立春将至,冬末的最后一场雪来得疯狂又漫长,仿佛想竭尽全力拖延春的脚步,寂寞冷峭的绝望。

铁红高墙里,成片的梅树在寒冷中默然吐lou芬芳。冰枝嫩绿,疏影清雅,幽香袭人。朱砂、绿萼、洒金、玉蝶、宫粉……齐聚一处,白里缀着红,似宣纸上撒落了血点,滴滴都是艳丽,点点皆是惊心。

绯衣少女于林间伫立,纤手折下一枝朱砂梅,玉指轻抹,任片片红艳散落雪里。唇畔,笑意悄悄爬上,凛然狠厉,却另有种张扬的风致在其间。

衣上瑞云朵朵,凤鸟翔空,风过时,云涌凤飞,栩栩如生,只是那清贵之气,仍敌不过她眸光流转间,睥睨苍生的傲然。

不远处,莫礼清已静立许久,望了她许久,还是没勇气出声惊扰她的思绪。

直到她缓缓转身,朝他嫣然.一笑,收尽了无意中散发出的煞气,莫礼清才轻轻吁口气,快步上前将一袭雪光滟滟的狐裘披到她身上,一面低声道:“主子,惜夕姑娘尚未回来。霄莲华昨夜同刑部司刑司的袁都官歇在暗香阁,今儿下了早朝,袁都官去了衙门,替霄莲华告了病假。不过小苏子听人说,霄莲华是跟暗香阁的月离姑娘往翠屏亭赏雪去了。”

自出了佳玉酒楼,他便不肯再照.从前般称她做公主。执拗地一口一个主子,有点誓死追随的味道,大约也还不能对那“假公主”的事释怀。

笑歌心知肚明,也不点破,撩撩.额发,轻笑道,“不回来便不回来吧。你稳着点,莫要为这等小事咬牙切齿。别忘了我如今还是个‘傻子’。”

莫礼清嘿嘿一乐,“那是!主子就给他们来个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瞧他们还敢不敢小觑主子!”看看天色,又道,“该用午膳了,主子。天冷,总在这冷地方待着不好,回屋暖暖吧。”

笑歌拍拍他的肩,“我妹妹平日里是怎么回去的?”

莫礼清顿时领会,背转身蹲下来,却又迟疑地回头,“.主子,要不奴才给您把公主专用椅拿来?奴才终归是个……”

话没说完,她已很自然地趴上去,还笑嘻嘻扯扯.他的耳朵,“胖驴子,赶紧走!你当我什么干净人物啊?啰啰嗦嗦的!”

莫礼清趁势想.感动一把,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伏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平常给我试菜的是谁?”

他也压低了声音:“是金镯儿和银镯儿,先前皇上赐给主子的那批人里的,进宫刚满三年。两个都是孤儿,被人牙子卖进宫的——主子,要不要再查查?”

“不用。一个个查,得查到猴年马月去啊。”笑歌不自觉地啃着指甲,“那平日里有什么东西没经她们试过,我就会吃的呢?”

“水果、惜夕姑娘和霄莲华买来的mi饯糖块之类的零嘴儿,锦大人从御膳房偷……咳,拿来的糕点,还有……还有……”莫礼清皱眉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低头嗫嚅,“还有巧巧给您沏的蜂mi薄荷茶。”

安全漏洞那么大,她以前居然还一直当自己有不死战神做护法,胡吃海喝,欢乐得无以复加巴拉巴拉巴拉……

“不过巧巧自麟祥宫那事之后就全心全意跟着主子,她为人老实也是府里人公认的,应该不会……要是有人晓得锦大人拿糕点是要给主子吃,提前在里头掺了料,也不是不可能——主子,您看呢?”

虽然知道他两个共患难之后感情非比寻常,笑歌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再说吧,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什么来,打草惊蛇反而会把大鱼吓跑……小莫子,我要的东西你备好了?”

“备好了,主子。就是天冷,生血没多会儿就会凝成块儿。不过主子不用担心,奴才再想想别的法子,包准不会误了主子的事。”

莫礼清拍完胸脯,眼珠一转又来试探,“主子,那常尚仪古板不知变通,是讨厌了点。但五陵常家毕竟不是个小家族……她得罪了主子,主子寻个机会赏她几板子也就是了,若是闹得太凶把皇上招来……”

“不把皇上招来,咱们还玩什么?”笑歌也不解释,笑嘻嘻摸摸他的头,“事儿闹大了我不怕,就怕闹不大。懂?”

他愣了一下,笑道,“主子能回来可真好!奴才都好久没听过这么贴心窝子的话了。”

笑歌被他逗得笑起来,“所以说能跟我合得来的,没哪个不是坏胚子——不坏,咱还看不上眼呢!”

两个一路说笑,快出林子,莫礼清忽然停下来,为难地道,“主子,您妹妹不管在屋里还是出来玩,可都是不带穿鞋的,您看……”

“啧,那丫头片子真不叫人省心!”笑歌郁闷归郁闷,还是下来把鞋袜拖了随手一扔,又飞快地跳上他的背去,“你小心着,别把我的宝贝鞋给弄丢了——哎!快走快走!冷成这样还得光着脚,真是造孽!”

最可恨不单脚丫子冻得发麻,路上碰见宫人行礼,她还得装疯卖傻嘻嘻笑,暗里把偷着乐的莫礼清拧了不知多少下。

眼看快到明哲殿,一双手横空杀出,蓦地把她跟莫礼清分离。那怀抱她并不熟悉,衣服冷冰冰像是从雪里刨出来的,脸贴上去,她人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抬眼看,那双臂膀的主人皮肤微棕,浓眉大眼,笑容温柔得好似春日暖阳。那笑容同他的样貌好生不搭,有种被驯服了的野生动物的不和谐感。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抱住他的脖子傻笑,亲亲热热、甜甜mimi地唤他作“云扬哥哥”?

笑歌被自己的想象雷得无比销魂,阖紧嘴唇不出声,求救的眼风一道接一道砸向莫礼清。

莫礼清赶紧笑着上来抢人,“云扬莲华伤势未愈,再累着冻着可就不好了……”

夜云扬保持笑容,侧身避过他的手,抱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去,“没事,我已经好很多了。她比树叶重不了多少,还不至于累着我。”

万年冰山的冷笑话一出,殿里殿外的宫人集体出现大小脑缺氧现象。笑歌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迅速低头装死。

“你们都下去吧。我喂她吃就行了。”

万年冰山入府以来头回开口行使莲华的权力,还没来得及解冻的宫人们顿时又多加封一层。

一群人同时张着嘴,瞪着眼,lou出被雷劈到的模样,壮观度破表。

笑歌销魂两秒,又赶忙抓紧时间欣赏这难得的奇观,暗赞夜云扬吓人的潜力实在不小。

不过他的话很合她心意——总不能当人的面试毒,惊走了真凶,伤了无辜者的感情吧?

笑歌主意一定,当即深呼吸,把心一横,搂住他的脖子笑得那叫一天真烂漫,娇憨可人,“嗯呀~我要哥哥喂~”

软糯的声音飘飘袅袅绕着房梁转,转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真个儿销魂销到魂飞魄散!

笑歌的胃**猛抽,抽到自个儿姓啥都险些忘了。蹲在梁间的柯戈博腿一哆嗦,差点一个跟头栽下来。

莫礼清那老心肝颤得翻了个个儿,笑比哭还难看,“那就有劳云扬莲华了……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下去该干嘛干嘛!”

卖力轰走众宫人,拉上门,觑见巧巧停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探头探脑往这边望,他心底陡地一震,索性叉手守在门边当门神。

屋里隐隐传出男子的温声细语,分明与云扬莲华的声线不同。但不用看他也知道,必定是主子干呕连连装孕妇装得太像,引得梁上那位主儿下来lou脸了。

柯戈博确是下梁来了,温声细语却不是因着笑歌被自个儿恶心得不行。而是半边桌上摊开了个包袱,他正指着那一溜大小药瓶替她介绍:“这瓶是开怀笑,一指甲盖的粉末对黄酒一杯,饮了可保证你没啥乐事都能笑上两个时辰,乃是装傻良药。那瓶是癫癫乐,一滴合白水半杯,喝下能让你浑身跟长了刺儿一样坐不住,非得疯跑乱跑一个时辰才会慢慢失效,绝对是扮小孩的上佳之选……”

笑歌不理他,拍掉夜云扬手里的筷子,起身进屋抱了那个凤鸟金罗兰的大肚瓶过来,朝铜盆那边努努嘴,“走,去洗手。”

柯戈博见机不可失,抓起个小瓶就跟过去,“拿这个掺着洗,有毒去毒,无毒健体……”

“你平时都上天桥去卖狗皮膏药?”笑歌瞪他,“咋一张嘴就没完没了呢?”

和夜云扬两个细细洗净了手,她过桌旁打开另一个小包袱,从里头拈了块糕点递过去,低道:“呆瓜,吃这个。以后你要来我这儿吃饭,别动他们端来的那些,连筷子都别摸。听见没?”

“那筷子是银的。”夜云扬好心提醒。

柯戈博报以鄙视白眼:“银的就一定试得出有毒没毒?思想老旧!就宁远公会制的毒,一百种里起码有三十种是银试不出的。只要药量控制得当,想让你几时死,你就得几时死!”

夜云扬愣住,瞥眼抱着水袋喝mi茶的笑歌,忽道:“等等。”飞快地从随身锦囊里掏出便携式笔墨跟本小册子,摆出紫因晨间于佳玉酒楼上的那种虚心受教姿态,开始记录,口中还道,“笑歌,碰上我不会写的字,你教我。”

柯戈博和笑歌双双绝倒。好半天,她方叹了口气:“原来害人的知识也有那么多人感兴趣,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当日一板一眼地教训她,让她不要做坏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哦?

夜云扬听懂了那暗藏的讥讽,笔尖一顿,抬眼深深一望,像要望进她心里去,“你肯教,我就学。是不是在害人,我心里清楚就好。”低头写了几个字,又道,“我多学点才有能力帮你——你说过,你没闲钱养闲人。而我,也不想做闲人。”

『他什么意思?』笑歌抽了抽嘴角,以眼神询问柯戈博。

柯戈博耸肩:『你自己惹的自己收拾。』

笑歌瞪眼:『没义气的家伙!』

柯戈博再度耸肩:『彼此彼此。』

这回该怎么办呢?白纸真的不白了,还打算向全黑kao拢……

笑歌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少年,无奈得很,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别忙着写——柯戈博已经告诉你,我打算让你离开公主府,护送青嫣去和亲的事了吧?”

“嗯。”他头也不抬,下笔不停。

笑歌恼了,劈手夺了他的笔,纸上落下一溜墨迹,“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青嫣对你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跟我不一样,我这人天生无情无义,石头心肠,见一个爱一个,做坏事是我唯一的兴趣,你别指望我……”

“无情无义和见一个爱一个似乎自相矛盾。”夜云扬淡淡打断她的话,抬头注视着她,微微一笑,“而且我没指望你会改变——你这样挺好,真的。我改就可以了。”

额,怎么会是这种回答?笑歌语塞。想想就用上了《成功拒绝追求者的经典一百句》里的招儿——“我不适合你!”

夜云扬微笑:“我适合你就好。”

笑歌握拳:“你也不适合我!”

夜云扬保持微笑:“那你适合我也行。”

“我适合你……”笑歌被绕晕了,话出口瞥见他嘴角牵起的笑意,心神一凛,急急改口,“才怪!你!你……我们不适合彼此!”看他这回还能说啥!

“没事,日子久了就会适合的。”夜云扬把水袋递过去,“别急,喝口茶,慢慢说。”

憨厚正直到有点呆的男人忽然lou出伶牙俐齿的一面,笑歌很是不能适应。看着他的笑脸,她突然很想用口水吐他,“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就行了。”

依旧是淡然的语气,可他眼角的笑意那么明显,明显得笑歌当即恼羞成怒。口水倒没吐,就顺手拿笔在他额头上恶狠狠写下个大大的“呆”字。

很少见有人能逼得霸王失态,柯戈博非但不恼,也没有帮她的意思,站在一旁边摆弄他的药瓶边偷觑她的脸色,憋笑憋得快得内伤。

夜云扬稳如泰山,等她写完,不屈不挠把水袋继续往她跟前递。笑容恬淡,气度安雅,跟她那老狐狸爹爹有得一拼,“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再吵也不迟啊。”

笑歌太阳穴畔青筋暴涨,怒视他半晌,气哼哼扔下笔,抓起块点头躲到一旁恨恨地啃。

夜云扬这个人啊,她算是看明白了。为人实在了点,正直过头了些,但还是个心理成长跟不上生理发育的大孩子。就好比刚出壳的小鸡,第一眼看见谁,就认定谁是老妈。

被依赖着信任着的师父出卖,落到紫家手里恰好又叫她给救了,相当于死过一回再重生,她这老母鸡的身份也就成了定局。

对他是有点小愧疚,不过,她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在那种无时不刻被一众非正常人类环绕的境地里活到如今,她容易吗她!她干嘛还得给个未来有可能也成为BT的家伙当保姆啊?!

淡定口诀念上一百次,笑歌感觉自己确实淡定了,这才重振旗鼓,再战呆瓜:“我只是暂时待在公主府处理事情,很快就会抛弃这个身份过隐居生涯。等我不做公主了,就没钱了,包括瑞云街那房子的租金都付不起,你知道吗?”

夜云扬早是捡回笔来,唰唰唰写个不停,“大男人有手有脚,足以自食其力。何况四个才养你一个,很轻松,不用担心。”

笑歌被糕点噎住,猛捶胸,挣扎道:“我、我的身份暂不能曝lou,没办法征得爹娘同意。”

“事急从权,不必拘泥形式。”他眼皮都懒得抬,有招接招,简洁明了,“且王爷王妃也未必知道你和紫因的事。而我同紫因情况一样,他们应该会了解的。”

一样个鬼!笑歌的脸出现抽搐迹象,狠一狠心,自毁名誉,“我其实很花心,将来三夫四侍绝不会少!”心虚地偷瞥眼柯戈博,看他眯着眼似笑非笑,赶忙把头低下去。

“没问题。只要柯兄他们都同意,随便你爱纳几个都可以。”夜云扬答得更是爽快,“只要他们自己能养活自己,每月再上交些家用,我不会有异议。”

她差点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也不管前后是否自相矛盾,咬牙道,“其实我对男人完全不感兴趣。”

夜云扬愕然抬眼,继而微笑:“无妨——雪蛟亦有女子夫侍妻妾皆全的先例。”

夫侍妻妾皆全……BT!雪蛟人全是BT!

“我、我自幼不惯与人同床。”

“没事——分床也罢,分房亦可。”

囧……这样也能接受?这厮真的是男人?

“我脾气很坏,经常发火。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尤其喜欢拿鞭子抽人撒气。”

“正巧——我自小练武,又在深山里生活了很多年,身上几天不见伤疤就觉着不太习惯。只是你一定要小心别伤着自己,挥鞭不得法很容易闪到腰。”

出息了!不得了了!他哪里呆?他耍嘴皮的本事都比她高明了!

笑歌气得浑身打颤,偏是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拿来用。一眼瞥见憋笑憋得快闭过气去的柯戈博,本能地迁怒,“戏好看吗,柯戈博?”

阴阳怪气,分明是暴走的前兆。

柯戈博强把上涌的笑气压下去,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杀人目光,撇嘴道,“你把气撒我身上有用么?谁让你闲着没事跟呆瓜扯那些玩意儿的?赶紧先把你那肚子填饱,教教他一会儿得怎么说——晚点接了青嫣姑娘来府,不是还有笔大生意要同她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