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马威来得实在,堂上众老连大气也不敢吭。笑歌也不咄咄逼人,缓了脸色跟青嫣说说笑笑,还指了礼部尚书来作陪。

礼部尚书先前还怕同小年轻有代沟,默坐饮茶,偶尔才附和一声,笑得很是不自在。她两个却都是八面玲珑的人,把八卦暂放下,单捡上回春闺应试时礼部尚书那个拔了榜眼的得意门生来说。

人大多都有这毛病。说到别的他未必有兴趣,一提起心头好便滔滔不绝。这一招投其所好,她两个又里应外合,礼部尚书果然精神大振,连眼睛都格外有光彩。

但凡嘴巴上的阀门一开,自己也未必控制得住。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工夫,他对笑歌虽谈不上是相逢恨晚,心里的天平却明显朝她那边倾过去了。

因着笑歌说柯语静是她师妹,青穹又是她好友,她怎么都算半个主人家,便支使莫礼清留下四名侍卫,领着那六个宫人去大门那边帮着周总管迎接来客。

礼部尚书瞅着他不在,心里.那块疙瘩又确实难消,终忍不住低声道:“皇上,臣斗胆说一句,那日殿上之事他们闹得确是过火,但不分身份同桌一事……如今虽是没人再说什么,可于皇上的声誉不利,倘日后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看得出她在位,对青家利大于弊,.这么好的kao山若是不得人望,早早地夭折,实在可惜。

坐在另外几张桌子旁的众老.多少也存了这个心思,料着大喜之日她不会当众发作,忙竖直耳朵等回应。

笑歌也当真没有发怒,笑吟吟连着恼的迹象都没.有。轻飘飘一瞥众老,淡道:“吉时一到,我师妹与沅墨兄拜过堂,我同在座的诸位也算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诸位都觉着我亲近宦官亲近得过分了是吧?”

礼部尚书没料到她会敞开了说,众老也吓了一跳,.生怕中计再受折辱,俱低头不语。

她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不过,请诸位想一想,.诸位即便不做官,走到哪儿都还是读书人。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宫里宫外你们照样受人尊敬。而宦官呢?称呼里是带了个‘官’字,可他们当真能同你们一样风光么?你们不缺哪儿,自然觉得他们矮你们一个头。可谁家有钱有势还会把儿子送进宫里当差的?说句不好听的,在宫里,他们得时时刻刻提着脑袋伺候人。等出了宫,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就这样,你们还想去把他们仅有的那一点自尊都踩到泥里去么?”

众老微有动容,.却仍无表态。礼部尚书倒冲她笑了一笑,带着些敬佩之意。青嫣扯扯她袖子,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多费唇舌。

“诸位觉得如何?”笑歌牛脾气一上来,硬是不肯就此作罢。她素来是随便吓唬吓唬再给个甜枣,你肯接,大家有事好商量。若不接,往下可就不是随便吓唬的档次了。看他们继续消极抵抗,冷笑一声,“那行,我明日早朝就下令撤了这一条……另设一条——凡我看得上眼的,不管家世,不分老幼,无谓妻儿,一律净身入宫伺候!”

啥!?

一干人的脸全绿了。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大家突然都觉着其实跟太监同个桌也没什么,何况能上桌的那也是宫里品级相当高的,不算辱没斯文。

当下便有人离座跪倒,道:“皇上息怒。皇上字字珠玑,用心良苦,臣等敬服不已,岂敢有不遵之理?皇上金口玉言,若政令朝立暮改,于国于民恐皆有不利。还望皇上能收回成命!”

众人凝神一望,牵头者居然就是那以死谏君未果的老学究,一时间纷纷跪倒,哀求收回成命之声此起彼伏。

礼部尚书哭笑不得,只好也跟着拜下去。笑歌佯作不理,着实受了他们几个响头。若非青嫣猛扯她袖子,她许还要再享受一会儿胜利的滋味。

这一出算是圆满结束,笑歌笑眯眯安慰他们几句,反客为主拉着青嫣就往迷萝院说私房话去了。

青嫣又气又好笑,碍着那如影随形的四名侍卫,只贴着她耳朵低声笑骂:“我哥大喜日子你还不忘浑水摸鱼,真真是个匪帝!”

笑歌显是对这绰号大为赞赏,不仅不恼还得意地咂咂嘴:“那是!我要不匪,你这阳鹤第一红牌能死心塌地跟着我?”

青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却听得身后也有人发笑。她诧异回望,才发现那四个哪里是什么侍卫,单她认识的就有三个!

“云扬莲华?紫大人?柯公子?这位是……”目光落在那黑纱帽边沿lou出的一抹银色上,青嫣不禁一愣,忽地凑到笑歌耳边,微微弯了嘴角,“他莫不就是传说中你那位可心的……咳!别瞪我!我什么都没说过!”

笑歌红着脸白她一眼,扯着她走得愈发快。青嫣看她轻车熟路好似在自己家里一般,心头一跳,扭头瞥眼柯戈博,似乎抓到了点什么头绪,可又一时半会儿理不清。

到青嫣原先住的地方,笑歌突然转身把四个男人全关在门外,还附赠奇丑无比大鬼脸一个,“闺房重地,不得进入!”

离弦刚应过她不用法术,没想到竟被扇小小的门板难住。他跟笑歌闹习惯了,看没什么外人,索性不顾面子扑上去挠门板哀求。

他不觉丢人,柯戈博却看不下去,硬把他拽到一旁,小声道:“你傻啊!她不让进去,咱们不会到窗子底下去偷听吗?”

紫因和夜云扬都是有经验的人,早去左侧镂花窗下占据了有利位置。离弦大急,反扯着柯戈博匆匆赶过去,硬把先来的两个挤到边上。

紫因恨得牙痒痒,可又拿他们没办法。瞅着夜云扬,眼珠一转,硬从他和离弦中间挤进去,还得意地冲他耸耸肩。

夜云扬无声冷笑,起来一拍衣服上的灰,大摇大摆走到右侧的窗户下蹲了。扭头望着紫因,嘴角往下一扯,回了他一个怪相。

紫因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虚挥了几下,脑门上就中了离弦一记爆栗——“想连累我们被发现是吧?你不听就到外头望风去!”

紫因气哼哼揉着额头往旁边挪了一点点,竖直耳朵尽量转移注意力。

里头的两个像是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小声说话大声笑,引得他们心痒痒。

忽闻笑歌“哎哟”一声,四个人立马整齐划一地摆好架势准备破窗而入,却听她又笑道:“你这是什么毛病!有椅子不坐,非要坐我身上……诶!行行行!你坐,你随便坐!哎!甭再使劲了,再压我腿就断了!”

“瞧您说的!妾身上回坐的拿是公主的大腿,不是还没坐过皇上的大腿吗?难得有机会,当然得试试啰!”青嫣那娇滴滴的笑声飘出来,柔得滴得出水。

妾身都出来了,她们这是闹的什么幺蛾子?

四个男人立马僵住,面面相觑,脸色都有点不大好。

笑歌感慨:“这倒是,除了你也没人敢拿我当凳子使了……”

“啧,皇上啊,咱们不说那个。您晓得不?最近流行霞举的裙装,袖口腰带裙角都带金铃的,走起路来响得可好听了。妾身帮您也订了一件枫叶红的,要不要妾身伺候您换上试试?要是您嫌不够气派,赶明儿拿回宫里绣上蛟龙牡丹,穿去上朝一定美得很——顶好迷得他们脑子都成浆糊,也好让您也省点事啊。”青嫣乐滋滋出主意。

穿着一身铃铛去上朝,把文武百官迷昏头……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想象着那个画面,只感觉后脑勺滋滋冒黑线。

“是吗?这主意倒不错!只是你家那群叔伯年老眼花,离那么远怕是瞧不清楚……不管,先换上看看效果!对了,你的是什么颜色的?跟我的搭不搭?要是搭,咱们一会儿就穿那个出去,把你哥的眼球都给吸出来!”

不好!红杏有出墙的趋势了!果然还是破窗而入吧!

“……咳,皇上,今儿可是您师妹出嫁。”

“没事。顶多明儿给她也弄一件,让她再把你哥的眼球吸回去。”

“……行了,我认输。趁轿子没到,我们先说正事吧。”

好了,危机解除……

四个男人齐齐吁了口气,彼此互望一眼,都生出些怜悯之意。

她两个的声音蓦地消失了。柯戈博小心翼翼地从窗花格子往里一瞅,蹲下来摇摇头,冲战友们比划了个写字的手势。

于是大家兴味索然,离了窗口,望风的望风,踢石子的踢石子。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里头传出笑歌愉悦的笑声:“行!都依你!只要事情成了,每年青家总收入的一成利我就不要了!”

青嫣也笑得好生欢欣:“那云扬莲华给我做护卫的事儿……”

“放心吧。休书一式两张,他的那张早在三天前就给他了。就算朝臣有意见,休书上签的是那天的日期,他们也抓不到我的把柄。”

夜云扬当场黑了脸,一声不吭走到院外去站着。求而不得的痛苦,那三个都经历过,不过秉着三个总比四个好的宗旨,都装聋作哑,没有半点想安慰他的意思。

但柯戈博到底心软,也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触。离弦拿眼神警告他不要多事,他还是过去拍了拍夜云扬的肩膀:“她应过你,自然就不会骗你。你且不要急着下定论,若是真的有那份心,隔多久隔多远都变不了。”

“多事!”离弦低声骂一句。大约是跟笑歌在一起太久了,不由自主便把她的小毛病都承袭过来,背过身就恨恨啃手指。

他没想过有不用妖力的一日。法术被禁止,他不会武功不会下厨,理财理政又一窍不通,连哄她开心替她梳妆,乃至容貌都不是拔尖的。平生第一次有危机感,却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好。

现在她总是哄小孩一样地哄着他,可这样下去总是不好吧?她很容易对一样东西厌腻,难说对男人不会如此……

看着笑歌和青嫣携手出来,一笑若春花绽,他的心就跟着暖起来。瞥眼柯戈博和紫因,离弦暗暗下了决心:反正在他们跟前也没什么面子可言,干脆放下架子跟他们学几手傍身之技。只要可以帮到她,她绝不会轻易丢弃——这样的女子,比起做她身边的男人,当同伴似乎更有保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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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花轿还没到。红奇骏和安水翎却到了。跟在他们后头的是红笑倾和惜夕。大约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私下把话说开了,四个人的笑容都带着种平静祥和的味道。

笑歌一听莫礼清来报,把手里剩的几个小金橘往柯戈博手里一塞,也不管旁人怎么看,亲自迎了出去。

他们之间的关系尚未曝光。她进宫之后,红奇骏和安水翎就领着惜夕暂时住进了公主府。一天里除了早朝和下午茶会之外,就是他们来访,旁边也有外人在,想好好说回话都不成。红笑倾更是一连三天称病,这会儿才算是真正见着了他的人影。

红奇骏他们大约是听白可流说过些什么了,看她出迎,惊喜有之,尴尬也不少。

一道封印之后,如今她是君,他们是臣,相见不能相认。虽是笑歌在殿上亲口许了他们不跪,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礼数不到就会替她惹来闲话。

红奇骏悄悄握了下安水翎的手,夫妻俩百感交集,退后几步就要跪。幸好小阁的轻功没白练,关键时刻正派上用场。

众人前一秒还瞧着她在台阶之上,眼前一花,她就一手挽住一个嘻嘻笑:“今儿小静大喜,我微服出宫只是来凑个热闹。两位要是跪下去,我不就成了喧宾夺主了?”

扭头一瞥红笑倾和惜夕,眉眼间就多了些促狭:“你们两位也别多礼了……看来两位也是好事将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着这喜气,我帮两位做主,凑个喜事成双?”

“皇上说笑了。”

红笑倾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惜夕也低头不语。但袖下的两只手分明是刚刚才飞快分离。

笑歌也不继续打趣他们,挽着红奇骏和安水翎就往里走,“听说今儿是……是叔母替小静梳的头?怎么样,那蛮妞变成天仙了没有?对了,王叔啊,轿子还有多久才到?你们都来了,他们应该快了吧?”

看吧!做事不顾首尾,明明是骨肉相连的一家子,这会儿她却得管爹娘叫王叔叔母!她那哥哥更离谱,摇身变作萧太傅,连亲戚都沾不上边,只能管他们叫王爷王妃……真正造孽!

红奇骏和安水翎大概跟她想的差不离,笑得无奈又杂着些讪讪。到厅里落座,本只能坐她下首,她却突然扬声道:“莫礼清,帮忙把椅子挪我边上来——我们一家子要坐一块儿!”

他两个的心一下提到半空里来,做贼般虚得慌。旁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姓红的本来就是一家子,何况发话的是谁呀?匪帝!啥惊世骇俗的事她干不出来啊?三天就创造出那么多新闻,就这,都够不上一壶的。

她三个兀自在那儿咬耳朵。红笑倾一眼认出侍卫装扮的离弦,不由得狠狠一瞪,暗里冲他做了个手势,两人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全在笑歌身上,悄悄出厅来往后园去。

寻了僻静处,红笑倾立时又是一记怒瞪:“你说!你是不是骗我妹妹跟你签什么契约了?是不是以皇位为诱饵,换她一半寿命什么的?”

离弦这两天跟柯戈博学了些市井俚语,懒洋洋抱手倚在墙上,半边嘴角扬得老高:“哥们儿,你也太低估你妹妹了吧?她随便跺跺脚雪蛟都能翻个个儿,一个皇位还用得着拿命去换?”

那痞样、那姿势、那笑容都跟笑歌如出一辙,红笑倾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反正你一定不安好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哥们儿,这话说绝了不是?”离弦继续模仿笑歌,自我感觉良好,“我今天给她梳头都不知扯下多少根头发来了,你就算不肯善罢甘休,我也没法再把头发给她cha回去了啊。”

红笑倾气结:“你、你……不许你学我妹妹说话!”

“哥们儿,我可是她明媒正娶名正言顺名……咳,总之,我是她亲口承认的相公。她做啥我做啥,我不学她学谁啊?”

简直不可理喻!“我绝不答应!”

离弦笑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哥们儿,你不答应有用吗?我娘子说了,岳父岳母答应就行。就是他们不答应,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你们不答应也不行。”

答应不答应绕得红笑倾一阵头晕,却听他又拿笑歌惯用的那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我娘子说了,天大地大娘子最大,夫妻之间贵在坦诚相待——哥们儿,我对你算是够可以的了。我娘子都那么说了,我还没把你用药那啥红叶的事儿捅给她知道,你也该知足了。你不晓得吗?我娘子平生最恨男人用药对付女人,当然,倒过来例外。可你,不在那例外里吧,哥们儿?”

谁是你哥们儿!被捉住痛脚的红笑倾内牛满面。听得远远有人高呼吉时已到,忙借故拖逃。

离弦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肩,笑得那叫一个痞:“哥们儿,我娘子说了,互助互利才是王道——如何,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