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胜元年春,太子薨,武帝神伤,痼疾复,旋即立诏传位予天胜公主。元月十九,女帝临朝,改国号天胜,定吉日三月初七行大典,受万民叩拜。诏天下,时将大赦,举国欢腾,不可名状。”

——摘自《雪蛟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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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刻,春阳和煦,洒下点点暖意。

青府正门前红灯高挂,一行百来人的迎亲队伍整装待发。男男女女皆是新衣裹身,容光焕发。

但见间中那一身飘逸红衣,发束红巾的新郎倌踏镫上马,前头开道的便击锣一声。霎时间鼓乐齐鸣,一干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喜色满面的青穹,浩浩荡荡往前行去。

这一桩婚乃是武帝所赐,原本青氏族人还对那平民出身的柯家女儿颇有微词。不承想天胜女帝临朝后,论功行赏。因着历代柯家男子暗护皇族之功,加之柯语静治理西坤六街得法,便赏了柯达人一个郡王头衔,破格封柯语静为郡主。

虽说并无实权,名头上倒也与青家算是旗鼓相当。况且如今柯家有女帝这个硬实的后台在,青家的老资格们一琢磨,总比让宗主娶个没背景的富家千金进门强,不满的情绪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规矩上,新娘近戌时才到得.了夫家,客人们也差不多那时候才会陆续到。青家的老资格们眼瞅着迎亲队伍去得远了,他们这一大家子又难得聚一回,索性趁着这空儿,围坐厅中聊些闲话。

青嫣以公主身份回家替哥哥操.持婚事,论品衔较在座的任何一个都高,主座自然是让她坐了。

青家的老资格们一反从前的.大爷态度,个个堆了笑说些应景的喜庆话。她见惯了势力嘴脸,也不往心里去。笑微微同他们有来有往,多数时间都充当了聆听者的角色。

老资格们看她不摆架子,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聊着聊着就聊到天胜女帝的身上去。

“连着换了三趟,结果一年不到,年号还是改了天胜…….唉,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怎么劝都不该让穹儿去讨那封休书啊。”

“是啊,谁想得到会发生那么大的变故啊。若是穹.儿没出府,这会儿除了白大将军的儿子,也就咱们穹儿最风光了。”……

青嫣听得暗暗.摇头,笑道:“诸位叔伯可知,我哥同静郡主这桩婚事是谁人牵的红线?”

一时间厅内人皆停了话语等她下文,只见她笑而不语,只竖起个指头朝上头指指。众人登时汗淌,再不敢做那千秋大梦。

沉默半晌,有人叹道:“难怪了,老夫就说怎么看,穹儿与那静郡主都是天生一对,原来是吾皇亲做的媒……吾皇当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啊!”

众老纷纷附和。却有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目光如炬?我看她和那西六扛把子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才是。”

众老大骇,青嫣却悄悄弯了嘴角。定睛一看,说话的乃是个在明渊阁做学士做了几十年的老学究。

旁人急急打岔劝他莫要再说。他似听不见,捋着花白的胡须,似笑非笑地道:“诸位难道都不在朝中述职?莫非三天前早朝只我一人在场?不是我老了爱说道,你们自个儿想想,从先帝到太上皇,有谁如她那般蛮横霸道的?”

众老沉默。看他意犹未尽,劝也不听,几个小字辈匆忙跑去门外望风,连青府的丫鬟小厮都赶开了,只怕叫人把他那些大逆不道的抱怨话听了去。

他果然又开口:“早朝的时辰本是高祖开国时就定下的,她却说什么起不来,非要推迟半个时辰。要不是今儿穹儿娶亲,咱们申时怕还得去参加她那什么下午茶会呢!哼!你们瞅瞅史书,有哪代明君会说‘普通事务仅需递折,需要重点讨论的议题必须在头天下午茶时间提出,紧急事务除外。提倡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严禁朝会上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言之无物,允许辩论,但出现人身攻击的按情节轻重扣除俸银不等。’?”

他年纪虽大,记忆力甚好,学得是一字不差。只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模仿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话,真是说不出的可笑。

有定力差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这位老学究愈发火大,“这种事是笑话吗?经纶典故本就是治国之本,她不许引用,那咱们还读那么些年书做什么?”

四十多岁的礼部尚书为着在家族里资格不够老,一直充傻装愣,这时候却也捺不住皱眉道:“族叔这话就有点偏了。皇上禁的是言之无物,没说不让人引用经纶典故。再说了,往日您不是总说早朝得站一个时辰太累人么?现在皇上金口一开,早朝上不用扯那些杂七杂八的事,长话短说,大家不是都轻松多了?”

众老里返老还童的愤青不多,对他这番话深有同感,帮腔说了几句。那老学究被堵得憋闷,不禁胀红了老脸:“那就算她这改得有理,可另外那事算什么?跟阉人同桌,你忍得下,我还嫌丢脸呢!”

他这么一说,倒赚得了一批支持者。说起来,那位女帝怪癖当真不少,才坐上龙椅三天,惊世骇俗不合常理的政令就下了两道。

推迟早朝和增加下午茶会是一道,还有一道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处理政事不进御书房,非要去那新支了张两丈来长大橡木桌的芜菁殿。说是一个人做事太闷,二品大员以下官吏实行轮班制,六部每部每日都得派出一名等级不同的官吏到场陪同。若是不到下午茶时间她还在批折子的话,现场的不分身份都得陪坐陪喝陪吃,号“三陪”。

本来嘛,这不分身份三陪之事,起初也不那么叫人郁闷。你想啊,阳鹤有多少官这辈子能近距离瞻仰龙颜,又有多少怀才不遇者想要咸鱼翻身?百年不遇的荣光成了指日可待之事,哪个心里头不高兴?

可时下谁都知道那跟着她从公主一路上帝位的大太监莫礼清劳苦功高,最得她宠信,真正是女帝走到哪儿就带他到哪儿。这一不分身份,不就得跟他平起平坐了?

昨天有白可流和紫幕锦牵头监督,没人敢闹幺蛾子,品级太低的自然也不敢啰嗦。但文人出身总有股子傲气,到底是忍不了,这老学究就是典型代表。

礼部尚书心里对这事也有点不得劲儿,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青嫣却笑着问道:“伯伯既是不满,为何不挺身而出向皇上进言呢?”

厅中顿时一片死寂,未几时,众老掉转话头聊闲事,连那义愤填膺的老资格学士也只恨恨嘀咕了一声“匪帝”便跟着八别人家里那点事去了。

青嫣淡淡一笑,低头饮茶。其实这些事她清楚得很。不是他不进言,而是笑歌匪气太甚,将他们的气焰打压得半点不剩。谁也没胆再捋虎须,便只敢偷偷在底下说些怪话撒气。

想那一日短短几个时辰便改朝换代,虽然笑歌提前给她打过招呼,可这飞一般的速度还是快得连她都有些接受不了——

红少亭中风,二皇子病故,大皇子和纹太妃奄奄一息。失踪N久的南郡王奇迹般出现主持大局,紧接着太监总管李继海翻出道传位诏书,文武百官鉴定笔迹印鉴无误,前呼后拥就把笑歌拱上了龙椅。

当然,这一番流程全是听夜云扬口述,等她傍晚真正见到笑歌的时候,笑歌已是真红加身,金冠于顶,除了门一关仍会原形毕lou之外,真真是举手抬足皆带着帝王霸气。

不过,头一天下午还山呼万岁的群臣,大约第二天早上就后悔了。龙椅都还没坐热乎呢,这位新出炉的天胜帝就下令彻查当年白云瑞违纪伏法、夜无言领兵造反以及张宁远一家遭抄家灭门的三件大案。

这三件案子牵涉甚广,又是太上皇亲批的折子,她这么做等于当众扇老皇帝的耳刮子。可文武百官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关于早朝和三陪的两道政令又砸下来,心脏承受力不强的当场就晕过去几个。

户、吏、兵三部的人马一看主事的两位大佬不反对,就没人去做出头鸟。刑部人员一瞅他们的尚书大人盯着皇上的脸走神走得那叫一销魂,于是也不说话。工部向来腰杆不硬,顺势就随了大流。

惟隶属礼部的明渊阁里那清一色的文学老少捺不住,当时就跳出一个来给女帝上祖制礼法教育课。

笑歌听了一分钟就不客气地打断,问那人宦官可有爹娘。这一问出其不意,那人懵懵地就回了声“那是自然”。

这下可好,笑歌当即冷笑反问:“是爹娘生养的,那就是人。朕有爹娘,宦官也有,你没有?”

一语堵得全场鸦雀无声。有人不服,出来帮腔,说人也分三六九等,礼制如此,祖宗怎么怎么地。她又反问:“那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我还是他们?”

这话霸道,集体无语。青家这位老学究见状不妙,奋而挺身指责她无视祖制亲小人远君子等等等等,还打算撞柱子来个以死谏君示忠勇。一干吃皇粮的读书人忙去拦,嘴里却嚷着要效仿。

青嫣那会儿跟着夜云扬他们在帘子后头旁听,都替她捏了把汗。

却听她笑问刑部尚书:“袁尚书可知这十五年来春闺上榜的考生有多少是有真才实学却被埋没的?”

袁尚书虽执掌刑部,但本身就是官场暗斗的受害者,对这些事自是较旁人更为关注。听她点名,耿直地答道:“据臣所知,光与臣同届上榜的,有三十二名如今还在闲职上耽着。若是照此计算,十五年来这样的榜生没有一千也有九百。”

她轻笑一声:“呵,还不少呢。那底下哪位来替朕数数,看今儿殿上有多少要寻死的?”

这意思是,多的是替补的,不缺这几个。全场登时鸦雀无声。理会过来的都忍不住抹汗,还没明白的也约摸觉出不是好话,只青嫣几个躲在后头捂嘴偷笑。

无人应,笑歌立时声气一改,冷道:“朕刚想说你们不容易,还打算将俸禄翻倍,看来倒是朕多事了。诶!两旁的都让让,血溅金殿多光荣啊!叫他们撞,爱撞哪棵撞哪棵!朕倒要瞧瞧,离了你几个,这满朝文武是不是就撑不起一个雪蛟国了!”

那批口口声声要追随殉国的顿时萎了。

但她居然还有下文:“说起来你几个挺出息的啊!朝廷拿老百姓的血汗钱养你们到如今,就是为了叫你们来殿上撞柱子给朕看的是吧?都想着撞完了,朕还得赞你们忠肝义胆一心为国,送你们风光入土,让你们名流千古是吧?撞!不用客气!朕睁大眼睛看着呢!等你们撞好了,朕就叫禁卫军抬着尸体去府上讨债——你们当朕吃饱了撑着拿钱养闲人?光会磨嘴皮子闹自杀的,拿了多少都得给朕吐出来!”

莫说明渊阁的都是些惟有读书高的斯文人,就是武官们也是头回见识这么土匪的皇帝。于是白可流出来打个圆场,红奇骏帮着说了几句好话,那些要以身殉国的赶紧撤了,闹自杀的也只好灰溜溜回队列里待着去了。

这一回笑歌重申一遍两道政令,再问还有谁有异议,群臣除了齐呼皇恩浩荡之外,喘口大气都觉胆战心惊。

事后笑歌同青嫣小聚,白可流等老熟人作陪。紫幕锦厚着脸皮来凑趣,席间提起这事,他尽量委婉地劝笑歌莫要将山贼习气用到国事上,哪知笑歌一瞪眼:“那照您说我该怎么着?国库里有一半银子我那林业集团上的税吧?嘿!他们吃我的花我的,正事不干,反而要挟我,我还得哄着劝着由他们骑到我头上来?”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他们毕竟是出于忠心……”紫幕锦说着都有点心虚。

笑歌不怒反笑:“忠心?他们忠的是哪门子的心!我是皇上,规矩还得他们定?笑话!”

他老脸挂不住,嘀咕:“那让他们叫您做匪帝,您就乐意了?”

“匪帝就匪帝!我本就是山贼头子,难道做了皇帝就高贵到可以忘本了?”笑歌气势更足,“莫要忘了,我大伯父赏给您做摆设的那一堆东西,十件倒有九件是我抢来的呢!”

话到这份上,紫幕锦只能默默流泪,后悔当初弃了红少亭投奔这贼女帝……

青嫣想得出神,兀自发笑,引得一干老资格纷纷注目。她浑然不觉,只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作了就茶的小点。

忽然间踢踢踏踏一阵乱响,就有个人闯过门外小字辈的防线冲进来,惶急得很,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是连翻带滚地滚到了礼部尚书脚边。

礼部尚书看清那滚地葫芦乃是跟着周总管在门前迎客的小厮,不悦地皱眉:“大喜日子,你慌慌张张像个什么话!”

那小厮不敢抬头,抖抖索索带着哭腔道:“大、大、大人,皇、皇、皇、皇上到、到门口了!”

……

“真是的,我还说悄悄来,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望着院子里矮下去的那一片白发青丝,笑歌抢先一步挽住青嫣的胳膊,笑得眼儿如两轮弯月,“诸位身子不好,莫要多礼。上回游园把人游晕了的事,我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青嫣瞅瞅她那袭昭示身份的银蛟腾翔牡丹簇拥晚霞红联珠锦衣,又看看她身后那堆宫人侍卫,只觉无语。

听她把前事揭出来,众老少狂汗,硬生生跪到她携着青嫣进了正厅才敢起身。看她对青嫣的亲热态度不似作假,想着攀高枝尚且有望,提到喉咙口的心才又慢慢落回肚里。

笑歌摆明是给她和柯语静撑腰来了,青嫣心内自是欢喜。但她的身份到底不比往日,青嫣笑微微劝她坐了上座,自个儿挪到她下首去。

多少年没遇着这等大人物光临,关于笑歌的传闻又实在可怕。小丫鬟奉茶上来的时候,手抖得不行。一个不小心弄翻了茶盘,险险地抓住了茶壶,那一双鹊报喜青瓷杯却啪嚓摔了个粉碎。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笑歌已笑起来:“哟,岁岁平安福寿多,年年顺景则源广——吉星高照,兆头真好!赏!”

小丫鬟还愣愣地抱着壶坐在地上,莫礼清已朝跟来伺候的四个宫女丢了个眼色。她们忙上前扶起那小丫鬟,莫礼清送上个封好的小红包,笑嘻嘻地道:“你这丫头有福,静郡主还没进门就给了这么个喜庆——还不快叩谢皇上?”

众老的恐惧登时化作了喜气,前一刻还在八卦笑歌如何匪气的,这一刻倒跟着交口称赞起来。

那小丫鬟懵得很,也不接红包,只死死抱着壶杵在那儿。周总管见青嫣皱眉,众老嘴里赞着,却是冷眼旁观。一时慌了神,也没想身份有别,忙上来把壶夺了,教她赶紧跪下道谢。

笑歌却摆手,“周总管,你莫要吓着她。新沏的茶何等之烫,她怕是手心都起泡了还不肯叫你家的大人们掉面子,可见是个忠心的。”目光一扫那群老资格,冷不防就停在那当日放言要以死谏君的老学究脸上,眼角眉梢就挂上些讥诮,“吃东家的饭花东家的钱,能为东家办些实事儿,还能替东家的面子着想的,难得了——再赏!”

果然,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青嫣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