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歌不语,笑微微起身合上窗。瞥眼月洞门上垂下的翠帷帘,又过去将杏黄的厚幕帘也放下来。

很自然的,旁若无人一般。

紫凡不觉便生出种烦躁感,暗暗攥紧拳,手心里尽是冷汗,“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当日的承诺?”

“不曾。”

她终于启口,人却是款步行到墙角小几旁,素手微伸,启开玉红的双鱼琉璃盒子,拈了些香屑投入九瓣莲铜炉里。低沉柔婉的声音似在娇嗔,“宗主大人怎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红笑歌承诺过的事,会有忘记的时候吗?”

回到座位上,亲手斟了四杯茶,递一杯予柯戈博,递一杯给紫因,推一杯到桌边,自己捧了一杯轻抿。久久不闻紫凡出声,她含笑抬眼,“‘我在龙座上一日,就有你们紫家一日’……如何,一字不差吧?”

铜炉里本就一直燃着香,只是气味清淡,不易察觉。她这一回不知添了何种香料,炉盖合上不久,便有宁馨悠远的香气自莲瓣上的小孔中吐出来。

渐渐将屋里的酒味全数掩.住,渐渐变得越来越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柯戈博和紫因看她笑容温柔得.古怪,不动声色地饮下茶。顿觉一股清气冲入脑中,那香味便如同隔了云,轻飘飘只余纯粹的宁馨。

紫凡只距桌边那杯茶数步,他.却不去碰,唇微微发白,鼻腔里齿舌间充斥着烈酒的气息。这样浓重的香气他似半点都闻不到,只木雕泥塑也似的杵在那里,执着地追问:“那你为何非要他死?”

紫幕锦再坏再狠,也是他的亲爷爷。他确实参与了.上一次的计划,但到底还是偷偷留了痕迹让别人去救他。既然她可以放过别人,为什么偏生不肯放过他最亲的那个人?

“为什么……你不是清楚得很吗?”笑歌轻轻扯了扯嘴角,.一瞬间,眸子若染了血,那一抹金芒暴涨,亮得叫人心惊。

她轻声细语,像在耐心地哄一个质问她为什么.不多给几块糖吃的小孩子,“有的人,做错了事还有改正的机会。但有的人,错太多,就算老天想给他机会,别人也不想给……紫凡,你要是真的不想让他死,在殿上之时就该开口替他把重担顶下来了。现在你才后悔,不觉得过于虚伪了么?”

他脸色一变,攥.紧的拳微微地颤,急促地喘着气,像是随时会按捺不住扑上来将她撕碎。

柯戈博和紫因警惕地盯着他,各自握住了武器。

笑歌却似完全不放在心上,把他们的空杯斟满。瞥眼那杏黄的厚幕帘,不知何故淡淡一笑,悠然自得地浅呷着自己那杯,眼波碎碎流转,落定在紫凡脸上,“你现在是不是很想问我,为什么我可以原谅一些人,却独不肯放过另一些人?”

“……是。”有那么一刹,她的眉眼与他藏在心里的那个女子的面容重合。但,不是的。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那个女子的干脆利落,对眼前这少女的干脆利落有些恐惧。

雷霆暴怒未必真是要置人于死地,可和风细雨里也许会刺出刀剑,毫不留情地将对手一寸寸剖开——有时候,他畏惧她的言辞,更胜过那个女子的金刀。

笑歌禁不住哧地笑出声,寂静中很是突兀,“紫凡,其实啊,我一直很想告诉你……自私不是耻辱。不过,明知自己自私,还想做个好孩子,让每个人都夸你。这一点,就很不对我胃口。”

他呼吸一滞,耳朵里像有什么炸开了,嗡嗡响个不停。不自觉就要辩解,说不清究竟是想辩解给谁听,“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你什么,说下去啊,我听着呢。”她笑着催促。

柯戈博和紫因相视一眼,两人都轻轻舒了口气。紫因不经意间瞄到门帘底下微lou出两点鞋尖,忙拿眼神示意他往那边瞧。柯戈博一瞥之下,恍然大悟,望向笑歌的眼神就有点意味深长。

笑歌似浑然不察,只左手小指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划。眯缝着眼盯着脸色发白的紫凡,笑靥如花,花心里透出的却是冷然的锋利,“想要彻底清除紫家的污垢,可又舍不得多年的基业;想除掉那个最大的障碍,可又怕别人发觉你薄情寡义的本性;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可又介意着世人的眼光,只敢躲在阴暗里朝阳光探头探脑……紫凡,你真的叫我恶心透顶!”

他如同受了重创的兽,怒极低吼,“那你呢?你光明正大,你厉害,为什么还得花那么多心思,要人帮你夺这帝位?”

一时间,坐着的那三个都不约而同地拿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他。数秒后,柯戈博干咳一声,“对啊,为什么呢?因为这样比较有趣?”

紫因也摆出沉思状,“不是吧。我看她是觉得放着也浪费,不如顺手拿来利用利用……”

“嗯,有可能。而且太寻常了没法引起她的兴趣。”

“是啊,她一向都喜欢到处挖坑让人跳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两个一来一往,煞有介事。笑歌歪着头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们都没猜对——我只是不想把脊背lou给别人看而已。”

成功地雷倒两只,却没击溃紫凡的意志。他深吸口气,企图力挽狂澜:“你要怎样说我都可以,但你非逼他去,就是违背诺言——若天下人知道他们的皇上是个不守信诺之人,你以为你这帝位还会坐得这般安稳?”

“哈?我何时违背了诺言?”她慵懒地往柯戈博身上一kao,哂笑,眼底浮起些轻蔑,杂着些失望。

屈指勾起紫因的下巴,半弯唇角,带了三分轻佻七分狡黠,“啊呀,小因,我答应过不会再丢下你,你又何必非要去掉那些疤痕呢?难道你没了这张脸,就不是你了么?”

紫因一怔。他自被张宁远盯上,非说那半面鬼脸会让他和她的亲事受到太多阻挡,死缠烂打帮他修整得只余眉间一点淡淡红痕。她见了也不评价,令他一颗心始终放不下。而今……

心头一丝甜意浮荡萦绕,他不禁轻轻弯了嘴角。妖娆的桃花眼往紫凡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一瞟,顺着她的话淡道:“是啊。莫非少了一个人,紫家就不是紫家了?”

要怪只能怪他们当初心里有鬼,得着一句话就救命稻草般抓住不放,连寻常一听便明的陷阱也慌不迭地往下跳。

他们近在咫尺,声音传入耳内,紫凡却觉像是隔着很远一般。脑袋重得很,脖子似乎快要支撑不住那重量。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仍是雾蒙蒙瞧不清他们的脸。

有些昏昏然,漫遍全身的除了倦意还有绝望。那样的压抑,那样的无助,他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嘴角一动,却不由自主地朝上扬。

忽地有双血色的眼眸破开迷雾逼近来,一朵精致妖异的金色的昙花在那冶艳里层层绽放,“咦,你为什么lou出这么痛苦的表情?既然你喜欢做好孩子,那么由我去做那个坏人,替你完成你的心愿,不好么?”

紫凡怔怔地,心神一阵恍惚。是啊,这样不好么?爷爷习惯了大权在握,习惯了将他们操纵在掌心。纵然不再是宗主,亦不会愿意甘于淡泊,将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他到底在期冀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借着别人的手让阻碍消失,如此,他不用背负罪恶,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他想做的事?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他不是不想,而是太多顾忌,他其实……很早就希望那个总是把他当做所有物任意摆弄的人快些死!

一个好字从心底升起来,滑到舌尖,有种狠厉的快意。他却忽然收住了它前冲的势头,眼神一凛,拔剑——

剑不见了。那双似要滴血的眼眸仍在眼前,蕴了笑,蘸了讥诮。他的脖颈上多出些含煞的冰凉。

银钩和指向他喉咙的那两柄剑,是他可以看见的。令他的后颈微微刺痛的却不知是谁,有温热的**从那刺痛里涌出来,顺着颈往脊背流下去。

藏在心里的那个女子真实地站在他面前,眸若秋水,却冷得像是结了冰。

一切都结束了。憧憬的、小心爱慕着的……紫凡很想笑,眼睛却湿了。

血色自眸中褪尽,黑得那般澄净,似乎从未有过那样令人惊骇的变化。笑歌笑嘻嘻地拍拍惜夕的肩,眼风一飘飘到红笑倾脸上去,“哥哥,惜夕,小心点,弄死了我会很伤脑筋。”

刹那间,他和惜夕的眼中都划过丝愕色。旋即,便有释然的笑意荡上嘴角。尽释前嫌,一笑足矣,又何必事事都说得那么清楚?

惜夕收了剑,退到她身旁,笑得有些窘迫,“抱歉,小姐,我的金刀不见了,只能用这个凑合一下……我刚才的姿势会不会很奇怪?”

笑歌忍不住噗嗤一笑,握住她的手,小声道:“个人意见,去我的衣橱最底层翻翻,或许会有重大发现。”

红笑倾凑过来,笑微微地瞥她们两个一眼,也小声道:“个人意见,你还是先做好跟我一起流落街头的准备——她得了就是她的,赎金一定不菲。”

柯戈博点头:“确实。个人意见,你们最好把逃跑的准备也做好——她十有八九会让你们负债到下辈子都还不清。”

“胡说八道!我有那么残忍么?”笑歌皱眉抗议,却是连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没有。”紫因很给面子地摇摇头,又很不给面子地笑道:“你只是比‘那么’还要残忍而已。”

一时间众人笑作一团,像是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个受了伤的男人。还好紫因及时发现他状态不妙,扯扯笑歌的袖子,“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就让他回去吧?”

笑歌粲然,过小几那儿,打开玉红双鱼香盒,从那堆香料屑沫里翻出颗黄豆大小的白蜡丸,连着顺来的剑一并塞到紫凡手里,“不好意思,我哥下手一向很重,你顶好赶快回去包扎下伤口……哦,对了。我这屋里很香吧?这是宁远公新送我的毒,叫七情七伤。蜡丸里是解药,四个时辰内服下才有效。你要是真觉得你爷爷不该死,可以把解药扔了——你要是肯代替他,我保证不会再动他。”

轻描淡写地说完这番惊心动魄的话,转身笑着冲他们一挥手,“走走走,打马吊去!看我财神出马,赢得你们连裤头都不剩!”

屋里的人一忽儿就走得干干净净,莫礼清想叫人进去收拾东西,笑歌却连他一块儿拉进那边偏厅去,“收什么收,先试过我的手气再说!”

柯语静把老爹和青穹赶到边上旁观,自己跟红奇骏夫妇和离弦苦战。一见笑歌来了,登时眉开眼笑,冲过来就拽她:“快快快,快来帮我一把!你爹太凶猛了,我到现在还一把都没赢呢!”

“啧,臭水平!教了你那么久还这么笨!在我后头看着我怎么赢!”笑歌毫不客气地坐了,指示离弦让位:“菜鸟跟我哥混去——惜夕,你来做我上家。我们双恶合璧,一鼓作气把我爹娘摆平!”

原来她都是这么赢的……众人头晕。

惟离弦不明就里,眨巴着眼睛:“马吊也可以联手的吗?”

“嗯。孺子可教也。”笑歌一笑lou出八颗白牙,邪恶得不是一般两般,“谁输了就得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爹、娘,这回看看是你们手快,还是我和惜夕‘运气’好!”

红奇骏和安水翎相视苦笑。果然,这个女儿是永远不肯吃亏的。

……

“啊!”

红奇骏一声哀叫,柯达人手一抖碰翻了几张牌。转头看,尊贵的南郡王爷的脑门上红了一块儿。

笑歌得意地吹手指:“装坏人哄了我十二年……哼!只剩七张还想做小相公跟我豪华大七对拼——欠教训!”

安水翎心疼地望着皱眉猛吸气的相公,想帮他揉揉又不敢,只能拿眼神表示同情。

……

“哎呀!”

安水翎一声惨呼,青穹立马打错了牌。小心翼翼偷觑之,勇猛的啸云山寨前任大当家的额头上也多了块美人斑。

笑歌又吹手指,左边眉毛扬得老高:“什么知道还装傻帮他隐瞒……嘁,二、五、八条我全暗杠,你还想单吊吃胡——做梦!”

红奇骏没胆瞪她,只好偷偷以忿忿的目光剜惜夕的脸皮。惜夕耸肩,一脸无辜:“王爷瞪我也没用。天大地大小姐最大……个人意见,您二位还是别挣扎了,直接让小姐出完气,也好早点回去歇着啊。”

离弦狗腿地替笑歌揉肩,帮腔道:“是啊是啊,岳父岳母手再快也快不过我娘子的——她可是人称妙手空空神出鬼没生人勿近鬼哭神嚎……咳,总之,你们是不可能赢得了她的。”

强大的成语践踏能力令众人无比销魂,柯语静却大有相逢恨晚之感,无视青穹的警告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离弦,“那啥,师姐的男人,你真是学富五车出神入化惊天动地……额,我是想说,以后咱们一定得多多来往,互通有无互相帮助相亲相爱……好吧,我不说了,你们继续玩吧。”

青穹十分感激笑歌及时阻止她的丢脸行径,忽然发觉玩得太过欢乐,居然把件重要的事也忘记。

趁笑歌她们那桌的下一局还没开,他忙把带来的桤木锦盒送到她手里,“舍妹嘱我在她离开一日后将此物交给你。另外,她还留了一句话要我转告你……”

笑歌诧然抬眼,他清清嗓子,学着青嫣的语气正颜厉色道:“六姑娘,我办完事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兄妹二人容貌只有两三分相像,惟那声线如出一辙,区别仅在于青嫣平日说话稍显柔和。她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必然是气愤得很了……

笑歌想象着那位阳鹤第一红牌生气的样子,一哆嗦差点把锦盒摔下去。缓过劲儿来狐疑地看看青穹,又瞅瞅柯语静,“谁卖了我?”

柯语静大力摇头。青穹干咳一声,飞快退后,“别误会,绝对不是我。”

她皱眉睨眼把在座的都扫了一遍,扯下锦盒上的绸带,xian开盖子——银白色的轻纱不知叠了几层,淡青色的丝线勾勒出大朵大朵盛开的缠枝牡丹。

取出来抖开,却是件宽大的纱罩衫。

繁复的青色缠绕在银白里,两种素净的颜色却营造出难以形容的华丽。牡丹从衣摆开到衣领,连一双袖子上也爬满了花瓣。

图案很漂亮,布局很大胆,但,为什么青嫣会在临走前托青穹送她一件这样的罩衫?

就算流行,这样的色彩和图案也很难搭配别的衣衫,青嫣眼光那么刁,绝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

笑歌摸着那些花纹,眉间深痕久久不能舒展。柯语静却赞叹不已,连连催促她快些穿起来看看。

但,果然很奇怪。虽然她这会儿穿的是一袭月白云锦瑞兽纹高领曲裾,按理说搭什么颜色的纱罩衫都不可能太难看。淡青色的绮丽的牡丹却依旧压得一切黯淡无光,甚至显得月白色都有些陈旧。

前一秒还在惊叹的人,这时候都惋惜地咂嘴。

笑歌低头看了一眼,肩头便微微一颤。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扯住袖子看了一回,又把衣摆拉起来看了看,抬头瞟眼有些尴尬的青穹,又望望红奇骏,忽然笑起来:“爹,你六岁的时候是不是把元庆国送给爷爷的一只文翠琉璃碗偷偷拿去给燕子做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