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一轮,像某人弯弯的笑眼。星空不怎么灿烂,不过某人的笑容很灿烂。

莫礼清左手提灯,右手拎包袱,胸前还悬着块亮晃晃的纯金大牌,“是朕亲临”四个字浮凸其上,十分扎眼。

他闷头疾走,竭力无视巡守和宫人们投来的惊诧目光,心里悲愤地大吼:这就是所谓的台面上的偷溜?!

背上的藤椅里,某人翘着二郎腿,就着红罗伞下吊着的一盏玲珑琉璃灯欣赏新衣,不时拊掌大笑,惊得天上的星子似乎也微微颤抖。

偶尔也有喃喃自语时,说的却是——

“哦~原来我爹嫉妒二伯父的娘手巧做的靴子好,就偷偷往二伯父鞋里扔了药,诬陷他有脚气,害他从此只敢穿布鞋……”

“啊,难怪老白这么着紧他的.胡子,原来是他年轻时候对个大他几岁的姑娘一见钟情,人家姑娘却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原来……原来……

无数的原来揭晓了无数的名人.秘事,不幸步入名人行列的莫礼清悲哀得直想撞墙。

如果身为名人阵营其中一员.的青穹早点发现那些花瓣里的玄机该多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想到八卦女王会以米粒大小的字组成牡丹,将名人秘事做成罩衫献给恶女皇上呢?

莫礼清想起那满衫子的牡丹,顿时头大如鼓。加快.步伐,快得像是逃命。

其实大皇子就住在离宫不远的昭平王府,从他回.到阳鹤那一天起就一直没挪过地方,包括继位储君之时,红少亭也没让他搬回宫里。只是自他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那里就成了禁地。

红少亭怕死,红子易新贵,都不愿去那儿沾染晦.气。但不知笑歌是因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要去看他,而且还是在夜里。

守门的禁卫军.老远看见莫礼清胸前那块大牌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直接放行。

莫礼清过门洞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身后夜色浓浓,哪里有那三人的踪影。他忐忑不安地停住脚,低声道:“主子,还是调一队禁卫军护着您吧,这大黑夜天的……”

“他们都在。你只管走。”

笑歌揉揉左眼,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灼热感。离弦来了,柯戈博和紫因就必然不会落下。

知道他们三个在附近,她很安心,遇上什么都不怕。或许不知不觉中滋长了依赖,不过感觉蛮好,暖暖甜甜挺安逸。

昭平王府的守卫是笑歌嘱温文灿挑了好手装扮的,侍女全是往日在兆安宫伺候红子安的老臣子,小厮却是一个都没有——他做储君的那段日子,从宫里挑了些年老即将被淘汰的老太监回来,留在府里替他侍弄花草。

这时候夜已深,路上无人。风一来,莫礼清手里那盏浅红的灯笼就忽明忽暗,映得人的脸都带了几分鬼气。

跟守卫一打照面,他们默不作声地行过礼就开了门。门洞往前几米,转角处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裹着披风轻声聊着天,瞧她们进来,竟是一点都不意外,笑笑地迎上来规规矩矩跪了行大礼。

笑歌摆手让她们起来,她两个乖觉地报上姓名,一个帮莫礼清提灯引路,另一个接过他手中的包袱,伴着他们往里走。

“皇上可喝得惯花茶?若是不喜欢,奴婢去库房领些别的——今春的白兰开得格外好,王爷近来都拿这个泡了做茶饮。”抱包袱的丫头殷勤地问。

笑歌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他喝他的,我要蜂mi薄荷茶。越浓越好,提神醒脑。”

那丫头愣一下,又笑起来,“皇上说的是银丹草吧?巧得很,园里那一片今早刚开了花……皇上喜欢盈绿还是香蜂?”

她抓着袖口忙着看“牡丹”,顺口答:“哪种提神要哪种。”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下人,一开口就是专业名词,存心欺负外行嘛。

穿廊过户到了三进院,瞧见kao西的那间正房里亮着灯,她拍拍扶手让莫礼清停住。跳下藤椅,指着提灯笼的那个丫头,冲他粲然一笑,“莫礼清,跟她去库房挑几样我大皇兄从昭平带回来的小玩意,我拿回去慢慢玩。”

那丫头不明就里,笑嘻嘻当真引着他去了。抱包袱的丫头也笑,“莫说就几样,王爷吩咐了,皇上若喜欢,便叫府里人把库房里所有的东西都给皇上装车送进宫去——皇上请慢点走,仔细台阶。”

“他还挺了解我。”笑歌撇撇嘴,“这么晚不睡,他还在弄花?”

“皇上猜得真准。王爷自打得了皇上送的那一树四花的方儿,就寻了小盆的万年青做母,今儿一早接上去的枝子生了新芽,王爷乐得一整天都守着。”

谁没提起大皇子的“病”,似乎笑歌知道真相是理所当然。那丫头引着笑歌进门去,请她坐了。翩然走到内室的帘幕前低低说了一句话,又跟笑歌告声罪,退进小隔间烧水沏茶。

许是听见脚步声消失了,帘幕忽xian起个角,红子安探出头来瞅着笑歌眨眨眼,“皇妹快来,跑了热气可就不好了。”

春夜寒凉,他却是满头大汗。红家男子独有的妖艳脸孔浮了层不寻常的红晕,连脖颈都红通通像被煮熟了的虾子。

笑歌吓了一跳,领会过来不禁笑着叱了一声:“你个花痴!”

“嘿,你快点行不行!徘徊花的枝上也快发新芽了!”他不以为忤,反而探出大半个身子急切催促,大有她再不进来他就要跟以前一样动手拖人的势头。

笑歌xian唇做了个怪相,慢吞吞地踱过去,蓦地把帘子一xian,刚笑了一声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呼吸一滞。

“啊呀!你这促狭鬼!”红子安急得猛地把她拉进去,又细心将帘子挨地的角扯平,分别拴在门框lou出的两根钉子上。

两面窗户都是拿厚布挡住的,他这一弄,屋里更是一点风都不透。笑歌叫热气熏得眼睛干涩,连呼吸都困难。看见桌上一只铜盆里有浸了水的帕子,忙抓来拧干了捂住口鼻,“你搞错没有!居然把卧房当暖房使!”

他一早跑去桌旁守着他那棵嫁接过的万年青,眼睛都不眨一下,“那谁叫我得的是反复无常的寒症嘛。总得躺在**,要是不够暖和,随时会发作的。”

“亏你说得出口!你先照照镜子瞧瞧你那满面红光,哪点像病人了?”

进公主府那天,让人送张条子来问他:一树四花到了,你还病不病了?

他立马回信:你让我好我就好,你让我病我就接着往下病。

毫不含糊,言简意赅。笑歌这才相信柯戈博说红子安在灵堂帮她毁灭罪证玉杯花碎片的事是真的。

虽然大家看着他们这些日子全无来往,但实际上,隐庄大火,卢傲逃过一劫,关了佳玉酒楼去投奔惜夕,最终被笑歌安排进了大内侍卫队伍里,暂时负责隔三岔五地给她和红子安传信。

今夜算是突然袭击,不过看他的样子,想必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笑歌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毫不客气地过去踢他小腿,“今早你没回我信,怎么回事?”

红子安把腿缩到椅子上,抄了水弹在花盆里,“卯时盈绿和香蜂开了花,我想送些给你又不舍得摘——你现在要去看不?等这徘徊花枝的新芽出来我就带你去。”

“你……你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花才故意不回信的吧?”她气急败坏伸手去掐他的宝贝花。

他赶忙护住,赔了笑脸柔声哄她,“乖妹妹,别急啊。打人不打脸,掐人不掐花……”

一副为花折腰的样儿,看得笑歌又好气又好笑,手蓦地拐个弯,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忍了那么多年,给你机会lou脸你还不紧不慢——扮花痴扮上瘾了是吧?”

他笑嘻嘻不说话,只把花盆抱得离她远一些,抄水继续泼花根。

她不由气馁,啪嗒一下把手帕甩进铜盆,溅他一脸水。几步冲过去把厚布扯落,推开窗扬声道:“都进来喝茶——这儿暖和着呐!”

话音方落,窗户底下忽然站起来三个人,倒把她唬了一跳。拍着胸口让路,娇嗔着别他们一眼,“就知道你们会偷听!”

柯戈博、离弦、紫因依次跳进来,也不关窗,兀自挑位置坐了,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离弦还拿袖子呼呼扇风,皱眉抱怨:“哥们儿,你这儿是火焰山?”

红子安哭笑不得,展袖护了花,苦着脸哀求:“好妹妹,乖妹妹,你先把窗户关上,咱们有话好说。”

小丫头沏好茶,到门边听见里头这般热闹,不由得一愣。低声问询恰撞到枪口上——“这儿没你的事。把茶放门口,你快去休息。”

听脚步声出去,厅门关闭,他扭过头又来苦求:“皇妹,你就关上窗户吧——这枝条不发新芽,我没信心接你那担子。”

笑歌眼睛一亮,迅速关窗,回来拧了帕子给离弦,“把你脸捂上,这个烤法,一会儿你就该受不了了。”

离弦瞅瞅柯戈博和紫因,故作娇羞:“其实也不是很热……”

“我怕你现原形。”

甜mi的粉红泡泡登时破得一个不剩,离弦悲愤地夺过帕子捂脸:“你总是戳我伤疤,一点都不厚道!”

她不理,把遮门的帘幕用力往上扯,硬把托盘拉进来,“难怪大皇兄天天喝白兰花茶,就这么个蒸法,不喝点下火的铁定被烤成人干了。”

一人一杯白兰花茶,给红子安的却是蜂mi薄荷。红子安苦笑:“皇妹,我不爱喝甜的……”

笑歌嗤笑,明显的报复:“甜的好啊,甜的补充体力。薄荷更妙,提神醒脑,省得你被闷得呆头呆脑。”

红子安只当没听见,口干舌燥也强忍,兀自盯着那细枝上一处微小的突起。

柯戈博悄悄握了她的手,皱了皱眉,眼中却含了宠溺的笑。离弦只觉隔着湿帕子吸吐的气息仍是烫得灼人,破天荒放下好奇心推窗逃出去。

紫因趁机关上窗子,又飞快地回来坐了。他的洁癖有所消减,但只限笑歌而已。出门必自备手绢,如今取出来浸过水,拧干帮她轻轻擦着额上的汗。

瞥眼发呆的红子安,他本是不愿与人周旋,却还是笑着打破这沉默:“王爷清减了些,这爱花的性子倒是半点未变……光加热就能让花快些发芽么?”

没想到红子安不买账,就如行家里手鄙夷菜鸟,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你想把它烤来吃,光加热就行。”

紫因的笑脸一僵,看看笑歌耳边被汗浸湿的散发,压下不快继续问:“那究竟怎样才可以让花快些长大开花呢?她喜欢铃兰,我想种几株送她。可是不合节令,听御花园的太监们说,非要到夏天才会开花……”

不知是那一个“她”还是铃兰两个字触动了他的神经,他难得地把视线从盆景上移开,“你倒是个有心的……怎么,皇妹喜欢铃兰?”

不等笑歌开口,他又道:“那花又名君影、风铃,喜阴湿凉爽之地,深山峡谷的那些林子里长得最多,一遇炎热干燥便没命。你找些合了细沙的黑土,放进暖房里,热气只能保持在你感觉暖和与微微冒汗之间。到它发了芽,就开窗流风,一日浇水四五次,每次只要润湿泥土就行。如此,可提早开花。另外,若是不想它太快结果,便撤了火——果实有毒,吃不得。”

果然是……花痴。

笑歌无奈地翻个白眼,突然很后悔当时生出拉他入伙的念头。只道磨蹭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左手拽着柯戈博,右手一拉紫因就想走。

红子安却蓦地大叫起来:“发芽了发芽了!”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我真想掐死那颗芽儿……”她恼得很,切切盯着枝上那抹泛了白的新绿,目光不善。

红子安似有所感觉,把花往桌下一藏,笑着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皇妹,你给我的法子真的有效——那件事,我应下了。”

笑歌歪着头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忽然双手齐出揪住他的脸颊狠狠一扯,“你是清醒的?”

红子安疼得眼泪汪汪却不拨开她的手,嘴角慢慢扬出个美妙的弧度,如游近岸边又忽然掉头逃开的鱼一样带了几分调皮,惬意欣赏着她的懊恼。

笑歌猛然反应过来被他耍了,扯得越发用力,“疼不疼,嗯?故意整我是吧,嗯?”

两个“嗯”的调子都扬上去,像要咬下块肉来般恶狠狠。他终于流泪讨饶,老半天才得了特赦。脸颊已一边多出来两个发红的指头印,跟那妖艳的眉眼全然不搭。

他迅速逃出老远,揉着脸苦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有失算的时候……咳咳,先说清楚,我只是暂代理事,那位置我可不要坐。”

“啥!?”龙颜震怒,地动山摇。

红子安骇然,猛地推开窗,一条腿就搭出去,礼仪形象全毁掉。可惜柯戈博和离弦比他快很多,一个从后抱住他的腰,一个抓着他的腿往里推,愣把他又弄回屋里。

笑歌龙爪一舞又要来扯他的脸皮,吓得他赶忙抱头蹲下,“别!别!皇妹你先听我说啊!”

她收住势,抱手睨眼死盯着他。红子安干笑一声,低道:“你也瞧见了,我擅长的只有种花而已。让我处理些事还行,与人打交道就实在……人不像花,倾尽心思也未必有结果。老实说,若非我欠你人情,这挑子我真个儿不想接。”

他说得诚恳,笑歌心一软,垂眸思想片刻方道:“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我寻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只能委屈你暂且把人当花看,多费些心……”

“你会回来的吧?”他蓦地打断她的话,眼里有种难解的情绪,“不会一走了之,让我忙得连赏花的时间都没有的是吧?”

笑歌一怔,柔软了眼神,“嗯,一定。遇上稀有花种,我会一并带回来给你。”

“那就好。”红子安突然伸手揉揉她的头,笑意里透出几分狡黠,“不过,我太懒,你还是先把路铺平的好……某处闹耗子闹得很凶,你听说了么?”

“嗯,我晚点就会处理掉。你安心静养,有空就来参加下午茶会吧。”她也笑。像只小豹子柔顺地藏起了利爪,危险度仍是不减分毫。

临走的时候,他送到门口,仿佛看不见莫礼清扛着的那个大口袋,犹自望着她叮嘱:“小心,保重。”

一行人行出很远,笑歌回头去看,昏暗的光下,那个男子依旧伫立在门边,如同雪中的红梅,傲气,却孤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没人问她究竟跟红子安约定了什么,只有一个疑问盘旋心中不去——她为什么这么信任他?

紫因终忍不住问出来。笑歌仰头看着偏西的月,不答反问:“还记得你去偷玉杯花的那天么?进入景阳宫的每个人都要在宫门处以别离水漱口,但有四个人没有过这一道手续。后来大皇兄让我和二皇兄擦了苏合香油在人中处……”

他们几个听得糊里糊涂。她沉默数秒,唇畔忽逸出一声低叹, “你偷来的花有毒。只是因为玉杯花的气味太浓,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吸入之后若无解药,毒入五脏,人就会渐渐浮肿、寝食难安……大皇兄当时说他觉得气味仿佛玉杯花,确实有些让人受不了,可……他是闻不见气味的。十一岁大病之后,他就再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了。”

玉手轻翻,一抹银光划过袖上某片花瓣。丝线断裂,她细细将那一小片青色剔净,认真得像在掩饰一个人的过去。

不会再让人知道,他忠诚的原因,也是他落寞的缘由——淑兰皇后制造的那一场病,不仅夺去了他的嗅觉,甚至,他这一生……连子嗣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