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艳丽的红,在霜雪染就的长衣上弥漫开。

阜远舟抽回剑,琅琊的神兵利器,从血肉里出来时锋利得甚至连摩擦声都听不见。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抹白影淬上红云,缓缓倒在一地凌乱的稻草上,乌黑的长发大片大片铺在夜色里,掩埋了他苍白的脸和阖上的眼。

冰雕一样的男子曾经也会笑,像是四月牡丹,灼灼华华。

阜远舟想起那人笑颜,一缕痛,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砸在心头。

江亭幽的瞳孔里还残留有一丝惊诧的痕迹,有些难以置信地呢喃:“你真的杀了他……”

“那又如何?”阜远舟低着头,长长的睫羽藏住了他的眸色,他轻声地反问:“那又如何?”

江亭幽下意识俯低身子去探阜怀尧的呼吸。

谁知一道剑光骤然而至,立时将他逼退。

江亭幽脸色微变。

“别碰他,”移步过来的阜远舟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只是其中杀意森森溢出,叫人胆寒,他恶狠狠地看着江亭幽,如同守护族群的头狼,孤独又骄傲,一字一顿:“你有什么资格碰他……”

这一番动作让他挡在了阜怀尧面前,整个人也都暴露在了月光下,阜远舟抬起眸时,眼中伤痛绝望再难掩饰,眼眸破碎,好像肝肠寸断,偏生不能表达一分。

江亭幽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明知道会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动手?”

“因为我恨啊……”阜远舟没有再自称本王,垂下了剑,他开口说恨,语气却有些迷茫,仿佛阜怀尧的离去,将他的恨他的怨都带走了。

他有些恍惚地转身,似乎也不在乎这里的第三个人会不会偷袭他,缓缓蹲了下来,连剑客重若性命的剑都随手放在一边,轻轻将阜怀尧抱在怀里,指尖温柔地拭去他的长发沾上的灰尘。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阜怀尧说话,双唇几乎吻上他的发,“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个了结的,不然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骗你,什么时候才算是尽头?那样太累了……”

分明缱绻的场面,却带着一股深重的压抑感。

“你只是单单恨他吗?”江亭幽看得握紧了折扇,一句话,及这么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其中已经带上了愤恨的情绪。

阜远舟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着头,半边脸在月光下完美无瑕,却像是没有生气的雕塑,“我怎么知道呢……”

若这世间的一切事情都能独独以爱恨论之,就不会有那么多情孽错缠了。

江亭幽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悯。

“你的要求是什么?”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阜远舟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声音平静,只是微微用力将怀里一动不动的人抱的更紧一些,似是怕他冷了。

这个话题转得突兀,江亭幽一时没开口。

蓝衣的王爷冷冷道:“我阜远舟这一生从不拖欠什么,你说出来,让我早日恩怨两清吧。”

江亭幽一怔。

阜远舟那一剑,断的又岂是阜怀尧的生机,恐怕就连他自己的生念都一并斩断了……

“殿下当真不要这高高在上的皇位?”

“要来做什么?”阜远舟的话语里藏着讥讽,“阜家的江山,与我何干?”

他在乎,无非就是那么一道霜雪白影而已。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江某的要求对于殿下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江亭幽注意着两个靠在一起的男子,一边道。

“你说。”

“告诉江某,怎么进‘别有洞天’。”

阜远舟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一抹怪异一闪而过,“什么别有洞天?”

江亭幽没有错过他的这个神情,只当做是验证了这个消息,他眼里闪过一抹激烈的兴奋,流星一样耀眼,旋即又强压了下来,道:“江某说过了,若不是确定这件事殿下能做到,江某怎么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阜远舟缄默了片刻,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某自有知道的途径。”

“我不信你有这个能力,毕竟连我皇兄这个天下共主都不清楚这件事,”阜远舟微抬起头,望着他,“你主子告诉你的?”

江亭幽眉头一挑。

“你的主子是谁?”阜远舟冷笑一声,“范行知那个老贼吗?”

“范行知……”江亭幽笑了笑,“江湖事,他还管不到。”

“你现在插手的,也不是江湖事。”

“若不是身有所求,江某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

“你要求的就是别有洞天里的东西?”

“大概吧。”

“大概?”

“只是一个念想而已,”江亭幽的拇指抚了抚手中折扇的扇面,“也许那里的东西能圆江某的夙愿,也许不能。”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

“不去,就真的什么都求不得了。”

“既然你知道别有洞天,也该知你要求这件事有多难。”难到值得这个人来犯下弑君的大罪。

“但是对殿下来说,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么?”眼看着即将达到目的,素来沉稳的男子也忍不住微微踏前一步,用强按捺欣喜的语气道。

“你的主子没告诉你,进别有洞天的代价吗?”

江亭幽眼神略暗了一下,旋即还是恢复原状,“江某不才,不过在机关术上还是略有小成的,殿下不是已经见过在下的靥穿愁了么?”

“靥穿愁……果然是你弄的?”似乎是想起了刚才拆机关时的惊险,阜远舟语调微带讥讽,“江前辈如此神通广大,又何必要求本王呢?”

江亭幽的神色里有一瞬的黯然,“神通广大的可不是江某,不过是有人铺桥搭路罢了。”如果他当真如此神通,就不必再在这红尘万丈里徒然惹得一身烦恼了。

阜远舟若有所思。

江亭幽收敛了异色,道:“进别有洞天的准备江某已经有了,所差的不过是一把钥匙,还请殿下成全江某的一片拳拳之心。”

阜远舟眉尖蹙了一下,仿佛在迟疑。

“殿下方才说您也有一样事物重若性命,”江亭幽的目光停留在那道一动不动的白衣身影上,“莫不是你还眷恋着这十丈软红尘世喧嚣?”

潜在意思竟是在问阜远舟,他心里能叫他杀神杀佛做魔做鬼的人是不是阜怀尧,他这般犹豫,是不是因为他心尖儿上的其实是另有其人。

阜远舟没有动怒,只是缓缓眨了眨眼,月色下,他眸子里的光细微地闪烁着,既温柔又缱绻,明明暗暗不知多么动人,只是暗藏丝丝缕缕的绝望看得人心都跟着疼痛了起来。

“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阜远舟望着怀里的人,神情恍惚又冷静,在暗夜里瞧起来竟是有些可怕,“这世间便是人间炼狱,早些解脱也是好的……”

“你后悔了吗?”江亭幽问他。

“后悔什么?”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阜远舟居然笑了一下,醇和的声线带着格外优雅的味道,月光如水,唯见他颜容如玉如壁,巧笑风华无两,姿仪绝世,“早日和皇兄同棺而葬,也许还能在阎王爷面前讨个人情,下一辈子做对寻寻常常的兄弟……”

愿来生,莫生在帝王家,大抵就是如此了。

阜远舟的指尖梳理着阜怀尧那被弄乱的发,空着的手摸到地上的琅琊,将银剑上缩小版琅琊一般的玉剑剑坠拽了下来,“钥匙给你罢了,不过这世上仅有这一把,你莫要弄丢了。”

说完,就把剑坠朝他扔去。

江亭幽听得那句话,见状心里便是一惊,迅速伸手去接。

就在此时!

妖冶的剑光,如霜如电,便这般冷不丁的掠到了江亭幽面前。

失了几分戒备之心的江亭幽心里大惊,竟是不顾忌双手会受伤,直接伸手去抓半空中的剑坠。

只是他的手快,阜远舟的剑更快!

“不必捡了。”那道银色的剑气,已经逼在了深衫男子的喉咙处。

江亭幽依旧固执地去接。

阜远舟淡淡用一句话作为压弯骆驼的稻草,“本王从未承认过,本王知道什么是别有洞天。”

江亭幽浑身的动作僵住。

没人接住的玉剑坠砸在了地面上,化作碎片片片溅开。

“殿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江亭幽才开口,声音里情绪不大,只是眼底有一抹惊心动魄的灰暗——像是得了希望又被打破的黯然神伤。

阜远舟平举着长剑,神色再无刚才的伤色,也无那份温柔和绝望,容色平静,“意思就是,从头到尾本王只是在顺着你的话讲。”

从未正面承认过,他知道世上有个地方叫别有洞天。

——江某说过了,若不是确定这件事殿下能做到,江某怎么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联系前言后语一想,江亭幽蓦地放声大笑,笑了好片刻才停住,看着阜远舟,眼神亦真亦幻,说不清是什么,“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果然是誉满天下的神才永宁王!”

这夸奖的话听着实在磕碜人,阜远舟挑眉不语。

“只是,”江亭幽的脸色冷了下来,一直未曾收回去的扇面利针不着痕迹地对准了对方,“这时候殿下还有心思来算计江某,江某真是替陛下觉得悲哀……”

他本还想阜远舟已是肝肠俱痛,让他死不如让他生不如死,这是他玷污了那份感情的代价,如今看来,既是狼心狗肺,不若让这负心之人死了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