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步御走后,苏日暮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兀自沉思中的阜远舟,颇有干瞪眼的感觉。

阜远舟理清薛义保一事的大致脉络,才察觉到某人怨念的视线,抬起头来,神色淡淡:“怎么了?”

苏日暮指了指窗外,“快天黑了,还不走?”

“走去哪儿?”阜远舟下意识反问,问完了才想到除了皇宫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仅仅只是几个月而已,他的生活里除了那十分之一分给了魔教和苏日暮,其余时间竟是都围着那个人在转。

可是那个人除了政事之外,又何尝不是大部分时间和他在一起?

阜远舟不相信阜怀尧不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将他推给别人??连所念之人都能亲手推开,阜远舟忽然不敢去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

他惨然一笑。

要人的心,实在比要人的命难得多,他只是想要自己心爱的人也能爱上自己,相守相伴,怎么就成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了呢?

连阜怀尧也是这么想的吗?

阜怀尧平生不苟言笑心思莫测,这几月相处阜远舟本以为已经窥见对方心扉一角,却没想到都是徒劳。

他是真的想让自己娶亲纳妃……还是另有打算?!

阜远舟自负智计天纵,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人的心思。

见好友说着说着话就魂游天外了,苏日暮自然是知道他想起了谁谁谁,当真想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的额头骂他一句死情痴,旋即又叹气,真心觉得阜怀尧真的很好很强大。

有些人注定是为爱而生,至死不悔。

苏日暮想起自己偷偷问乌鸦嘴关于阜远舟的姻缘,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心里不是不嘀咕这真不是个好兆头的。

在苏大才子看来,过于浓烈的感情只会让人丧失理智丢掉坚持,那个冰山系生物居然还能维持他的面瘫脸没有在阜远舟的刻骨柔情下化作绕指柔,反而还有抽身出这个窒息漩涡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

幸好他和甄侦没到那个生死相随也不可能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不然他们两个人要是纠结成这样……干脆一刀砍了他们比较实际。

“子诤。”苏日暮伸出手在失神的他面前摇了摇,唤回他的注意力。

“嗯?”阜远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今晚去我那里呆着?”苏日暮道。

阜远舟脸色有些诡异,“我去你那儿的话,那你要去甄侦那里睡?”

苏日暮:“……”他应该是先反驳听朝小阁有客房还是先为阜子诤不纯洁的想法和他单挑一顿?!

苏大酒才的脸上五颜六色精彩纷呈,阜远舟看着看着表情就更古怪了,“还是你已经住在他那里了?”顿了顿,摸摸下巴,“虽然有些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为什么总有一种你和他住一起会吃亏的微妙直觉呢?”

虽然觉得好友的武功非凡别人占不得便宜,但他还是为自己的直觉感到莫名忧郁。

苏日暮脸色扭曲,大有一句不合拔剑(……剑呢剑呢?!)相向大卸八块的冲动,“什么叫做小爷会吃亏!?!”他像是那种会被压的人么么么?!

阜远舟很无辜,“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苏日暮瞪眼,可不理会他那太天然的无辜,直接把手边的茶杯甩过去,龇牙:“太久没松动筋骨,欠教训了是不是?!”

“你这是恼羞成怒?”阜远舟表达了自己的好奇,同时一个旋身接住飞来凶器,夹杂着内力的杯子甚至还在手里旋转了几圈。

“恼羞你妹!”

对方已经并拢双指正欲攻来,阜远舟赶紧防御,不过不等两人有下一步动作,一阵敲门声就为这场“斗殴”划上了句号。

两人眉头一扬,同时收了手,淡定地恢复原本的姿态,好像刚才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存在似的。

门外的人脚步声轻微,有三个人,明显有武功傍身,不过敲门的动作礼貌而恭敬,不像是有敌意的。

阜远舟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皱了皱眉,道了一句“请进”。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来人是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形笔直,似有军旅之气,不过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对着座上的蓝衣人行了礼。

“你们是……”阜远舟问。

“冒昧打扰,殿下见谅。”为首的一人不答,只低眉垂首,小心地奉上一块证明身份的令牌,并道,“属下奉陛下之命,特来恭迎殿下回宫。”

阜远舟一看便知是贪狼的影卫,闻言,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好。

苏日暮袖手旁观,咧咧嘴角大有嗑瓜子看戏的感觉。

阜远舟踌躇了片刻,“……回去告诉陛下,本王不回去先。”

影卫没有离开的意思,道:“殿下有伤在身,陛下一再交代您必须回宫。”

“楼下已经备有马车,殿下莫要为难属下。”

阜怀尧的担忧太过明显,阜远舟几乎动摇,但是想起早上自己失控的脾气,生怕又会对兄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伤人伤己,只好摇了头,“本王今晚在甄学士家留宿,你们回去告诉陛下一声就行了。”

说罢,他在桌上留了银钱,给苏日暮一个眼色,起身便走。

苏日暮慢吞吞跟上。

几个影卫有些着急,但是又不敢拦,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宫外不安全,请殿下莫要为难属下们!”

“陛下甚至担忧殿下,还请您谅解谅解陛下!”

“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了一天,请殿下上车,好让属下们回宫回复……”

“……”

阜远舟只当做没听见,继续走,宽大的袖子下双手却早已在主人都不自知的时候攥握成拳。

影卫们见他充耳不闻的架势,只好转而求助苏日暮。

苏日暮对此只能:“……”

影卫们的表情太哀怨,苏大才子嘴角一抽,森森觉得自己像是拐带离家出走的孩子的怪蜀黍,瞬间有种把自己好友打包送回皇宫的冲动。

他很纠结,为什么钻牛角尖的是阜远舟,倒霉的人是他捏?!

可惜阜远舟不为所动,在涉及到阜怀尧的事情上他的原则总是那么的可疑……ORZ。

于是几个影卫只能眼睁睁看着翻遍京城才找到的宁王殿下直直进了甄府的大门,无奈之下,只好分出一人回宫向天仪帝回禀情况。

……

皇宫,御书房。

阜怀尧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有些怔愣。

即使有心放那只雄鹰高飞,真正离巢之时,还是觉得割舍不下。

“不用去请了,让宁王留在那里吧,若是他出门的话,多派些人跟上。”阜怀尧最后如是道,屏退了那个影卫。

在哪里都不重要,人没事就好——他在心里对自己道。

但还是有些挂念他身上的伤,他离开得太急,伤药没带,于是赶紧叫人把东西往甄府里送。

送完之后又想到那人早上生气得那么厉害,会不会赌气不喝药?如果要上药的话,他那么不喜欢人近身,秦仪又在宫里,那么谁来帮他换药?苏日暮和他是熟识,不过他看起来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阜怀尧面对摊开了一字未提的奏折,苦笑一声,心知自己是担心则乱了。

他想,他应该庆幸六年前的自己没有那么爱阜远舟,否则今日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的人就不是他了。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

情不自禁,心不由己,真是世上最好的杀人武器。

“陛下,”寿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道:“奴才现在给您传晚膳,可好?”

阜怀尧没什么食欲,摆摆手道:“不用了,下去吧。”

寿临有些急了,“陛下已经一天都没有用膳了,还请您保重龙体,殿下若是知道了,定会责备奴才们的。”

阜怀尧一愣,这才觉得自己的胃隐隐作痛。

自从阜远舟住在宫里,他就不怎么试过不按时用膳,阜远舟只是离开一天,他就已经忘记了正常的作息,就像以前一个人孤零零呆在东宫里一样……

一只野兽受了伤会躲进无人的山洞里自己慢慢舔舐伤口直到痊愈,但它受不了人类的照顾,因为一旦体验过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之后它便再也无法回到冰冰冷冷的洞穴里独自忍受寂寞和寒冷,它会越来越眷恋,越来越离不开,由一只凶猛的野兽变成温驯的宠物。

阜远舟是一匹孤狼,他自己何尝不是落单的狮子?

都道阜远舟深情如许,但是又有谁知,真正离不开的人,恰恰是他阜怀尧。

只是,他尚可许阜远舟一个婚娶自由,又有谁能给他一个爱人的自由呢?

“送些粥过来吧。”阜怀尧最终还是松了口,淡淡道。

“是。”寿临欢欢喜喜退了下去传膳了。

阜怀尧缄默许久才放下朱笔,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暗格里的小木盒,打开。

一枚做工粗糙的白玉指环静静地躺在绒布上,只可惜,它的主人早已经在黄土之下。

“原来我们真的很像……”他的手摩挲在指环上,眼里寒冰渐渐化作哀伤,融化在低声的呢喃里,“可是像什么不好呢,偏偏要相似在感情上?”

他们都一样,对感情迟钝得很,喜欢一个人而不自知。

然后多年之后一梦醒来,不是发现自己太过深爱那个人,就是发现已经痛失所爱,于是在猛然回神的那刻,痛入骨髓。

“人这一生,喜欢的人很多,爱的人……一个足矣,喜欢上远舟,我不后悔,可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遗憾归遗憾,我选的路,得到什么结果,付出什么代价,始终都是心甘情愿。”

“我要我的国,我的疆土,我守护的百姓──再无战乱,天下太平,这是我毕生所愿,我亦从不后悔。”

“只是我阜怀尧半生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玉衡对得起阜家列祖列宗,却惟独负了他一腔深情。”

“朝阳青石白沙,斜阳暮云飞霞,重山流水人家,一江轻舟月华……他要的,不过如此,但我无能为力。”

“其实这条路很短,我很快就会走完,无需一定要谁来陪。”

“情深意重如何?情真意切如何?我爱他他爱我又如何?天下的骂名,我担不起,要他陪我……我终究还是舍不得。”

“如果可以,我宁可一生都未曾遇见他,”

“于他于我,都再好不过。”

“你说对吗?”

“父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