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听朝小阁。

苏日暮站在客房门口,嘴角抽搐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句:“……我勒了个去!”

看看那两三套整整齐齐的锦衣华服——他这里还能找不到衣服穿么?!——看看那一桌子的药膳补汤——他还能饿着子诤么?!看看那一堆堆的伤药补药——难道甄府这么大连伤药都找不到么!?看看那来了一趟又一趟的宫中侍卫——想知道子诤的状况陛下大人乃不会亲自来一趟么!?——啧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宁王打算在甄府长住了呢!

“你皇兄是不是真的打算不要你了?”苏日暮眼皮子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猜测道。

蓝衣的俊颜男子正坐在桌边擦拭影卫一并送过来的琅琊,冷不丁的被踩了痛脚,瞬间抬眸用眼刀剜他个千疮百孔,再低下头去继续擦剑,周身的冷气压能冻得人直打喷嚏。

自知失言的苏大才子干笑两声,凑过去安慰他:“我开玩笑的啦,你皇兄如果不要你的话就不会这么紧张你了~~~”

瞧今天这架势,要是阜远舟多住上十头半个月,指不定阜怀尧连床带半个寝宫就给他搬来——至于**有木有人这点……咳咳咳,真是犀利又荡漾的问题,表示不解释。

阜远舟不理会他,前所未有地冰着一张脸,冰冻程度直逼皇宫里那位九五之尊。

苏日暮用手肘戳他,“说两句而已,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宁王殿下用白眼一个冷哼一声以表达不屑,鄙夷的意味展露无遗。

忍耐力同情心永远在正常线之下的苏日暮立马翻脸了,逮着他的脖子就是用力晃啊晃,“又皮痒了是不?得罪了小爷,下回回娘家小爷就给你吃闭门羹!”

阜远舟额上蹦出一堆十字路口,丢下剑和他扭打作一团,“娘家你个头!你才嫁出去了!你全家都嫁出去了!!”

“小爷的全家就包括你!”

“对啊!甄侦得管我叫小舅子!”

“舅你妹!丫的叫你小叔子是给你面子!”

“好你个姓苏的,重色轻友,白眼狼一只!”

“有你那么吃里扒外么?!为了讨好你皇兄你都屁颠屁颠把兄弟给卖了!”

“我什么时候吃你的了?!”

“擦,小爷多少酒进了你肚子!”

“哼,多少酒是我搜罗来的?你在甄府的住宿费还是我包的!”

“小爷是你哥,吃你的用你的天经地义!”

“做哥的还要弟弟养,你脸皮什么做的?”

“铁打的!你不服?!”

“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胆子肥了啊你!”

“教训你需要胆子这种东西么?!”

“你大爷的!”

“不好意思我没大爷~”

“……”

“……”

甄侦站在门口看着昨晚在琼林宴上惊艳全场的神才和酒才放弃精妙的招式磅礴的内力,直接像是街头混混一样毫无形象地幼稚对骂扭打成堆顺带滚啦滚去替甄府的客房拖地板,立刻很有冲动拎一群视他们为偶像的人来围观围观他们心中的天神形象是怎么崩塌的。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狂放不羁,其实打起架来也像撒泼啊……

甄侦长吸一口气,吐出来,无奈地倚在门口等他们打完。

接到阜远舟留宿甄府的消息之后,天仪帝亲自找了他让他照顾照顾自家三弟,甄侦多多少少从那人的语气里听出些端倪,心道一句自家主子的情路真是艰难无比,旁观者都尚且如此,身在局中的人就更难受了,想必苏日暮也是在帮阜远舟发泄发泄。

不过这种发泄的方式真是让人不知怎么吐槽好。

一炷香过去了……

一盏茶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已经坐在桌边的茶道美人将泡好的茶倒进三个杯子里,慢悠悠地起身。

那头两个人终于打完了,衣衫凌乱的,坐在地上直喘气,还不屈不挠地互扔眼刀。

甄侦按耐住嘴角**的频率,若无其事地向阜远舟行礼,“三爷……”

阜远舟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摆手止住他的动作,道:“自家人,没外人的时候别这么客气。”苏日暮选的人,哪怕是个泥瓦匠他都不会拿身份压人。

甄侦愣了一下,瞬间觉得“自家人”三个字真是让人舒坦,这个“小舅子”果然讨人喜欢啊。

他决定以后要好好讨好这位苏日暮的娘家人了。

苏日暮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爬起来端了茶就喝,然后踹踹还赖在地上的阜某人,言简意赅:“换药,换衣服!”

阜远舟动了动筋骨,翻身起来,在阜怀尧送来的衣服堆里随便拎出一套,“伤口没裂,洗了澡再换药。”

“哦,我也去洗,你洗完了叫我。”苏日暮无所谓道,好似刚才打得天翻地覆的两个人不是他们似的。

听着他们理所当然的对话,甄侦的表情相当诡异。

苏日暮给他一肘子,白眼一翻,“胡思乱想什么呢?”

甄侦嗤了一声,“明明是你的表达能力有问题。”换药就换药,他怎么听着就那么膈应呢?

苏日暮鄙视,“思想不纯洁!”

两人正往外走,阜远舟忽然在后面叫了甄侦一声。

甄侦停下,转身,“三爷?”

阜远舟正在摆弄琅琊的剑柄,手指动了几下,竟是将其旋开一半,露出了中空的那一部分,然后倒出一样东西,朝他抛去。

甄侦伸手接住,一看,愣了愣。

这是两个暗白色的项坠,旭日藤缠绕百合花的形状,一分为二,各自用一根红绳穿起来,这项坠似是金属的材质,不过摸上去并不觉得冰冷。

甄侦正想问这是什么,就听得身旁的苏日暮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直勾勾瞪着项坠,目光似惊似哀。

“你认识?”甄侦问。

回答的人是阜远舟,他道:“这是苏家传给长子长媳的信物。”它没什么太大用处,只是作为对嫡子的祝福罢了,这本该是夫妻成亲之日由父辈交给苏家长子和正房的,现在……只能由他转交了。

苏日暮有些震惊,“怎么会在你那里?!”他以为这样东西早已随着苏家的灭亡而埋在废墟下面了。

阜远舟沉默了一下,故作淡然地笑了笑,“找回来的,一直没给你,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了,算是我补给甄侦的见面礼。”

这是他让人在苏家废墟里找到的仅有的几件完好的东西之一。

苏日暮呆呆地从甄侦手里接过其中一个,握在手里。

他母亲很爱惜这个项坠,只在年节之时才会着盛装戴上它,到那时她总会憧憬又伤感地絮絮叨叨着他将来会娶怎么样的女子,转念又说成了亲就要继承家业,她还是想自己桀骜不驯的孩子多自由自在几年……

原来很多东西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淡的。

“呐,子诤,谢了。”苏日暮道,冲他笑了笑。

“物归原主而已,”阜远舟垂下眼睫,复又抬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东西给了甄侦,他就算是进了苏家的门,你最好给我收敛收敛少惹麻烦,别让人家守寡!”

苏日暮:“……囧!”

甄侦:“……囧!”

……

洗干净在地上滚出来的一身灰尘,苏日暮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甄侦还在他房间里,正坐在桌边对着两个项坠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苏日暮走过去,心想这样东西是苏家一个小小的传家宝而已,应该不至于会有人知道进而被甄侦猜出他的身份吧?

甄侦闻言,看向他,眉头一挑,似笑非笑,“我只是在想,按三爷的意思,为什么是我进苏家的门,而不是你进我甄家的门?”

苏日暮先是一怔,然后嗤笑一声,张狂至极,“娶我?你有这个本事么?”

甄侦的目光流连在他沐浴完有些散乱的衣襟上,意味深长,“武功好不好,跟**的位置有关系么?”

苏日暮嘴角的耐人寻味也不逞多让,“刀剑之下见真章,你会知道有什么关系的。”

甄侦把玩着手里的项坠,杏眸之中波光流转,“切磋切磋?”

苏日暮忽然凑近他,坏笑,“你知道我武功有多好吗?”

甄侦微蹙了一下眉,他见识过苏日暮的内力,具体身手怎么样,他不好断估。

苏日暮眼里狡黠更深,“我和子诤是平手哦~~~”

武功到了他这个程度,心志坚定那是必然的,要不是没有防备的话,他之前本不会中了甄侦的摄魂术的,所以如果是两个人真刀真枪较量,他可不会那么轻易被迷惑了。

甄侦的脸色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甚至眼里隐隐约约带上了兴奋,笑道:“很完美的挑战,今晚要试试么?”

苏日暮:“……”他都忘了这个家伙完全就是个变态!

珍爱生命,远离变态!

甄侦挑眉,“嗯?不敢?”

苏日暮翻了个白眼,“等下小爷去给好友换药,恕不奉陪!”身手再好也架不住某人的一肚子坏水,他可不想吃个闷亏。

甄侦轻笑,也不强求,扬了扬手里的项坠,“那帮我戴上?”

苏日暮嘀咕了一句“真麻烦”,手上倒是接过了其中一个项坠,绕到他身后,撩开披散的浓密乌发,给他戴上去。

指头轻轻摩挲着脖子上的东西,甄侦嘴角一直噙着笑,“我不介意进苏家的门,”反正嫁娶问题又不等于上下问题,“所以记住三爷的话,可别让我守寡了。”

苏日暮正在给红绳打结,闻言,手里一错,直接打成了死结,像是绑死了的姻缘线似的。

他哑然失笑,“莫非是天意?”

“什么?”

苏日暮没解释,忽然从身后抱住他,“甄侦。”

“嗯?”这样让自己处在弱势的拥抱对于甄侦来说很是稀少,不过他没有动,任由身后那个人将重量交付在自己身上。

苏日暮温柔地磨牙道:“你丫的就是祸害遗千年,还要小爷陪你做千年王八不成?!”

甄侦低笑出声,“我不介意。”

门外。

拎着一坛子酒的阜远舟站在门口,门没有关好,他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相拥的两个人,听着那些的碎碎细语,一时竟是痴了。

他很幸福——现在的他是酒才苏日暮,有一个叫做甄侦的腹黑情人,两个人明明脾气不对盘,在一起的时候却轻松得可以忘记时间和空间,而不是背负血海深仇日不成眠夜难成寐的苏家苏闻离。

阜远舟以为苏日暮这辈子都不再可能对谁敞开心扉,真正看到他和一个人亲密拥抱的时候,心里真的很震撼,阜远舟想如果能让他们一直这么过下去,那么他就不会再因为愧疚不敢站在苏家众人的坟前。

他静静地后退,离开,回到客房里,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兄……”他低声念着,嘴角带着笑,眼里却流露出了几分凄楚,他靠在房门上,慢慢闭上眼睛。

那人的音容笑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如果他和阜怀尧也能够如此平淡地幸福……

那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