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宗亲府地牢是二人孽缘纠缠的起始点,那么,这场庞大的阴谋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一谋划编绘的呢?

不算早也不算晚吧,从帝位之争开始,从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开始——阜远舟固然自信,但是他也明白,对比起嫡位太子阜怀尧和皇后正统阜崇临,他一个出身不明的皇子就算声望极高也是最为劣势的,他只有刘家这么一个世家当靠山,而司掌户部和礼部提拔上来的官员也多是贫寒出身起不了十分大的作用,玉衡内忧外患的,所以即使被他侥幸得了皇位,也有很长时间坐不安稳吃不安心睡不安宁的。

而且他很清楚刘家人的勃勃野心,如果他登基,刘家让德妃对他下令要他做个傀儡皇帝,依他当时对德妃的感情,他对此也完全没辙。

所以,想要完成德妃所期盼的目标,他要做的是暂时退出三权分立的局面,让坐收渔翁之利的皇太子一党和恭肃王一党互相倾轧,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阜怀尧赢的情况下都对他更有利,因为阜怀尧虽然冷漠但是他还能赌一赌对方是否念及过往兄弟之情和帝王仁和之道,并非是阜崇临那般遑论如何都斩尽杀绝之辈。

并且,他也可以借机铲除刘家这个野心世家,为自己的刹魂魔教谋得后路。

不过,即使阜怀尧不是滥杀之人,但铁血酷厉的他的作风也决不是优柔寡断,所以皇位交替之时,处在风暴中心的他和阜崇临必定是血海尸山中的一个牺牲品——他从来不会低估这个天生帝王的男子的狠辣程度。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在阜崇临再无翻身之余的同时,保全他自己。

而就在这时,阜崇临的阴谋的出现,给了阜远舟最好的机会。

将计就计,——阜崇临的这一计里,可说不清其中有多少是他派去的奸细的出谋划策。

阜怀尧静默片刻,“你知道……如果你被崇临陷害,我会去救你,把你送进宗亲府?”那个在二七宫变过程中最安全的地方。

阜远舟抿了抿唇,“我只知道,如果皇兄想登基之后过得安稳一些,手里户部和礼部的人手是你必须要留着我才能更好地收服的,所以我不造反,你就没有理由杀我。”

他既然能有仁德君子这个美名,自然就代表着他做事鲜少露出过能被人当做致命把柄的马脚,虽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使是皇帝要杀人也需要理由的——除非阜怀尧想做一个昏君,否则以阜远舟在天下读书人和习武之人心中的传奇形象,阜怀尧想要动他,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

但是他也知道,除却阜怀尧之外,阜崇临也绝不会那么安分的人,他一定会对他和他的母妃、甚至是刘家再度下手。

“你原本的计划是让崇临毁了刘家?”阜怀尧问。

阜远舟平静地道:“他也会对我母妃下手,那么我会顺势让我母妃假死。”

“所以,我便不会怀疑你如何心甘情愿喝下崇临给的毒药?”

“没错。”阜远舟顿了一下才道,眸眼中有稍纵即逝的阴郁,“但是我没想到……”

因为德妃是刘家的人,所以这个计划他是单独完成,没有知会过德妃……当阜怀尧将德妃和未婚妻刘曼的自白信送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绝望感。

有那么一瞬间,阜远舟甚至有一种真的死了的冲动。

德妃就这么让他的计谋顺理成章弄假成真了,就算同样是喝下毒酒的结局,但是过程不同,那份无望也更加真实,阜怀尧的怀疑也无处可发。

阴差阳错,不知如果是德妃地下有知,会不会生出后悔之心。

在阜远舟原本的计划里,即使他不知道阜怀尧对他的异样感情,但是流放边疆这个结局,也是他所能猜测到的,于是,他需要一个能够继续留在京城这个权力中心的理由——或者说,是一场冒险。

“其实,蛊王所谓的百毒不侵,并非是毒物对我本身无效,而是在毒发之后,它才会吞噬我体内的毒物……保我不死。”阜远舟垂下眼眸,道。

“所以你不担心会死。”也不担心会被查出来是假的,因为中毒是真的,毒发也是真的,只不过区别是医治过程中他好的比旁人快罢了。

“……我要赌的,是你的恻隐之心。”

“恭喜你赌赢了。”阜怀尧道,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阜远舟脸上流露出了难过、愧疚以及安慰等糅合而成的复杂表情,“也许这个开始不够好……但是我还是想说,”阜远舟将他的双手包拢在自己手中,充满了情意交缠的缱绻,“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阜怀尧心中有一瞬的动容,骤起的波澜叫他胸腔中泛起酸辣难辨的气息。

他们是兄弟,是敌人,是君臣,他们几乎是仇人,是这世间最不该在一起的人,是身边知情的下属朋友都不知如何真心祝福的一对人……

他们的感情违逆天伦,他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所走之路更加遍布荆棘杀伐无数,他们从认识到自己的感情开始,就在为相思付出着无数的代价,他们迷失自我,渴望着生死与共天涯不离,却又不得不为彼此的责任而坚强地独自走下去……

他们如果离开彼此,失去彼此,会让他们的前途更好,走的路更平坦,如果两个人的命运没有交集,阜怀尧会是玉衡千载流芳的完美君王,阜远舟会是天下文武之人的不朽传奇。

也许爱一个人会让他们的心变得柔软变得温暖,可是每一个知情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瞬的叹息——他们若是能够错过,该有多好。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好像天下人都觉得是错的,他都依然会爱着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最大的福分。

海角天涯,生死不渝。

阜怀尧凝眸看着他深情又哀伤的眼神,良久,才低声开口,其意莫名的无奈而伤感,“君心似我心。”

也许在感情上他不够坦诚,不够有勇气,但是他也不会说谎,不管这段岁月里两个人之间有多少阴谋多少算计多少真心实意,他……没有后悔过爱上阜远舟。

也许世间之人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三弟,也许世间之人都觉得这是违逆伦理的,但是没有人可以否定他的爱情,包括他自己。

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分开对两个人都好,可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因为没有人可以明白,没有这个人,即使江山万里如画也独享无边孤单的感觉。

于他。

于阜远舟。

都是一样的。

阜远舟的目光亮了一亮,“皇兄,你相信了我的真心吗?”

阜怀尧没有回答,却有一种认命的感觉。

他无奈,他伤感,是因为这是他所不能阻止的感情。

它失控了,他却没有控制的能力。

就像是阜远舟和盘交托出曾经的种种谋划,在帝位之争中成为了隐藏的赢家,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掐灭这个足以威胁他帝位的存在。

没错,是威胁。

在阜远舟最初的计划里,他做了几手准备,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让自己在阜怀尧登基之后留在京城,忍辱负重几年,取得阜怀尧的信任,在阜怀尧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势力,造就自己的威望,用他的显赫身份成为朝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然后,在合适的时间里,取而代之——用一个完美的理由,取代阜怀尧,让群臣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这是一个大胆却又可行的计划,那时候,阜崇临畏罪身死,阜博琅远走封地,阜家直系子孙人丁凋零,一旦天仪帝有个万一,声名在外万人之上的神才永宁王会是唯一能够继承皇位的人。

而且,这个计划也确实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即使实施过程中出了意外,即使是奋斗的目标之一德妃死了,但是结果没有出错,阜崇临死了,阜博琅会离开,他也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了。

可惜出错是的是他自己。

阜远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有那么一天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他尊敬的、用来仰视的兄长,一个间接杀了他母妃的仇人。

这个人的存在让他足以推翻自己所有的计划。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对你抱有他心的?”阜怀尧微微避开他灼热的眼神,问。

阜远舟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像是晕开了一丝蜜似的,甜蜜又苦涩,“在东宫那晚,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时候。”

阜怀尧恍然,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

他本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的。

这就是他很少在除却阜远舟之外的人面前喝醉的原因,醉酒的人是藏不住心思的,可偏偏他最大的秘密又是关于阜远舟的。

而阜远舟瞒得更好,知道了这么久也没在他面前说破过这件事……也许是他太迟钝了一些,对于这个人日渐炽热的感情视而不见。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那时候,我才登基不久,”阜怀尧的语气慢慢沉了下去,目光落在垂在床侧的青色纱帏上,“那么,了残红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