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说了,皇兄不能生气。”

眉尖轻蹙,阜怀尧略带警告地眯起了眼,“远舟,朕不会太过纵容你的。”

他又唤回了至尊的自称,似乎真的被踩到了底线。

阜远舟嘴带涩意,“其实在皇兄用药汤来冒充我母妃的肉汤试探远舟的时候,远舟已经开始清醒了。”

而了残红被顾郸陆陆续续加在药里,反反复复地服用才会有最佳的药效,即使他有蛊王在身,而且内力高深,但是在秦仪发现不妥之前,他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德妃的死和阜怀尧的保护也让他沉溺在其中,希望能够沉沦在这样美好的梦境里,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一个只会对他露出柔和神色的兄长。

如果那时候能够结局……该有多好呢?

阜怀尧霜白的脸色有一瞬的变幻,似怒似悲。

试探他是不是真的疯了的那一晚,不过是阜远舟从中毒中醒来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他决定将这个人留在身边的第一晚,是他赌下的第一份信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永远仪态风流高岸不可追逐的永宁王,原来也会哭。

他承诺了不会让他死,也不会抛下他,前提是他不背叛他。

他希望他永远不会清醒,就这么留在他身边,懵懂天真不懂世间险恶。

他只是希望当他站在最高处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背后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比起江山一统玉衡兴盛……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渺小的愿望。

他是万人之上的玉衡至尊,却都实现不了这么简单的愿望。

……原来这个赌,他输在了最开始的地方。

阜怀尧挽起嘴角,似哭非笑,隐隐有几分自嘲的狂意。

一切……不过是场从骗局开始的感情!

阜远舟忽然倾身上前,凑近来吻他。

阜怀尧下意识避开了一些。

但是阜远舟没有给他避开的机会,在他动作之前就已预料到一般伸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温热的触感覆盖到了唇上,比之先前见面时激动之下的剧烈的亲密,这个吻要温和得多了,了无缝隙的紧贴,微凉与浅温的摩挲,齿舌轻微地触碰在一起,交融着彼此的体温。

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地抱紧这个人,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拉近,阜远舟微微分开些许距离,微闭着眼,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与鼻尖相碰,呼吸缠绕。

阜怀尧没有动,太近的距离让他分辨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嗅到那股哀伤的气息。

“皇兄……”他唤道,声音更似呢喃着什么不知名的咒语,好似呼唤着这个人,这个人就会一直呆在他身边,一直一直属于他。

不管这份感情是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爱阜怀尧,无论这个人是谁,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天下共主还是市井平民,他都只是爱他。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退路的孤注一掷。

理由是——爱。

他知道阜怀尧会生气。

但是他没有放开手的借口。

阜远舟的声音里就像是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魔力,一点一点缠进了人心里去,阜怀尧心中的悲怒之情慢慢平息了下去,身体却兀自挺着笔直的脊梁,仿佛这样就可以保留他从未丢失过的骄傲。

似乎这样,作为输家,他就没那么难看。

“皇兄,别这样……”阜远舟看得心里难过,恳求一般道:“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可是我就是怕你这样。”

越是纯粹的感情越不能容忍欺骗,越是害怕越是患得患失,就越是开不了口。

说早了,这个人永远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说晚了,只会把对方伤的更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拖到不得不说的如今,也不知算不算是合适的时机。

阜怀尧沉默许久,忽然道:“其实你也没有什么错。”

阜远舟一愣,微微退开一些距离,注视着他恢复无波无澜的华美颜容。

“如果我站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的。”阜怀尧淡淡道。

就像是他曾经在启碌殿宫变时利用阜远舟一样,那都是站在了特定的位置上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一如直至今日他依然为玉衡殚精竭虑阜远舟依然为刹魂魔教奔走,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何况那时候阜远舟还不曾爱上他,阜崇临恨不得他死,阜怀尧也狠下心来要他傲骨铮铮毁于一旦,阜远舟不仅要保命,还要背负着德妃的期望和刹魂魔教的重任甚至是手下门客幕僚的性命……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而且重情如他已经做得不算太过分了,若是依着阜怀尧的手段,在他和对方同床共枕的时候,早就有无数次机会用上的了台面上不了台面的各种办法将江山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而且,即使阜远舟爱他,这也和他的计划不冲突,爱是爱,责任是责任,如果因此而弄混了两者的关系,以爱之名放下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这样伤人伤己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没有生气的资格,”阜怀尧语气平静,“只是棋差一招罢了,如果当日你死在了启碌殿……我们两清了。”

阜远舟苦笑,“我倒是不希望和你楚河汉界算得分明。”

恩怨越多,情义越重,他们之间的羁绊就会越深,直至深到再也无法分割再也无法离开彼此,这才是他想要的。

阜怀尧顿了顿,“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事,岂有能够算清的一天?”

“所以,”阜远舟眼含期盼,问:“皇兄会不会原谅我?”

“我原谅你,或者是不原谅你,”阜怀尧漠然地道:“又能够改变什么?”

事实已经铸就,难道说一句原谅,那些欺骗那些赌局那些信任的赌注就能给一笔勾销?

阜远舟面上僵住,眼露苦意,“皇兄,你不能不要我。”

“你总是这么霸道,好像一个人一句话就能擅自决定我们的未来……”阜怀尧道,看着他带着丝丝缕缕惶恐的表情,话锋转折,隐隐的无可奈何,“不过也许傻的人是我。”

即使知道即使清楚即使明白……他还是没办法推开这个占据他半颗心脏分量的人。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但是这个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之处。

没有人能在感情面前坦然如初。

阜远舟微微怔了一怔。

“给我点时间吧,”阜怀尧淡淡道,燃到尽头的烛火爆裂出一声脆响,在他寒星般的狭长眼眸里映下一缕华美的光,微微融了其中的冰霜之寒,“我需要考虑清楚。”

他能理解阜远舟曾经为保全自己的作为,不代表他能接受现如今阜远舟对他感情的算计。

和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在一起,需要太大的勇气——即使他是阜怀尧。

这个人不择手段的感情,是他难以企及的。

他需要再等等,再等一等。

等一切事情都落下帷幕。

等这个人学会怎么样去爱才是于彼于此最没有伤害。

也许到了最后他们不一定能够在一起,但是至少……

不会留有遗憾。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甄侦披着浓重的月色回到了阜远舟指定的落脚大院,值夜的仆人尽职地提着灯为他引路。

一路走来,他有意无意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稳扎稳打的下盘,这是个练家子,他心道这说不定就是刹魂魔教的一个驻点罢了。

领路的仆人武功并不低,自然也知道身后相貌惊人的客人在观察着他,他却没什么不适应或者躲藏之意,坦荡荡走在前头,带着别的江湖门派所少见的自信和随性。

不过是个小小仆从就有如此气度……

甄侦对刹魂魔教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尤其是在清楚这个神秘的教派是在江湖中都地位不低的神才永宁王殿下的执掌中的情况下,作为巨门子规,他不探究就未免太过失职了。

这个大院很大,被分隔成了不少小的庭院,一一坐落在各个地方,他和苏日暮住的地方叫做望宵园,看之前进门时苏日暮熟门熟路的样子,想必他定是很熟悉这个地方。

事实上,从进入鼎州开始,苏日暮脸上的表情就告诉甄侦——这个地方,这个州城,他很熟悉。

而苏日暮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古怪了,到了望宵园之后就闭门不出,甄侦下午因为巨门事宜离开大院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回音。

这么一来,阜远舟决定改道淮右鼎州、参加相隔了十年再度召开的武林大会的意图,就更加值得推敲了。

不过巨门这边刚收到消息,说是范行知也秘密来了鼎州……原因不明。

阜远舟若是说是为范行知而来,倒不是没有道理。

这么一来,朝廷密案,江湖大事,就都凑在了一起……啧,说不准会不会出天大的乱子。

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啊……

哦,对了,他差点忘了他家那位主子也出了京来了鼎州,刚刚和那位相思成灾的宁王殿下见面了。

想到这里,甄侦真心有种无奈的感觉。

他外表温善实则性格是阜怀尧众多亲信中最为善变不羁的,所以他对自家主子的感情生活大都抱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过自从他和苏日暮在一起之后……

很多事情,总是要亲身体会过才能明白其中感觉的,不然他也不会为阜怀尧抱不平。

宁王那样的人太危险……他从来都不会放弃不能用便杀这个念头的。

也许是事情太多,甄侦的脑子转得很快,很多事情在同时打转,他想了一会儿就清空了大脑决定让自己休息一下。

恰好抬眸一看,望宵园就在眼前了,他穿过拱门,小屋被围在几棵大树之中,一灯如豆,从窗户的缝隙透了出来。

甄侦看了看天色,皱眉。

苏日暮还没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