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本王接管监国之责,朝中所有事务,都送到本王手里。”

阜远舟的语气很吻,很平,很镇静,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惊天。

这样的话,无论是放到什么朝代什么国家,都像是谋权篡位的前兆,尤其是在阜远舟身有那么一个有力的条件的情况下!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阜远舟,一个爱玉衡天子爱得如痴如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子。

那么他谋权篡位的可能性是多少呢?

连晋和甄侦在一刹那的惊惧之后,若有所思地同时看向主位上的蓝衣男子。

他俊美的脸上一丝浮动的情绪都看不见,明明他的相貌和阜怀尧相差甚远,但是此时他漫不经心面无表情地低眉摩挲着监国印,那种神韵和阜怀尧相比……竟是相似得可怕!

以前的阜远舟也有和阜怀尧相似的地方,只是像的都不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

孤独的头狼找到了负伤的伴侣,在猎人的捕兽夹和刺刀下亮出獠牙和利爪,在血液的洗礼中蜕变成长……

巨门之首和三军统帅甚至有一种预感,如果天仪帝真的回不来了,那么,这个人何尝不会成为第二个阜怀尧?

苏日暮站在他的不远处,已然愣住了。

他看着长大的阜子诤,只是那么一点时间没见,他就好像变了很多很多,以他宁负天下人不负君之心的性格,现在在做的事情本应该是英雄一怒为蓝颜……可是他变了,不再那么意气用事,用性命来维护他的情义。

可是这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改变,他学会了背负他所需要背负的责任,不再是那个会说“我如果为他而死,我不后悔”的倔强孩子,却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学着那个人的大公无私,学着那个人的问鼎江山,学着那个人的哪怕是孤家寡人也百年长存……

苏日暮似乎已经能够触摸到阜怀尧的想法,却没办法想明白,究竟是将他逼到如此地步的阜远舟残酷,还是将阜远舟逼到如此地步的阜怀尧更残酷。

甄侦已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道:“陛下出京在外,所有政务都由巨门负责传达……”顿了顿,“从现在开始下官会将政务在资政殿议事后交给殿下您。”

蓝笔御批,早已经是永宁王的特权,之前几天他和阜怀尧也是混着处理政事,何况现在玉玺都在他手里,不管他是盖玉玺的章还是监国印的章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说,只要阜远舟有心,想要隐瞒阜怀尧失踪的消息完全不是一件难事。

甄侦虽然心头仍然多多少少抱着作为影卫的天生狐疑,但是现今逼上梁山,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连晋往他那头瞧了一眼,然后才看向阜远舟,“下官会在两日内动身赶赴边疆,是战是和……还请殿下尽快决定。”

得到了天仪帝身边最得力之一的两个下臣的默认,阜远舟的表情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仍然平静得叫人隐隐有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白鹤在我皇兄身边?”他没有对他们两个的话有任何异议,只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甄侦迟疑了一瞬,“是。”

连晋轻微地一怔神——连阜远舟都没办法保住阜怀尧,白鹤……这是未仆先知?亦或是这本身就是阜怀尧的计划之一?

他的那股子不安似乎变作了现实,只是此时还不能乱起来,只能强行将所有疑惑压了下去。

阜远舟静默了片刻,没在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站了起身,对所有人道:“都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吧,甄大人,连元帅,两个时辰之后准备开个会,”然后转头看向谢步御和秦仪,“左使,右使,准备好资料,四个时辰之后召集他们来这里。”

说罢,他就离座,走出了书房。

明媚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沉沉的灰灰的云堆积在天穹之上,连风都被捂得闷热起来。

树枝蔫蔫地轻微摇动着,在地上投下微弱的树影。

所有人都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彼此面面相觑。

以前都说神才永宁王笑眯眯的一脸无害就能算计你个七零八碎,现在他不笑了,虽然看起来很是平静,却更显得诡异了。

如果说以前是阜远舟式让人不知不觉被迷惑死不瞑目的温文带刀,现在就是阜怀尧式使人明知诡计重重却不知究竟从何而来的雪中冰刺。

苏日暮想到如果天仪帝回来了的话……两个冰山什么的,实在太可怕了。

……

无视了欲言又止的常安,阜远舟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院落四周都似乎因为他的莫名情绪而安静下来,阜远舟靠着房门静静地呆立了片刻,目光一直注视着床边衣架上那件霜白的长袍。

他的目光很专注,专注得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件衣服,而是一个静立在那里的秋霜一样的人。

然后他就下意识地朝那里伸出了手,直到那虚幻的白影破碎在手心里,他才猛地醒神过来,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空气的手,乌漆漆的眸子都几乎跟着那白影破碎了。

可是阜远舟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就像是数十天前的阜怀尧将思念化成胸腔里的血咳在手帕上、眉目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般一样。

侍从早已经将洗浴的热水放在了室内,他收回了手,走到了屏风后面,将身上泡过水又已经干了的衣袍全部脱了下来,赤着身子迈进木桶里,略微有些烫的热水漫过了他的胸膛。

蒸腾的热气氤氲,模糊了那张俊美却过分凌厉的五官。

阜远舟安静地躺在水里,微微仰起头靠在桶壁上,怔神一样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荡漾着。

水……

那时候的水……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水龙席卷而来,怒吼着将他们带走……

他背着他,走到湍急的水道里,水那么冷,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地方,却好似是暖的……

黑暗里,水声哗哗,只有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叫人心安的,他用一种明明清冷却含着暖意和微笑的语气说也许只是缘罢了……

猩红的血色化作细长的丝线被流水带走,他拔出了插在肉里的尖木块,淡淡地道他只是有些冷……

——莫担心。

——还好,就是有点冷。

就是有点冷……

有点冷……

冷……

阜远舟猛地整个人沉进了木桶里,任由热水淹没了自己的口鼻,淹没了自己的头顶,乌黑的长发无力地招摇浮动着。

他在水里呆了很久,很久,可是那股冷意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覆没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血,冰冻着他的五脏六腑。

很冷……真的很冷……

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痛苦地张开十指捧住了自己的脸,绝望呐喊着,声带却没有丝毫震动的痕迹。

整个房间都是死寂的安静,木桶里水底下的青年无声而哀恸地嘶吼着,黑色长发如水草一样盘旋如网,像是他眼底根根爆裂的血丝。

一瞬间,天地同悲,大雨倾盆。

青年在雨水哗哗声中浮出水面,用力呛咳着,几乎要把心肺都咳了出来。

窗户掩了一半,倾盆的大雨飞溅,噼里啪啦打在窗页上。

水珠蜿蜒,拉扯缠绕着浮动的长发,然后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狼狈。

可是阜远舟的表情却依然是平静的,仿佛水中那个绝望无声嘶吼的人并不存在一样,唯有眼底血丝残留,清晰不变。

……

与此同时,鼎州城外偏僻的山路上,一队人马在大雨中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队伍中有好几辆马车,每一辆都看起来很低调。

而在其中一辆里,白衣的华贵青年披散着沐浴后还未打理好的长发,静静地坐在车厢中,在某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淡淡地投向小小窗户的缝隙,眺望着隐隐约约的灰色天际的远处。

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还是在看着。

车厢里的另一个青年也是一身白衣,相貌邪美,一身风流之态,此时他正仔细端详着阜怀尧,对他的动作也不在意,末了只是扯了扯对方身上宽松的白袍子,道:“美人儿你真是太瘦了,穿着我的衣服竟然如此不合身~~~”

阮鸣毓轻佻的话并没有引起阜怀尧的怒火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只是淡然地收回了望着外面的目光,回视他,若有所思,“阮宫主和贵教左护法碧犀是什么关系?”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阮鸣毓轻微地一愣,不过飞快就回神,笑道:“那是我亲爱的表哥,美人儿看上他的?”说罢,掩唇而笑,“不过,那可是门主的私有物呢,美人儿可不能犯傻哦!”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阜怀尧收回了眼神,闭目养神。

难怪他初见碧犀就觉得带着面具的对方有些眼熟,本来还在猜想是不是阮鸣毓本人,原来是阮鸣毓的表亲……

“过河拆桥,美人儿真是狠心~~~”阮鸣毓装模作样地露出一脸委屈相。

阜怀尧了无反应,反正他被闻人折傲交给了阮鸣毓看管之后,这个风流公子就毫不浪费一次可以调戏人的机会,看情况宿天门应该是要带着他去“别有洞天”,那么就代表着他需要跟这个人呆很多天,那么直接无视就好了。

阮鸣毓的目光闪了闪,更加委屈了,“我可是被一个假扮门主的人打伤了的,美人儿你见死不救,未免太绝情了。”

假扮门主的人?——阜怀尧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想做什么?”

阮鸣毓眉头一挑,笑了,“让我帮美人儿梳头吧。”

阜怀尧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了头。

阮鸣毓好似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欢天喜地地翻出梳子来,也不愧长了那张风流的脸,梳起头来动作细致又轻柔。

阜怀尧却好似什么都没感觉到,闭着眼睛,似在休憩。

只是宽大的袖袍里,他握紧了手腕上廉价褪色的手绳。

远舟……

若此劫你我皆能平安渡过,那我阜怀尧对天发誓,从此地角天涯,携手与君,白头不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