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挠挠后脑勺,“成了妖怪。可那也不是我乐意的,没曾想会吓着你。”

“何止吓着,险些命也没了!”

何川青也不分辩,任她发火。难得这时候他脾气甚好,全不还口。

少年精赤上身,自肩臂至小腹,斑斑点点,印着许多奇异花纹,细观如同蝌蚪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将火生起,串起鱼来烤。虽然没有油盐佐料,但是不大工夫,便香气四溢。

“骂完了?”少年将鱼一剖为二,递了给她,道,“尝尝看。”

谢小蛮心内存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何川青又道:“脱臼的那只胳膊我已经帮你接好了,不用担心。”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又把小姑娘满腔怨怒勾起。她一把抢过鱼,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心想:你昨天把我欺负得好惨,今天权当赔礼道歉。

小蛮待到填饱肚子,才抬头,目光盯住对方,他向东就转到东,他向西就转到西。

何川青给瞧得老大不自在,只好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

“什么都要好好解释。昨天夜里本想找你,谁知却找到一只择人而噬的鬼怪,并且它身上有和你一般无二的伤痕。我差点掉到悬崖下摔死,还差点被你吃了。我不停喊你,你充耳不闻。若你事后还不把话讲个清楚,良心何在?”

他微微一笑,做了个把心掏出后一扔的手势,道:“被狗吃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

少年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全怨我。你事先也该打个招呼,大半夜哪有女孩子家跑到荒野之中找男人的道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俩要私奔。况且,我要早知道你会那个时辰来找,必然事先有所安排,不会故意叫你涉险。”

她想起昨天离家时的情景,眼眶发涩,冷冷地回答:“真是太对不住,我谢小蛮向来是这样的脾气,不爱将男女之防的事放在心上。要交朋友便坦坦荡荡,不会矫情,不做那些表面文章。现下承你看不起,算我自讨无趣。大少爷,你都对,你有理。我活该,我没理,活该丢人现眼!”

前半截讲得甚为无情,何川青正想出言劝解,最后一句话却又说得似嗔似娇,大有赌气的意味,令他忍俊不禁。

小蛮瞧他还要笑,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少年闪身拦住,“我刚才那话不是有心讲的。”

她正色问道:“好,要还是朋友,你就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瞒了什么不肯说?”

他低了头,半晌沉吟不语。

小蛮心想,毕竟还是提防我,信我不过。

“既不肯说,从今往后咱们两下里权当不认识。阁下好自为之。”

话毕,一径沿路下山。

远远地听见少年在背后问道:“这点事情值得刨根究底么?”

“值得,对我来说很值得。”

小姑娘言出必行,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她心想假如少年不想说,哪怕硬逼他说出来也大没趣味。再者小姑娘一想到当日遭遇,仍然有些不寒而栗。从前也曾听人说过玄学方术,但入夜化为鬼形还是鲜有耳闻。平时白日里见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虽然性情桀骜不羁,但也不像歹徒。谁能想到了夜晚,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小蛮回到家中后,谢杨氏的病渐渐痊愈,老爷对她二人却更加冷落。谢员外对夫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觉得这件事传扬出去有辱门风,只暗地里将其狠狠叱责一通。

那妇人本就做贼心虚,再加上这番威吓,再没敢寻衅滋事。一时之间,各人倒也相安无事。

小姑娘落得轻松,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空就和映儿说说笑笑,日子无比悠哉。她母亲却颇不放心,忍不住要问她那晚一夜未归,到底去了哪里。谢小蛮不肯叫她担心,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映儿心细,小蛮自打上回离家后,似乎总有心事。白日站在廊下发呆,及至跟前喊几声都不应。跟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次,丫头故意说道:“三姑娘最近本事可见长啊。”

“什么意思?”

“才几天工夫,连魇胜之术都知道了,可不是本事见长?该不会受过高人指点吧?”

小蛮急忙摆手,手指一指对方嘴巴,正色道:“悄言。叫前头那一位听见你说这话,你还要不要舌头了?”

映儿知道失言,吐吐舌头,压低了声音,“姑娘,那夜你把木头小人找出来,向前头兴师问罪,瞧来可不像凑巧撞上的。我在窗沿趴着偷看,你在镜子上贴过纸符。这符总不可能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我到道观里跟道士求的,有什么稀奇。”

“哪个道观的道士除了管画符,还管抓鲤鱼的?”

“鲤鱼是在河间摸的,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现在银子河里连虾都没有,哪来那么多鲤鱼?除非是哪户人家自家养的还差不多。咱们俩打小就要好,私下可是姐妹相称。怎么有了事,连我也不告诉?”

“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呀?”

“也不说别的,单说说你这两天一趟一趟地出城,有人见你一趟一趟往翠屏山上跑,一个月里就跑了三四回。每次去,还都赶上家里闹事故。头一次是夫人吵着喝鱼汤,打发你出门。那天我看你裙子上有血污,问你有没有受伤,你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破了膝盖。第二次,你回来就逮了一篮子鱼。第三次,姨娘病重,你外出归家后,居然不明不白地把那病给医好了。前几天你回来时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在山里碰到了野兽。再说这两天,你人虽然在家,却老向着南边喃喃自语,心绪不知飞到哪里去。这不是有事瞒着,是什么?”

“山上僻静,我喜欢独个儿在林子里转。怎么,不犯王法吧?”

“不犯王法也得多加小心。最近外头的传言你没听到么?”

“没留意。”

“有人说,近日山上出现一只妖怪。”

小蛮心中一紧,忙问:“谁说的?什么妖怪?”

“是什么妖怪倒也不清楚。只是砍柴的樵夫天黑下山时,听到岭上有怪叫,声音十分凄厉。树皮上有老虎爪子般的抓痕,地下有些巨大的足迹。三姑娘你以后少去,撞到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小姑娘颔首,“知道了,不去就是,再说也没那闲暇。”

她嘴里虽这么说,私下忍不住揣测,何川青会不会因为风声紧,逃往他乡了。也对,他既然伤都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念头一转,小蛮不免有些难过。想起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却很投缘。何况他帮过自己几次忙,自己还没道过谢。

清风卷帘,几片柳叶悄悄送到案几之上。

映儿“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谢小蛮低头一瞧,却是柳叶折成了一只仙鹤,怪好看的。叶子上写有一行小楷,小姑娘急忙拆开,正面写道——

谢三小姐亲启。

背面写道——

本月初七,岭间一会。

何姓山人拜上

小蛮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暗想:你拽什么文?怎么连“拜上”都出来了!

何川青在竹林边的石头上等着,冲小蛮招了招手。

通共两块青石,坐上去甚是冰凉。小姑娘取出酒,两人各斟一杯,一饮而尽。

少年也不客气,优哉游哉地自斟自饮起来。

谢小蛮等他喝过三杯,才笑吟吟地说道:“说说为什么会变成鬼怪的相貌?为什么又只有晚上才变,白天却是个普通人?”

“白天不能变,不然对我以前做的营生大为不利。”

姑娘秀眉微蹙,奇道:“以前做什么营生?”

“飞贼,专偷天下奇珍异宝。”

这回答可真叫人料想不到,小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怎么会?”

“因为我师父也是个贼,我的本事几乎全都得自于他。”说完,他自干一杯。

“这些事情,得从我小时候的遭际说起。

“很久以前,我父母双亲染瘟疫过世。我没有亲戚投靠,独自一个人。后来实在没饭吃,靠在市集上小偷小摸为生。有次被人当场拿住,打折了腿,伏在地下动弹不得。旁边轿子里的姑娘看我可怜,替我赔了银子,也没把我送去官府,反而带我回家,叫人替我治伤。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当地富户的千金,姓苏,单名一个纹字。

“苏纹小我两岁,是独生女,所以人人都对她好。她长得漂亮,温顺懂事。自从那天认识,我们两人就算有了交情。后来我留在他们府上打杂,常常能看见她。我以前总以为,只有帮佣的下人最忙,没想到她居然比我们还忙,成日就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还有什么针线刺绣,德言工容,好像怎么学都学不完。每天看她趴在阁楼上朝下望,神情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冲她招招手。她若看见,也会对我笑一笑。

“偶尔,她跑到后院玩,我会装作故意撞见她。她拉着我,叫我讲外边的趣事见闻。听过很多遍的事情,老听不厌。听完她便说,她要能自己跑出去不回来了该多好。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没病的人也该闷出病。我就开玩笑逗她,说那可太简单了,她说地方,我带她走,反正我路熟。她扁扁嘴,脸一红,说,不成,除非是有一天嫁人,否则她父亲绝不会准她出家门。说完就跑了。

“她说得不错。像她那样身家的姑娘,要嫁也必然要对方家财万贯,前程锦绣。苏纹父亲贪财爱利,对于我么,他从来不会拿正眼瞧。所以当时我想,总得想个办法,要叫她爹另眼相看。我不相信我会一辈子籍籍无名、穷困潦倒。

“世界上的事情就像这样了,说归说,想归想,平淡如白水的日子还得照过。虽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人的机缘运道却不是聪明才智所能决定的。当年我小,想法并不复杂。喜欢苏纹,就想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向自认聪明,不肯认命服输。但以那时候的处境,这件事比登天还难。我什么异想天开的方法都打算过,没有一条行得通。

“要不是因为有天,我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发呆时看见一桩怪事,也许后来事情的发展,便会截然不同了吧。

“苏府的门冲东面,正对街市。还记得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街边小贩在卖糖炒栗子,栗子的香味远远飘来。我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过得半晌,有个老道晃晃悠悠地从我面前经过。他一手持了渔鼓简板,一手提了算命招子,衣衫褴褛,面目污秽,一部花白胡须垂到胸口,沾满尘垢。唯独他的眼睛却是目光炯炯,颇有夺人的威势。他径直走至栗子摊前,打算向那小贩讨要几个充饥。那人看他衣不蔽体,自然不肯,争了一会儿便出口伤人。老道摇摇头,倒好像很替对方可惜的样子。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古怪的话:‘你不给,我不会自己种么?’

“道人捡了个栗子壳,在路边挖个浅坑埋进去。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小兄弟,麻烦你在井里汲半桶水。’我瞧他挺可怜,便给他打了水。他将水洒在方才埋栗子壳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土里钻出嫩芽,嫩芽眼看着遇风就起,没半刻便变成了树苗。我和卖栗子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树苗长成一株栗子树,树上翠色葱茏,转眼冒出许多白色花朵。花朵即开即谢,结出满树板栗来。老道右手一指,果实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他向蹲在墙根下十几个做苦力活的汉子说道:‘你们都来尝尝,不要钱。’大家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我剥了一个,发现这栗子居然还是糖炒的。

“那老道冷笑几声,飘然而去。他前脚才走,后头小贩就发现自己卖的栗子不见了,气得捶胸顿足。那棵树也踪影全无。我才明白这是人们传说中的方术。

“当时我脑中飞快转念,想道,我要是向这老道学到方术,岂不是能够从别处搬运黄金白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成功呢?于是我拔腿就追。

“他走得飞快,我们俩一前一后,渐渐出了城。他净拣些荒僻难走的地方走,我落在后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赶不上了。路边忽现一座破庙,他半路拐弯,钻到庙中。我赶到门前,他好整以暇地掸掸肩上的土,厉声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我说,我想拜他为师,学习方术。老道有些诧异,问我为什么想学这个,于是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

“他听完后,神色漠然,道:‘我从来不收徒弟,你死心吧。’

“我问他怎么才肯点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吩咐,我都愿意照做。

“他冷笑道:‘那么我要你自残肢体,甚至要你项上人头,你也肯奉上吗?’

“我心里一寒,说是。他指指门槛,吩咐道:‘现下,你用不着自刎,在门外头跪一晚上,我便答应你。’

“我在庙外跪下。老道不理我,在佛堂前呼呼大睡。入夜后,荒野中狼嗥四起。忽然腥风掠过,我转身一看,蹲在身后的是只斑斓猛虎。它朝我扑上来。我本来想跑,后来想到,该不会是道士考我的吧?于是闭上眼睛。果然,老虎一晃就不见了。

“我心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考较,我也决不退缩。那时离天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正想着,脚下传来一阵疼痛,只见几只黑黑的甲壳小虫叮在我脚掌上,啃咬皮肉。我大惊失色,却不敢起身,用手挥赶,却怎么都赶不走。转眼工夫,我两只脚就被吃得只剩白骨。我感到全身刺骨疼痛,虫子越来越多,没多大会儿,便痛得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身上也不痛了。老道盘膝坐在旁边,郑重地道:‘要入我门,便得遵我规矩。我传你的东西,不可传于第三人。第二,你为我弟子,当终身效命于我。除非我肯放你,否则不准擅离师门。第三,签张字据,作为凭证。’

“说完,他拿出一张白纸,纸上什么也没写。他指着右下角吩咐:‘将手印按在此处。’

“我正要按,他猛地伸手拦住,古怪地冲我笑笑,道:‘你可想好了。你要向我学方术,我会拿你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做交换。现在如若后悔,还来得及。’

“我想,除了性命之外,哪有什么重要东西,便没加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字据,对我说:‘我要教你些练气养神的功夫,大约需三年左右。明日我仍在这庙中等你,今晚你回去准备,与亲友道别。’

“我对苏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三年以后才会回来,回来以后就带她和我一道走。她起初很吃惊,后来却是伤心多过惊讶。我们俩人就这么对站着,难过得谁也不说话。我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转瞬又不见了。她低下头,把冰凉的手放进我手中,写了三个字——我等你。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念着这三个字才能渡过凶险,活了下去。

“第一年的时间里,老道教我凝息敛神、听风辨音和飞檐走壁。第二年,则是刀剑暗器、百步穿杨和弹指杀人。第三年上,他将各式法术、五行遁术、呼风唤雨的本事传给了我。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自己所学只传给了我一半。我们俩人虽称师徒,关系却向来不算好。直觉告诉我,他收我为徒,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眼看三年学成期满,师父打算带我下山。我准备先回江阴看望苏纹,那道人也不阻拦,只是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为防你此去不肯回来,我得在你身上留个记认。’说着,蓦然出手,在我肩胛骨上一拍。内火自小腹升起,蹿到喉咙。我跌倒在地,闻到了烧灼的焦味,这才发现身上多了道符咒。他阴森森地道:‘我给你下的是咒,三个月需服一次丹药,如若不然,你夜里就要化为青鬼。没我亲解,此咒终生不去。’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已设下了圈套。

“我心中惴惴不安。回到苏府,可苏纹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谢小蛮问:“怎么不在了?”

何川青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她嫁人了。”

“嫁人?可是那时候……”

“对,那时候她说过会等我。但是既然人们赌咒发誓的话都可不算,她自行嫁人也没什么出奇。我走了刚刚一个月,她就嫁给了当年定下亲事的人家。”

小蛮柔声说道:“父母之命大概难以违抗,那可不是她的错。”

少年冷哂,道:“我当初想的和你一样。她只是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力量阻挡这门婚姻呢?所以当天晚上,我越墙潜入她的住处去见她。我藏身在花园内,等她独自从石子小径走过时,拦住了她。她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衣衫改做妇人打扮。那天月华如洗,同我离开那个晚上的情境简直分毫不差。”

讲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讲。

小姑娘等了老半天,不禁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把玩着手里的瓷杯,道,“后来她把我给忘了。”

“我那师父,给她下了咒。在我走的那天,她就把我给忘了,再也记不起有何川青这么个人存在。这就是当年师父说的,有求于他,必得拿一样重要事物做交换。”

“——他拿走了苏纹的记忆。”

何川青说这话时,将酒杯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要把它捏碎一般。

“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自以为聪明是种毒药,吃多了令人犯蠢。师父处处棋高一着。他最可怕的不是方术,而是谋算人心的本领。他手里握有我的把柄,胁迫我听从他的命令。我不记得自己替他偷了多少东西,伤过多少人的性命。从皇宫大内,到富户乡绅,只要他感兴趣的宝贝,就一定会弄到手。这种日子好像在百尺峭壁上走钢丝,明知道下边是万丈深渊,却还是必须向前。稍有差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次,趁他喝醉的时候,我将他写秘术的册子诓了出来,偷偷翻找。找到他给我下的那道符咒,旁边批有解法。从前,我入大内盗宝,曾经得过两颗明珠,一颗叫做‘吐云’,一颗叫做‘丹霞’,都是自昆仑精魅尸骨中取出的宝物。以它们入药,炼为内丹,咒语便可自解。恰好那段时间道士在忙另一件大事,没有留心到我。我瞒着他去到藏宝洞窟,顺手拿走了这两样宝贝。

“也许是他自大,也许是我做得隐秘,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然而到后来,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终于无法忍受。

“为练驭剑飞腾之术,老道走了邪路。他开始成天搜罗童男女的魂魄,我不愿随他前往,他就屡次威胁我。有一次,他将搜魂的黄布口袋交给我看管,去追赶一个男孩。我坐在路边,看着溪水中自己的面容,觉得无比厌憎。我可不就像个傀儡,被人牵来扯去。这样活着,与行尸何异?正当此刻,口袋里传来一阵女孩啼哭。我再无犹疑,猛地扯开口袋,将那小姑娘的生魂捞出,抓在手中。

“转眼师父就要回来,我仓皇逃走,顺着那女孩魂魄的指引,来到市镇之中。果然道旁有名妇女怀抱昏迷的孩子,痛哭失声。我急忙奔上前,哄她说这孩子还有救。我把手放在女童额头之上,慢慢将魂魄送入。她脸色渐渐红润,只是心口似乎还冷。我怕女童魂魄离体太久,难以回来,就用两颗明珠摩擦她的经脉。过得片刻,小姑娘睁开双目,咯咯一笑。那位夫人见状,喜极而泣。

“老道凄厉的话语就在这时传入我耳内,‘好徒弟,都学会偷师父的家当了,你可真有出息。’

“我心中一凉,抬起头。他就站在一箭之遥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我略微定神,说道:‘我为你做的,可远多过你教我的。除了这些,我没取你一分一毫。请你抬抬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时,却出了件意料不到的事。方才那小女孩似乎觉得我手中的宝物好玩,伸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去。我和老道全都措手不及。师父又惊又怒,就要上前。我灵机一动,将那姑娘一抢,挡在胸前,道:‘你可想好了,在此处动手,立时便会惊动官府。街上这么多人,即便能杀了我,又留下多少人证?你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吧?’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进退维谷。要留下,必不能动我;要走,却不甘心。犹豫许久,他猛一跺脚,指着我道:‘小子,自今天起,你最好指望别撞上我。否则,不要怪我下手不容情。’说完,他转身便走。我们的梁子也算结下了,只怕这辈子不死不休。

“我把吐云珠收好,记住那小女孩的样貌。心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找你。”

谢小蛮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小女孩,不会就是我吧?”

何川青无可奈何地回答:“不是你还能是谁?”

谢小蛮觉得何川青十分有趣。

他似乎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且各不雷同。小姑娘只是坐在那里,已经有薄醉微醺的感觉。之后,他会凝一凝神,问:“昨天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在皇宫大内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条秘道。”

少年就接着昨天的故事继续讲,或者曲折离奇,或者诡秘玄异,或者绮丽动人。这时候,山川、河流、苍松翠柏也似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听到关键处,它们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在催促他快些讲。

小蛮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看向何川青被冷月染得苍白的脸。可他偏偏不说话,呼出一口白雾,“要知后事如何,明日请早。”

于是明日明日复明日。每日下午,为了前一晚被生生腰斩的故事,小蛮必来瞧他。他也会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在卧牛青石上等,直到见到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才会破天荒地露出笑意。

春日山花看尽,夏日睡莲凋零,转眼到了深秋,林中红枫艳丽若血。天气日渐寒冷,厉鬼的传闻愈演愈烈,再也没有独行旅人胆敢穿岭而过。官府悬赏捉鬼的告示,似乎也没了下文。

从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谢小蛮喜欢听何川青讲故事,因为她喜欢他。其实,无论他是讲故事还是什么都不讲,都无所谓。就算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她也一样觉得有意思。

小姑娘喜欢看他笑,不爱看到他忧愁的模样。他笑起来眼睛变得很亮,很有神采,仿佛山、水和清风都一起笑了起来,世界也泛着光,与平时不同。如果他很忧愁,她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旋涡,瞳孔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你该多笑笑,你笑的时候很年轻,不笑的时候就很老。”小蛮告诉他说。

何川青摇摇头,“我已经老了。”

偶尔,他也会露出十分冷酷的一面,尤其是在射杀兔子、鹿或是山猫的时候。他出手精准,绝不留情,被他盯上的猎物,少有可以活命。在那些瞬间,谢小蛮觉得何川青更像个杀手。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狰狞的另一半——青鬼。

如果没有遇到师父,他会不会和苏纹私奔呢?谢小蛮常常忍不住要想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他也可以带着年少时钟情的姑娘远走他乡。

何川青一哂,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可能。”

“为什么?”

“人生是场豪赌,赢了固然要讲风度,输了至少也该做到愿赌服输。”说完,他躺在草地上,酒壶已经空了。

他是不是多少有点寂寞呢?

“明天你不要入山。”有一天,何川青忽然对小蛮说道。

“为什么?”她心中一沉。

“瞧那里。”

小姑娘顺他所指看向树梢。一只黄雀被枯枝透胸而过,钉在一丈来高的地方。血渍方将干透,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下,形容凄惨。

“我师父干的,他就在左近。”黄雀只是个警告,老道离他们必定不会太远。

“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离开一阵,避避风头。只是,有点事情放心不下。假如他找不着我,没准会跟你为难。”

小姑娘还未转过念,“我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吗要为难我?”

少年指了指她的心口,道:“你忘了,他的宝贝在你这里。要是撞见你,也许会剖开你的肚子,把宝珠‘丹霞’取出来。也没准会摄走你的魂灵,为他炼剑所用。总之,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

谢小蛮知道何川青喜欢说笑,把俏脸一扬,笑道:“我这长相,瞧着像吓大的么?”

何川青拿手指勾住小姑娘的下巴,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太像了。”

“去你的!没空和你玩笑,天色也暗了,这可真得走了。”小姑娘别过脸,紧走两步逃开,忽又回身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可得给个准信。”

“说不好。少则一月两月,多则三年五载。”

小蛮微微点头,眼眶有些发红,仿佛将要掉泪的情形。

何川青心中难过,慢慢踱到小姑娘身边,把自己的青色罩衫脱下,给她披在身上。

少年低声说道:“路上小心。”

小蛮头也不回地进了竹林。小姑娘怕自己一回头就得心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可是,也许何川青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此处,真叫人难受。他回来能做什么呢?况且,既然他的师父已经找到这里,那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谢小蛮发了会儿怔。

时值天色渐晚,山岭之中始有野兽出没。从前听闻林中既有猛虎,也有孤狼,只是平时小蛮走得早,不曾碰上。就算偶尔走得晚了半个时辰,也有少年护送,并不妨事。今天不知为何,走了许久,小蛮都未曾走出枫林。等她惊醒时,前后皆不见道路。转来转去,没片刻便迷失了方向。

小姑娘抹抹额,有些纳闷。照理说,林子虽大,却是常走的,平时哪怕闭着双目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她打个冷战,想起长辈们说过,如果在荒野中碰到这类事情,多半是鬼打墙,是鬼怪在戏耍着走丢了的人玩。除非手里有火头,否则必得等到天亮,不然休想找到路。

她独自一人,既有害怕,也有焦急,只得由原路回头往山上走,指望能找着先前的羊肠小道。

这一次,她很快便走出了密林,却依然没见到道路。倒是前方不远有丛篝火,莫非是巡林的猎户?

小蛮正想着,火光旁那个修长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那人冲她招招手,仿佛是要她过去。

他的相貌怎么瞧着与何川青这样相仿?但是,展眼再看时,又看不太清了。小姑娘猛一抬头,这里可不正是少年露宿的岩窟么?不知什么时候,她恍恍惚惚地又绕了回来。

“何……”刚喊出第一个字,她便倒吸一口凉气,后边的话一个字也出不得口了。

竹林还是竹林,山洞还是山洞,篝火也还是篝火,只是站在洞前的人穿的不是青衫,而是灰袍。

他颔下三绺长髯,脸色蜡黄,头上别一根乌木簪子,果然邋邋遢遢,不修边幅,道袍上尽是尘垢,与少年形容的一般无二。老道双目犹如冷电,扫了小姑娘一眼。

他阴沉沉地一扬嘴角,道:“好,你终于来了。”

她才想答言,哪知一晃眼,道士已欺近身边,将她袖子一扯,撕了片衣角。

他冷笑道:“没关系,你不必认得我,只要我认得你就成。”

谢小蛮转身想跑,老道右手遥指,只听啵的一声,烟散雾开,一朵芙蓉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他将花袖入袖子里,回手一掷,匕首便将那半截衣袖牢牢钉在树上。

老道自印花蓝布包裹里取出磨刀石,洒几点清水。一翻腕,掣出柄一尺三寸多长的尖刀,聚精会神地磨了起来。

小蛮双手被绳索缚住,不能动弹。一下接一下的磨刀声钻入耳内,叫人好不心惊。

山神庙中,门墙俱都倒塌,隔扇全无,神像不整,供桌上只有个破烂的泥香炉。佛龛两旁摆了两具棺材,尸骸散落于地。不一会儿,怪风骤起,灌进殿内,裹着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房瓦之上。

那道人生了堆小火,将小姑娘轻轻放在火边。他自己的护身剑匣斜靠在供桌上,但见那丹漆的匣子咯噔咯噔地不停抖动,仿佛里头关有什么活物在上下蹿蹦一般。长剑不住低吟,夜色下听来如鬼似魅,甚为妖异。

看她脸色苍白,老道一哂,回手在剑匣上摸了几摸,道:“好宝贝,有客人在此,不可造次。”

说来也怪,那玩意儿声音立刻小了许多,仿佛能听得懂人言。

道士淡淡说道:“别瞧它戾气未尽,却是古往今来刺客豪侠人人称羡的上等利器。昔年越王勾践使人自昆吾取土,以成此宝。在神器中排行第六,名唤‘灭魂’。切金断玉,诛魑去魅,不费吹灰之力。我那反出师门的徒弟,就是因为惧怕它才远遁他方,不敢与我照面。”

小蛮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她心中暗道,可万万别叫他来,非但救不了我,反而要把自己也折在这里。这道人面露杀机,来意不善,不好对付。

道士好像读出了小姑娘的心事,两指将刀锋一弹,说道:“丫头,你想也白想。我的徒弟什么性情,我比你还要清楚。要不是这些年来准知他的肺腑,以他那般机灵,怎肯心甘情愿替我背案?这么好的徒儿,我都不舍得叫他走。”

“我看你未必当他是徒弟,你们也没有半点师徒情分。你舍不得他,不过是因为他用来顺手,就如同你那柄杀人无算的宝剑一样罢了。”

老道微微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对。世间所有神兵利器在淬炼以前,均归沙土。白璧未曾开凿以前,也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这道理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除非跳开红尘事,否则干我们这行的,哪得善终?你或许以为自己是在救他,其实却是多此一举。宝剑不饮人血,三年五载,自挫其锐。我们夜行之人既然上了这班船,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和你不一样!”

“现在不一样,等到将来,总有一天自然也就一样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姑娘不禁怒道:“怪道何川青那样厌憎你,这种不要脸的师父,世所罕有。”

道人不理会她,眼珠一转,看向门外,忽然朗声道:“好徒弟,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屋外风声鹤唳,黑云遮月,那扇朽坏的木板门不住地开合。

等得半盏茶的工夫,也无人应答。

谢小蛮心口怦怦直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着急。

老道见何川青并不露面,掸了掸身上尘土,慢吞吞地又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这样躲着,可未免殊无趣味了吧?”

小蛮欲言又止。她本想叫阿青快些逃跑,可是以他的性情,不叫还好,若是嚷了,只怕他会不顾死活地闯进来,岂不是正中他师父下怀?

这么一转念,临到嘴边的话反而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老道冷笑数声,回手将小姑娘一拎,拎到破庙大门前。他手执尖刀,对准谢小蛮的粉颈咽喉,道:“你要不出来也可以,那我可就要动手取她腹内的‘丹霞’了。我要生生将她肺腑剖开,只怕多少有点疼痛。小丫头,你便忍上片刻,想必时候也不会太久。”

话音未落,就见两点寒星自暗中打来。道人身手也真利索,啪啪两声,挥刃磕飞。方才一交手工夫,便把小蛮独自撇在地下。

小石子接二连三,不停打向道人。两人一者在明,一者在暗,对面灌木簌簌作响。

老道有些不耐烦,长啸一声,合身前扑,两只袖子连挥直挥,数道白光疾闪即没,全都钉在了围墙上。飘忽的黑影儿身法也甚快,转身跳上房顶。他轻抖衣衫,嘴里念念有词。道人提气纵身,也上了房。两人即刻斗在一处。

谢小蛮自己挪到台阶边,就手去磨背后的绳索。

幸好绳子也不太粗,磨了一会儿便有些松动。她正欣喜,猛听得佛堂里棺材板响,两具骷髅自里头哆哆嗦嗦地爬将出来,一个持刀,一个持棍,打窗户蹿到院子当中。

白骨帮着何川青,共战老道一人,四人手上刀光类若打闪相似。

少年不容道士喘息,招招进手,逼得他连连后退。难为道人手中短匕遮前挡后,又走两三回合,道人的兵刃实在不趁手,眼看封架不住,败相已露。他卖个破绽,跳出圈外,这瞬息之间,缓过手来,两指挥得几挥,妖火轰的一声,带着那具骷髅自大门弹起,足有三五丈高,犹如下了阵火雨相仿。

小蛮一侧身,躲到了桌子下边。

庙堂横梁、门楣等几处地方猛地烧起,雨却径自浇不熄它。这火光非蓝非绿,原来是他自炼的真火,专能对付山中精灵。别说这等毛毛细雨,就是狂风暴雨也奈何不得。

眼见小蛮身临险地,何川青就无心同他师父厮杀。他飘身上树,转手扯下腰间束带,朝庙宇一抖。瓦片纷纷坠落,破了个大窟窿。那根腰带仿佛一条长索,钩住小姑娘急提,将她带了出来。

只闻得剑做龙吟,不绝于耳。道人打个呼哨,灭魂宝剑破空而出,自行飞到他手中。

何川青心中一凛,不敢撄其锋芒。如霜如雪的剑光径奔面门而来,远远看去,黑夜之中,少年如同一只大鸟在前,剑光紧追不舍。风驰电掣,几番起落,何川青的竹杖叫它削为两段,顿时险象环生。

少年绕着空地撒腿疾奔,半步不敢停留。随走着,他口中喷云吐雾,就见那如同墨汁般的黑烟翻翻滚滚,将老道围在当间。

没多大工夫,黑云就吞没了道人的身影。此时地下沙石、黄土也挟风而起,好似打着旋儿的狂风,呼啸连连,如泣如诉,甚是凄厉。

剑光辨不明方向,横冲直撞,犹如疯魔一般。何川青这才留足,双手结几个古怪手势。黑雾里头,红芒乍起,轰隆隆的雷电震耳欲聋。

谢小蛮捂住耳朵,头晕目眩。

过了许久,雷音偃旗息鼓,四周没了动静。只听呛的一声轻颤,灭魂宝剑坠下地来,插在黄土之中,余震兀自未消。

何川青神色依旧凝重,也不知是否困住对手。他一抹脸,化做青鬼模样,张开血盆大口,将那黑云一口一口吸入腹内。待到吸净后,却不见那老道。

小蛮这才头一回看见浮在他头顶上的“吐云”珠。原来是颗鸽蛋大小、乌涂涂的珠子,内有暗光,方圆十丈之内,所有事物皆都发黑。

“好徒弟,几年不见,本事见长,不枉我一番点拨。”那道人的声音自半空传来。

何川青一惊,果然,道士不知何时早已脱困。

少年只觉肋下冰凉,身躯朝后便倒。双肩、双臂、手掌、膝盖、脚背乃至琵琶骨一阵剧痛,叫人活活钉在树上。其他倒也无所谓,唯独琵琶骨被法器所穿,便不能施法变化。

何川青长叹一声,吐了几口血,慢慢现出少年本相。只见他浑身上下皆是鲜血,形容既狼狈又落魄。他不能动转,只好远远瞥了小蛮一眼。

老道微微一笑,长剑遥指,对准他胸口,淡淡问道:“服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