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地界厉鬼横行的传闻甚嚣尘上,百姓们从议论纷纷到人人自危。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蜗居在家,足不出户。行将午夜,偌大的县城,竟然半声咳嗽也无。

海丰太守潘子昂已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他神态肃穆,从窗户缝中向外看去,街道上风卷残叶。

坐在他下首的县令郭川则不住地擦冷汗。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片刻也不能安宁。太守要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平常这个时候,人们早躲入里屋去了。潘太守为查明真相,故意将门户大开,打算一睹人们所说的鬼怪。

初更已过,二更将至,忽听得有人禀报,人已请到。

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是府衙里的捕快头赵志礼,后一个做剑客打扮。只见他肋悬双锋,剑未出匣已是冷光满堂。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容貌俊朗,细条身材,年龄不大,眼角已略有鱼纹,目光犀利。青色衣襟,利落打扮,透着机警。他站定后微微带笑,也不落座也不行礼,只冲众人点点头。

郭县令很是不悦,正要开口斥责,太守却摆摆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燕赤霞。”

“赵捕头曾向我说到,你颇通灵异之事。海丰近年来有鬼怪搅扰的事,可曾听说?”

“耳闻过一阵。方才骑马赶路时,见城内城外关门闭户,不知什么原因?”

太守一声长叹,“这情形已经两年有余。两年前,夜间忽然出现一只青皮鳞甲、丈二长的无头厉鬼。它只在夜里出现,见风便长,四处横行,毁坏田地房屋无数。男女老幼遇上就死,飞禽走兽碰着即刻没命。总要闹到天光时分,才化做雾气消散。及至第二日,复又如是。所以百姓们到了夜间就要担惊受怕。去年请过两个法师驱鬼,都因法力低微反而丧命。为此事,或死或伤的衙役兵丁已有上百人。”

燕赤霞听完后低头想了一想,道:“刚才你说它没有头?”

“这个我也未曾亲见,赵捕头倒与那鬼照过面。”

赵志礼即刻答道:“是。它脖子细长,脖子自下而上一半的位置整个切断,没有脑袋。它虽然没有头颅,却能辨路,也知方向,还能视物。”

燕赤霞脸色一变,道:“那可不妙。若是身首异处,许是曾经遭人捕获。照你所说,它好杀伤人命,想必是与人有所过节,意欲寻仇。它多在午夜出没,现在几刻了?”

“方交两刻。这时候大约也该……”

燕赤霞忽然竖起食指在唇边摇了摇,侧耳倾听。他沉声说道:“它已经来了。”

此话出口,众人都吓得毛发直竖,面面相觑。

“你们将椅子搬到屋子南边角落里,坐在一处,不要出声。等会儿它进来时,你们屏住呼吸,别叫它闻出生人味道。有我在此,它还不敢吃人。”

见他说得严肃,大家马上照办。

此时,所有佣仆早已打发出去躲避,内室只剩下捕头、太守、县令和年轻人。

县令心中叫苦不迭,心想当初真应称病不来。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潘太守虽然心中惧怕,面上却丝毫也不露怯。赵捕头尚好,只是郭县令身躯抖个不止,形同筛糠。

燕赤霞上前两步,刷地抽出一柄佩剑。他剑尖垂地,在地上画了三条线。他含了半口茶水,对着地上一喷,刻痕立刻消失不见。

这年轻人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只身走到隔扇旁,将虚掩的窗户推开半边,看样子是要恭候鬼怪到来。

果然,长夜之中,闷雷般的轰鸣由远及近。

轰——轰——轰——

每一下声响,都震得桌上水杯咣当颤抖。

太守的脸白如宣纸。

这分明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正款款行近。它行到街角,似乎顿了顿,脚步便朝他们过来。随着那怪脚步声愈来愈大,一种古怪低沉的吼声也渐渐清晰,像猿猴长啼,又如夜枭哀泣,时断时续,绵延不绝。

只见窗户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们本就是在三楼,而影子印上了怪物的上半身,可想而知它的身量庞大无比。

燕赤霞手指轻弹,哧哧几下,灯烛尽灭。众人屏息敛气,一声儿也不敢出。

月色在半圆的窗纸上勾勒出一对肩臂,长毛丛生,其阔可及房梁,如果轻轻一挥,只怕整栋楼都要坍塌。在那肩膀之上,果然扛着没有头颅的脖子。那半截颈项向左右各转一转,终于伸入屋内。

这回连太守也坐不住了,几欲站起,但想到燕赤霞的嘱咐,又强行按捺。

一股尸体的腐臭扑鼻而至。众人皱着眉,冷汗滴滴答答自脑门流到下巴。唯独燕姓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略略皱眉,盯着怪物的脖子不放,心中像有疑问。

不断滴下的脓水在地板上积了老大一摊,那脖子看起来诡异极了,像条被斩断却不得死的大蚯蚓。脖子的肌肉有节律地收缩着,那怪慢慢探向南边,接近了三人的位置。到了近旁,却又仿佛碰到什么无形阻碍。

过得片刻,脖子缩回窗边,好像没有觉察到异状,想要离开。

正当此时,憋了许久的县令忽然打个喷嚏。这下不巧,原本退出的鬼怪又转过身来。窗户中挤进一只簸箕大的手,捞向变颜变色的三人。

三个人全吓呆了,也不知该叫还是该躲。郭川扑通坐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燕赤霞猛然一口气喷向那怪。那怪受了撩拨,立刻掉头去捉他。少年身法迅捷,向左一闪,滚到对面。

大手捞了个空,连续抓了几抓,抓得墙上灰土纷纷掉落。燕赤霞半蹲在地,两指轻晃,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怪物到处寻找,偏偏就是瞧他不到。

燕赤霞将袖子一扬,一只泛着荧光、巴掌大的斑蝶翩然飞出。它飞到厉鬼面前绕了几个圈,似乎想要引开它的注意。那怪脖子忽然一抽,喷出绿雾,将蝴蝶笼住。没多大工夫,蝴蝶便坠落下来,化做脓血。那怪这才收回胳膊,缓缓离开。

轰轰的步伐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年轻人见他们还是噤若寒蝉,忍不住道:“行了,已经去远了。你们起来吧,不妨事。”

太守面色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青鬼。”

年轻人沉吟半晌,喃喃自语:“而且还是无头的青鬼。”

燕赤霞下得楼来,不顾老赵的劝阻,将袍袖一甩,笑道:“两个大男人,不要拉拉扯扯的,不雅。”

赵志礼正色道:“你就算嫌赏金太少,不肯与官府打交道,莫非也不念我等素日的交情?兄弟我从前可曾亏心待过你一次?哪次你惹下乱子,不是我从中给你周旋?你乐意也得答应,不乐意也得答应。”

年轻人双手抱胸,淡然回答:“我也未必能帮得上忙。”

“这话怎么说?”

“鬼分数类,有的是生前为人,死后魂灵不得安息所以化鬼;有的则是畜类衍生而来;还有的是器物吸过人间阳气,化为精怪。青鬼原本不是什么祸害人的东西,只是因为执念未消,所以不得转投为人。它们大都深居山岭,不会擅自出世。”

赵志礼显然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对,自这怪出现以后,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你怎么说它不祸害人?”

“要不是有害过它,它大概不会去祸害别人。你第一次见到青鬼时,是一只还是一对?若然不是一对,必定还有个女子随在它身边。那时它的身躯还没有这么大,通体青黑,并且不生鳞甲,对不对?”

赵捕头越听越奇,不禁瞪大双眼点点头。

“后来你们把它脑袋砍了?”

赵捕头急道:“谁知道那样长相的东西会不会暴起伤人?”

“这事我管不着。”

虽然燕赤霞说得斩钉截铁,赵志礼哪会任他推脱?一方灾患不除,别说自己了,连带县令和太守都要官位不保。他死死拉住年轻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燕赤霞武功高其甚多,本想甩手就走,但念在昔日交情实在不错,拉不下脸来,只好说道:“先放手。我话讲在前面,帮你办差可以,但我殊无把握。”

赵志礼喜道:“你肯帮忙就是给我面子了,有人应承总比我自己涉险强。”

“那跟着青鬼的女子,你们是逮住了还是在逃?”

“当时就将她拿下了,现正押在府衙大牢内候审。这一段都被那鬼怪搅扰得不能安宁,也没顾上她。你要见见么?”

“自然要见,越快越好。”

捕头心内焦急,两人随说随走,来到县衙后院小门。

他俩也不去前头通报,直接下到地牢之中。

监牢之内恶臭扑鼻,捕头领着年轻人急匆匆向内走,最后来到一扇铁门前。

门一推开,又见一间密封斗室。

这里已是监牢最下层,阴热潮湿,全无一丝光亮。墙壁上点了四盏油灯,火光昏黄,映着栅栏中的影子更显诡异。燕赤霞用手掌挡住火光,眯了眯眼,瞅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蜷在壁角下。远看倒像人的样子,头发又长又乱,遮着面孔。

囚犯瞥了二人一眼,浑若不见。她手足俱被锁链铐住,燕赤霞在她对面席地而坐,哪知犯人突然张口,一口唾沫吐了过来。

老赵气得开口呵斥,燕赤霞忽然摆摆手,道:“出去等我。有你在这儿,她恐怕什么也不会说。”

赵志礼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听从劝告。

年轻人一哂,抹掉脸上的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默不作声。

燕赤霞又道:“不说也行,但我总得称呼你吧?”

“叫我小蛮。”

燕赤霞见她满脸狐疑,也不计较,只是拿住她的双手。女子吃了一惊,却听锵啷啷一声,镣铐脱开,坠落在地。她手掌被对方托住,和煦的暖意透过掌心传过来,身上的淤青眼见着变淡,最后消失无踪。

这姑娘将青丝向后拢去,虽然污痕未净,却不掩朱唇黛眉的秀丽,形容婀娜婉约,十分端丽可人。

年轻人这才问道:“我有点好奇,他们发现的时候,你和它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

她迟疑片刻,才回答:“四个月零十八天。”

燕赤霞沉吟半晌,忍不住道:“通常讲来,青鬼不会与人如此亲近,时间还这么长,想必它是相当喜欢你了。”

小蛮低声说道:“相当喜欢……谈不上,不过它待我很好。”

“不奇怪。青鬼虽然外表可怖,却有断识人心的本事。如果不是因为你心地纯良,落到它手里,只怕早已死多时。”

“阿青虽然长得丑陋,但他伤人是逼不得已。他们为了捉住他,用渔网做陷阱,还用刀去戳。他受了许多伤,身上全是血,结果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子脸色惨白,语调凄厉,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年轻人叹口气,道:“不论有没有你在,这种事或迟或早,总会发生。”

“你说得对。可我盼望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燕赤霞微微一笑,道:“说说你们的故事。”

“你想听么?”

“只要你乐意说,多长时间我都听。”

谢小蛮第一次遇到青鬼,才十五出头,不满十六。那时候,她家住近郊,两个姐姐皆为正出,她排行忝末,又是庶出,老爷最为不喜。自记事起,常受责打。母亲生性懦弱,且抱病多年,事事谨小慎微。两人寄人篱下,屡遭冷遇,尤惹正室夫人嫌恶。

一日晨起,夫人将小姑娘叫到床前。

原来这太太生平爱喝鱼汤,隆冬将过,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要吃鲤鱼,命小蛮出门去买。

其时鱼群尚未洄游,集市上别说鲤鱼,连河虾都没有。小姑娘挎了竹篮,沿路找遍,也不见鲤鱼的影子,料想回家免不了一顿打骂。她想,就这么回去肯定受人讥讽,左右都要挨打,不如下河去碰碰运气。于是离开官路,径直往山里走。

海丰城外有座翠屏山,山中溪流称做银子河。这河水质清澈,夏日银光闪烁,故此得名,山下的孩童时常去那里摸鱼捉虾。照理讲,这个气候不该有鱼,所以路上一个行人都无,山林空寂,好不幽静。

堪堪走到水边,她着实累得厉害,便找块石头坐下。气还没喘匀,背后传来几声毛骨悚然的枭叫,吓得她花容失色。

林中穿出一只黄雀,羽翼凋零,翅下染血,仓皇逃窜。天上的白额苍鹰几次扑击,都叫它闪了开去。黄雀叫得凄切,似是向人求救,谢小蛮不禁心生恻隐。那鹰却是穷追不舍,直追到猎物钻入树冠当中。

没过片刻,草响叶动,打树梢跳下一只黄背松鼠,一溜烟儿绕过小姑娘,向河边跑去。小蛮正诧异间,忽觉脚下有些异样。她吓了一跳,定睛瞧时,却是条碧油油的树蛇,三角脑袋,牙尖齿利。松鼠被蛇逼得没有去路,扑通跳入水中。

水面泛起泡沫,眼看着松鼠不知去向,一条青鱼尾巴却晃得几晃,朝下游游去。

只见树蛇抖抖身子,眨眼工夫化做一只鹈鹕,去衔那青鱼。鱼儿左躲右闪,在石缝里强做挣扎。

谢小蛮曾听长者说过,路遇这种罕异,多半是修仙的高人在斗法,最好袖手旁观,不要理睬。她藏在树下,倒想看看究竟。

那青鱼将要遭擒,骤然变成一缕青烟,升入空中。鹈鹕见它要逃,化为白烟紧追其后。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翻翻滚滚,直往下游飞去,片刻便踪影全无。

小姑娘好奇心起,沿途追赶。不知走了多远,路边荆棘上挂着一片衣角,血犹未干。

她觅着足迹摸入灌木丛中,猛地有人自后头欺近身,捂住她嘴巴。

小蛮心里咚咚直跳,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只听他低声说道:“不要出声,我不害你。”

那男子不敢贸然将手放开,拖她躲进树影。他双手虽然枯瘦,却颇有劲力。小姑娘被捉住,一动也不能动。

空中一只灰隼盘旋不去,仿佛在找寻什么。过得良久,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翅离开。

这男子长长叹息,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小姑娘又急又臊,急忙丢开手,转过身来。

原来抓她的是名二十多岁的青衣少年。谢小蛮双腮桃红,气他冒失,忍不住就要呵斥。哪知他身子摇了几摇,咕咚栽倒。小姑娘将他翻个身,发现原来他肋下有伤。几道爪痕,把他肚腹伤得血肉模糊。

小蛮见他伤势非同小可,忙道:“你等着,我下山给你叫人去!”

那少年一把拉住她,气息渐微,说道:“不要去……等你把人找来,就晚了。劳驾,扶我一下。”

说是扶,其实根本就是背。虽然少年身材不算高大,但毕竟小姑娘年幼力弱,不一会儿就汗水淋漓。

青衫少年指点她将自己放入不远处的山洞,在洞口用枯枝遮挡。小蛮本想问问理由,但瞧他脸无血色,也不好意思开口讲这没要紧的事。

那少年伸出手指,连点几下,封住自己的穴道。他咬牙狠心,忍住剧痛,把似中了毒的腐肉一刀一刀割下去,只看得小蛮心惊胆寒。

等他把伤处弄完,已体力不支,躺倒在地。小姑娘不敢怠慢,忙按嘱咐将伤药敷上。又扯下半片衣袖,给他仔仔细细地包扎伤口。

那少年脸色甚差,呼吸似有若无。他不睁眼,亦不说话,听任摆布。

少年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晚霞漫天方才醒转。他见小蛮还在,说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本来是该走,不过我怕你伤情反复,所以等了等。”

少年沉吟片刻,道:“那个变成鹈鹕的人是我对头,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路,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不和其他人提起便是。”说完,小姑娘起身走到洞口,忽然又想到一事,回头说道,“对了,你还没有谢谢我。”

那少年慢慢摇头,淡然答言:“我干吗要谢你?”

“我刚刚救你性命,难道你不该道谢?”

“古人曾训诫过,君子施恩不图报。哪有救了别人,自己上门讨谢的道理?”

小姑娘听了这话,也针锋相对,“那夫子还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以我救了你,你就得向我道谢。”

青衫少年见她伶牙俐齿,不禁莞尔,“说得在理,但我还是不能跟你道谢。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一次。一命抵一命,最多扯平,两不相欠。”

“你何时救过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那时候你才四岁,当然什么都不记得。”

谢小蛮听罢,只当他是玩笑,没有深问。

当晚回到家中,小蛮被好一通责备。

夫人大发雷霆,斥道:“这丫头几天不调教,愈发惫懒,跟你那不成材的娘一个德行。你们一个装病,一个装疯,想躲清净?哄谁?别在跟前,院子里跪着去!”

小姑娘在天井下边跪了一宿。因为吹冷风,第二天发起烧来。这一病,小半个月才转好。所幸她体质尚可,慢慢也就挨过去了。只是两个姐姐言语讥讽,指桑骂槐,叫人不忿。

谢小蛮心里明白,老太太不把她活活折腾死,不会善罢甘休。

又过几日,夫人不时将她叫到跟前,找因由打手心,直打得她两手全是淤痕。小蛮性情倔犟,再疼也不吭声。

一个月转眼过去。

这天,小蛮出门时听到鸟叫,忽然想起那日救的青衫少年来。不知他伤势如何?许多天里,没人给他送饭,他吃什么呢?要是饿死了,岂不是自己的错?

想到这儿,小姑娘心中不安,掉头朝山中赶去。

小蛮涉水过河,穿林而行,找到那日的石洞,远远便瞧见少年盘膝端坐于岩石之上。

他双目微合,神态庄重,似乎正在出神。一袭青衣,更显得他骨骼清瘦。和风拂过,袍带略动,倒仿佛一只小憩的鹭鸶。看他气色,伤势应该好了许多。

小蛮笑了一笑,道:“伤可好些了吗?”

“承你惦记,咱们进洞说话吧。”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那少年摸摸下巴,道:“可惜没酒。外头这样漂亮的山花,没有酒喝,可不大对景。”

“这会儿喝酒于伤势没什么好处。那天走得急,忘记问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何川青。人可何,山川的川,青草的青。”

小蛮正要启口,少年忽然摆摆手,抢道:“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姓谢,名小蛮。家住城南近郊,排行老三,而且还是庶出。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未出闺阁。”

姑娘惊得险些蹦起,“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掐指算出来的。”

“这么说,你还真懂方术?那日我碰见你时,是在与人斗法吧?”

何川青点了点头,道:“是,那个追赶的人正是我师父。多年以前,我反出师门,后来和他老人家一直不睦。最近才见面,谁知没讲两句便说翻了,动起手来。我逃到这里,正巧让你撞见。”

她不禁心想,不尊师道可是大逆,便问:“为什么要擅离师门?难道你师父他不是好人?”

何川青只是摇头,不作答。

“那么他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既不能算好人,也不能说是奸恶之辈。只是他看不惯我的性子,我不爱听他教训而已。”

他说的话,谢小蛮不甚明白。她叹口气,低下头去,只觉得能有个同年纪的人说会儿话,爽快多了,这几天心中的憋闷似乎也一扫而空。

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停住,瞥到了她手背上的鞭痕,忍不住问:“你手上怎么回事?”

小姑娘一慌,将手缩进袖子。

何川青越发疑惑,“这是竹条抽的?谁干的?你若不说,我等会儿算也能算得出来。”

她见瞒不住,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少年听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要抓鲤鱼,怎么不早说,这有何难?”

何川青说得轻描淡写,谢小蛮则大不以为然。这个月份天气尚冷,溪水还凉,根本不可能会有鲤鱼。

青衫少年手执一根晶莹翠绿的竹杖,站起身,四下环顾。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顶上挂的蜘蛛网摘下,对着它吹了口气,蛛网顿时化做一张亮晶晶的渔网。

少年将网交给小蛮,示意她噤声。何川青两只手指放在唇边,嘴里念念有词。竹杖点在洞壁之上,忽闻水声潺潺,仿若河流自洞中穿过。

他微微一笑,略抬了抬手里的竹竿,地下无端涌出清水,灌进洞穴。洞内不多时已是一片汪洋,而洞外却半滴水珠也没有。

小姑娘用手摸身上,衣服并未沾湿。只见水随竿起,齐竿即止,涨到膝盖处便不再上升。

少年说道:“愣着干吗?还不撒网?”

话音未落,一尾一尺来长的大锦鲤哗啦蹦出水面。小姑娘张网急扑,逮个正着。

鱼儿活蹦乱跳,在她怀里动来动去,把小蛮逗得大笑。这个时节在洞里捉鱼,岂非咄咄怪事?

小蛮面上像是喜怒不形于色,其实私下简直快活极了。

倒在牙**的妇人看见鲤鱼,险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手中的竹条掉到地下,两个姐姐则瞠目结舌,预备好的奚落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三人你瞄我,我瞄你,哪个都没吭声。

小蛮忍住笑,心道:这回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夫人看她神色,更加气愤,拍桌子喝道:“死丫头,这鱼是从哪里偷来的?”

“鱼是河涧中摸的,怎么说是偷?”

“鬼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令,河里哪会有鱼?”

小姑娘冷笑道:“这就对了。夫人你明明知道不会有,怎么还屡次三番遣我去买?你又是个什么居心?”

“你……反了你了!这倒霉的野种,我问你,市集上既然没得卖,想必你是跑去哪个大户人家,从池子里捞的吧?果然是有娘生无娘教的东西!来人,掌嘴!”

谢小蛮连日来被她欺辱,如今实在忍无可忍。她将头上发簪拔下,厉声道:“今天哪个敢动我,我就跟他拼了!”

她语气凄厉,神态决绝,一时间旁人倒真不敢上前。

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只没命嚷道:“反了,反了!快把她拖出去!”

两边人正僵持不下,一个丫鬟撞入门内,呼道:“不好了,二姨娘出事了!”

小蛮一惊,急问:“我娘怎么啦?”

“三姑娘,姨娘方才忽然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谢杨氏向有体质虚寒的毛病,入冬后更是咳嗽不止,近来痰中带血。小蛮见母亲双目紧闭,面容蜡黄,嘴唇乌青,身子不住抽搐,不由心急。她连唤母亲,对方却并不答言,气息若有若无,口中喃喃低语,不知所云,与平时犯病的症状截然不同。

“究竟怎么出的事?你倒是说话呀!”小姑娘心急如焚。

报信的丫鬟映儿急道:“我也说不清。早上起床还好好的,气色反比往日红润。饭后进过汤药,说想吹吹风。她自去将帘子打起,在窗前站了半刻,忽然说道:‘映儿,你闻到没有,什么东西烧煳了?好臭。’我可是什么异味都没闻到。结果一转脸,姨娘便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急忙去扶,姨娘手脚乱舞,嘴里还喊:‘好烫!怎么这样烫!’”

此番言语让小蛮疑窦丛生。听来倒不像寻常犯病,倒像是被魇住了。她狠狠瞪了夫人一眼,更觉对方神色不正,有些躲闪。

小蛮道:“映儿照顾我娘,我去请大夫。”

前后三个郎中号脉,人人摇头,连方子都不开就走了。接连四天,二夫人病体愈加沉重。

谢小蛮日夜守候,眼看母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连手都几乎冷了。

老爷听说以后,只来瞧过一眼,脸上丝毫没有关切焦急的神色。想到那心肠冷酷的爹,谢小蛮又恨又悲。

灯花结了老长,烛火摇曳。她伏在桌边自问,现在怎么办才好?眼泪一点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性情要强,此刻不肯放声大哭。

小蛮心道,魇术可并非寻常药石可医,再请大夫多半无用,除非是此道中人……

此道中人?

她灵光一现——何川青会不会懂得破解的方法?不过他年纪太轻,阅历有限,怕是未必就能帮上忙。

何川青见她双眼红肿,容颜憔悴,皱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哭过?”

谢小蛮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

少年抬手拉她起身,就知出了蹊跷。小姑娘把事情始末细说一遍,他微微颔首,道:“没关系,你来得很是时候。如果再迟一天,我就没法治了。”

“你有办法?可不要骗我。”

少年却不瞧她,将手中树叶变成黄纸,枯树枝化做毛笔,写起符来。

他淡淡说道:“这是五鬼法的魇胜术。我可以教你破解,只是我从不白白帮人,你打算怎么答谢?”

小蛮怔了一怔。

何川青又道:“先说明白,我可不缺钱。寻常的好处打发不了我。”

“那你想怎样?”

“以身相许怎么样?”

“我呸!”小姑娘气恼不已,全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句话来。

何川青笑道:“我看你眼睛哭得像桃子,忍不住就想作弄作弄,认什么真哪?”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戏耍我?”谢小蛮将手狠狠一甩,怒道。

他通共写了九道灵符,放入三个锦囊之中,嘱咐道:“照你方才讲的看,施术的镇物在屋内。我问你,卧室里是不是有面对着床的镜子?”

“是。”

“你把四道符贴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两道符分别贴在镜子上和床下,最后三道符捏在手中。今天将近午夜时分,窗子全都打开。屋内不要焚香,更不要点灯烛。周围不要站旁人,自己守在床前。等月光照到镜子,那东西大概就会现身。看见它时,万万不要惊慌。它若走来与你说话,别开口。它会反复问你名字,不可以讲给它听,否则连魂魄也会被摄走。

“只要你不答话,那东西便无可奈何。最后它大概会去找你娘,这时,你就这样做……”

谢小蛮仔细记下,不敢有所怠慢。

何川青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一定不会有事。切记,不管怎样,不要慌张。”

“好,我明白了。”

少年送她出洞,没走两步,他忽然说道:“谢小蛮,咱们现在可以算作是朋友了吧?”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如果是朋友,那么我问你要一样你用不着的东西,你会不会给?”

“用不着?”她眼睛转了两转,奇道,“我用不着的东西可不多呀。”

他缓缓说道:“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不想说。不过,将来你就会知道了。”

木梆响过几次,夜色昏沉,月亮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树影枝枝节节,张牙舞爪,分外妖异。地上略洒光斑,铜镜里隐约照见两个人影。一个是躺在**昏迷不醒的妇人,一个是坐在一边静静守候的姑娘。

病人呼吸已近平稳,似在酣睡,身躯也不再颤抖。小蛮捏着锦囊,贴在心口,手里的汗打湿了布袋。虽然阵阵困意袭来,她仍然强打精神,岂敢有半点疏忽。

镜子寒光凛冽,折射出片片妖影。寂静之中,传来几下突兀的笑声。小姑娘后背发冷,直起身,盯住菱花铜镜。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这声音虽是人语,却又如鬼似魅,说不出的诡异。它飘飘荡荡,由远及近,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沙哑。

一个头颅从镜子后面探出,明晃晃的两只眼睛如同灯笼,直瞪着小姑娘。那眼睛是银灰色的,光有瞳人,没有瞳孔。

“怪哉呀怪哉,这里怎么多出个人?”

他砰地蹿下地,弓背屈膝,像狗一样朝谢小蛮爬去。

姑娘终于看清楚,原来那是个孩童,顶上梳髻,腰里围着描金的兜肚。除此以外,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皮肤惨白胜纸,甚为古怪。他脸盘大得出奇,简直和脸盆一般大小。

男童对她说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不走?你是谁?前几日怎么没看到你?”

谢小蛮紧闭双唇,不肯作答。

他眨眨眼,歪了头,提高声音,“喂,我问你话呢,怎不回答?我瞧你也不像聋子呀?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姑娘依然不吭声,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男童鼓起双腮,威吓道:“你要再不答我,我可要生气了!”

这孩子猛地一掌拍到小蛮脸上,将她从床边打落。他劲力奇大无比,小姑娘脸颊顿时红肿。她心里又惊又怕,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好呀,你这是瞧不起我么?既然不说话,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狞笑一声,翻掌握住谢小蛮右手,启唇就咬。两排利齿深嵌入肉,鲜血立刻涌出。

小姑娘忍着疼痛,无论如何不肯叫嚷。

妖怪气急败坏,用力摇她双肩,在耳畔啸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桌子、椅子和案上杯盘碗盏叮当乱响,平地刮起怪风。小姑娘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肩仿佛要被人捏碎。屋子里大小事物腾空飞起,撞到墙壁纷纷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那孩子可怖的鬼脸近在咫尺,双目放出黄光。恍惚之间,小蛮听他用极柔和极蛊惑的嗓音说道:“好姐姐,求你了,告诉我吧。”

她心头像被人用手抓挠似的,忍不住想开口。此刻,何川青的话自耳边冒出,“不要答他的话,不要慌张,否则连魂魄也会被摄走。”

小姑娘长吸一口气,强自宁定,闭着双目摇摇头。

她感到肩头一松,睁开眼时,周遭事物全部恢复原样。既没有怪风,东西也都好好摆在那里。

男童甚感无趣,撅嘴咕哝道:“这人是个哑巴,真不好玩。我不睬你,找别人玩去了。”

他背过身,爬到床前,咯咯一笑,便伸手去抓昏睡之中的妇人。

谢小蛮绕到他后面,突然将一张符咒拍到男童天灵盖上。男童惨声狂号,骨碌碌滚到地下,口中直嚷:“头痛!头痛!我的头好痛!”

妖怪双臂抱头,不住哀告,将头去撞地板,撞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坑。他脑门喷出一线黑烟,满屋净是焦臭味道。那孩子身子也开始缩小,小到只有不到半尺高矮,肌肤炸出许多裂纹。

小蛮晃亮火折,迅速烧掉第二张符。男童身上毕毕剥剥作响,皮上一块黑一块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一迭声告饶。

姑娘这才说道:“带我去找下咒之人。你要不去,我就当真把你烧了!”

男童将脑袋晃了三晃,顷刻不见了影踪,地下站的分明是巴掌大的桃木小人,身上绘满稀奇古怪的花纹。

木头人踢踢踏踏走在前头,谢小蛮尾随其后。

出了偏门,左拐右拐,绕过许多道路。过凉亭,入垂花门内,它径自一溜烟奔进老爷夫人卧房中,过得许久,也不见出来。

小姑娘这时方才心下了然,怒从心起。她手里用力,将珠帘扯下半边,无数珠子滴溜溜撒了满地。

响动惊醒旁人,房内亮灯,夫人高声询问:“去看看谁在外头呢?”

谢小蛮厉声道:“不用看,是我。”

老爷喝道:“这个时候你还不睡觉,想做什么?有事明天早起再说。”

“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烦您去看看。”

小姑娘探头看,屏风后头两个影子对面悄悄说了几句。谢员外满心不悦地搪塞道:“晚了,不去了,明日白天再过去。你回吧。”

接着便是夫人刺耳的讥笑。

小蛮僵在那里,咬着牙,竭尽全力忍住满腔怨恨,猛地有种杀人的冲动。

丫鬟映儿瞧她神情着实可怕,不禁要去拉她的手。哪知谢小蛮一把甩开,冲入内室,捡起地下的桃木小人儿,指着夫人鼻子,将手在灯下一晃,“认得么?就是你想拿来将我们置于死地的玩意儿!不妙啊,我娘现下可还好好地活着。你怕是不能称心如意了吧!”

那妇人平常盛气凌人,陡然瞧见木头人,心虚了一半。

只听谢小蛮斥道:“告诉你,无耻的东西!我谢小蛮虽然没权没势,但却不是任人欺凌的人。我不会那邪门歪道的法术,也不干这等下流勾当,但是我不怕死!你要再敢动一动我娘,我就先杀了你,再寻个了断。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住口!”谢员外打断她,怒道,“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样子么?畜生!此处内堂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滚出去!”

“咒是她下的,要不是我发现,我娘早死了。”她将木人往地下一摔,碎作几片。

“素日你不尊长辈我都没和你计较,今天你居然胆敢口出诬言。还想怎样?想要我性命不成?”

小蛮却不答话,也不肯示弱。

员外不禁更加恼火,劈手扇了她两个耳光。他下手甚重,小姑娘眼前一黑,腮上火辣辣地痛,血丝顺着嘴角挂下。

她拿眼睛冷冷扫了二人一眼,跑出门去。

街头巷尾冷冷清清,灯烛早灭,细雨似芒。经了冷雨、夜风一吹,叫人直打战。

谢小蛮也不知漫无目的走了多久,蓦地抬起头,已经走到护城河畔。

河水清澈如镜,水滴打在上面,翻起无数涟漪。阴云倒映,城楼在黑暗里看去,仿佛硕大的野兽,向中间压倒。

她弯腰屈膝,在水中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小蛮拿水擦掉颧骨的污痕,再把头发重新拢好。

小姑娘重重吐口气,在河边坐下,双手抱膝。她将头埋在胸口,不禁想:谢小蛮啊谢小蛮,这么多年,你一直忍辱负重有什么用?你小心翼翼不去招是惹非有什么用?你心甘情愿地给人白做使唤丫头有什么用?你一心想着从这门里出去,永远不回头,又有什么用?除了人家的白眼,可什么都没换回来。如果一次忍辱,就要终身负重。不去招惹是非,是非自然会来招惹你。想从这里出去,简直遥遥无期。

她摊开双手,掌心里竹蔑条抽的道道淤青交错纵横。这种日子过得没半点尊严,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呢?

没人回答她,只有远方黑黢黢的山岭传来沙啦沙啦树叶摇晃的声音。

因为下过雨,山路泥泞,极不好走。小蛮虽然撩起裙子,仍然溅得满身泥污。她脚步踉跄,双颊绯红,没多久便气喘吁吁。

黑云遮月,山中的道路难以辨认。小蛮犹豫片刻,不想就这么回那死气沉沉的家里去。她没有其他朋友,只得去找何川青。少年年纪较她稍长,四方游历,好歹总算有些见识,或者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小蛮心道:他此刻怕睡得正香甜吧?不晓得突然看到自己,会不会吓一大跳?

小姑娘天性促狭调皮,想到此处,忍不住想玩笑一番。她三下两下拆开发髻,把头发乱糟糟地披在双肩,用乌丝遮住容貌,扮作女鬼模样。恰好她又是一袭白衫,就着水边一看,果然有几分妖魅气象。于是她笼了袖子,轻手轻脚地朝小山洞走去。

起先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灌木林微微摇晃,石头窟窿中不见一丝光亮,仿佛深不可测。小蛮陡然遍体生寒,毫无缘由地惧怕起来。

她略微定神,低低唤道:“何川青,你睡了吗?”

咯吱——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像是磨牙,仔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小姑娘打了个冷战。

只见有东西自洞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她不由倒退几步,屏住了呼吸。

影子高逾一丈,站在面前,堪与松柏相较。它膀大腰圆,青色肌肤,浑身上下犹如鱼儿一般披着鳞甲。它双臂张开,肋下长鳍,十指尖而又尖,浑似银钩,獠牙利而又利,宛若新月。更为狰狞的是,它脑袋上两根长角,比山羊角还要长上一倍,邪异无匹。

谢小蛮张开嘴,却喊不出一个字。

怪物挥起手臂,抓了下来。

天空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小蛮拼了性命,夺路而逃。

只听得树干折为两段,横亘在地,险些将她压在下边。那妖怪行动迅捷,身手矫健,步履片叶不闻动静。

两人相形不过堪堪丈二距离,那妖怪嘴里喷出浊气,瞳放凶光,直逼小蛮眉魄。它双唇一抖,作猿啼虎啸,响彻山林。

小蛮越是逃跑,就越是勾起了那怪嗜血的本能。它鼻子里闻到生人气味,简直和扑食的恶犬没有两样。

小姑娘的胸口抽痛,凄风冷雨灌入口中。

何川青在哪里?他怎么不见了?难道被怪物给吃了?

她心中慌乱已极,脚下不防,跌了一跤。只瞬息工夫,那青色怪物已疾蹿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向她露出了惨白的獠牙。

小蛮手忙脚乱地后退,背后一空,才知退到了绝壁边。下面是万丈空谷,眼看妖怪慢慢靠近过来。

电光一闪,便在这刹那之间,小姑娘猛地窥见了妖怪胸腹上触目惊心的抓痕。

她失声惊叫道:“阿……阿青……是你!”

抓痕正是前日何川青疗伤时留的爪痕,再不会有错。

谢小蛮头皮发麻——怎么会是他!

才不过一夜时间,就有这样可怖的变化。

谢小蛮以手护面。只听得几声闷响,那怪物厉吼,被什么东西弹了开去。

这下突生变故,小姑娘惊愕非常。

她只觉胸中有股热腾腾的气流升到咽喉,火烧火燎的。她不由自主一张嘴,吐出一道霞光。这光来得怪异,乍起之际,十丈之内的事物无不照得白而透亮。光分七色,层层交叠,十分耀眼。

妖物又欲扑击,却仿佛撞到了什么瞧不见的壁垒,被弹了回去。

它伸出两指弹来,碰到光圈边缘,却像被烫似的急忙缩回去。鬼怪死死盯住小姑娘,形同野兽,没半分认出人的神色。青色妖怪双手握拳,青筋暴起,接连怪笑。但见它口中缓缓流出黑色云雾,这云雾初看细如发丝,之后便越积越多,仿佛深海中喷墨的乌贼,将小蛮周遭围得严严实实。绵绵不绝的哂笑忽左忽右,时近时远,犹如猫儿在戏耍临死的耗子一般。

小姑娘顿失主张,后悔真不该糊里糊涂上山来。她自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一着急,原就染黑的霞光此刻愈加晦暗,黑雾当中,几不可辨。

背后腥风拂过,鬼气森森,谢小蛮霍然转身,皓腕一紧,已经被妖怪握在手里。

那怪轻轻一折一提,就将她拖得离地半尺,手臂脱臼。小姑娘痛彻肺腑,眼泪夺眶而出。她虽知道必然无幸,刚强的脾性却在此刻发作起来。姑娘抬手就抓,恰恰抓到怪物左眼上。哪知顷刻之间,她脉搏猛跳,突突突突,心脏好似要从胸中蹦出。不知怎么,怪物握住她的手好似也跟着起了反应,不住颤抖。

小蛮胸臆中浊气上升,口里不住喷出黑血,耳畔嗡鸣如同千百支钢针相碰,刺得头颅痛楚难当。

她觉得天旋地转,手上一松,伏卧在地。恍惚间,那巨硕的黑影也沉沉摔倒,再没动弹。

谢小蛮晕了过去。

一阵清浅的迎春花香凝住不散,十分怡人。阳光和煦,周身筋骨暖洋洋的,好不惬意。过得片刻,飞絮钻进鼻子,姑娘忍不住打个喷嚏。她伸伸懒腰,这才睁开眼睛。

小蛮揉着前额,双目浮肿,发髻凌乱,还穿着昨夜的衣衫,上头溅满泥污。她身上盖着一件青色长袍。

小姑娘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在这儿?”

山洞空寂无人,地下堆着烧尽的柴薪、火刀火石之类。她忆起夜里似乎梦见自己来过此处寻人,结果人没找到,反而碰到了一宗离奇事。

莫不成竟是真的?不然,怎么会宿在荒郊野外?

一个人影闪在洞口,开口问道:“醒了?正好起来吃饭。我在河边捉了鱼,路上还射了只兔子……”

小姑娘吓得俏脸煞白,道:“你昨天……变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