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轮既隐,风雨漫山。业林中老树枯藤,狰狞若怪。寒鸦骤起,不知所往。顷刻,遍野河泽,激流断桥,难见归途。厉鬼身轻如燕,奔似脱兔,多手多足,目放毫光,于林梢之间紧追不舍。

一声哓吠,裂人心魂,直如老猿断喉,狐狼受诛,纵是壮士有胆,亦自落魄,况乎一女子。

这素服女子空身无物,布衣披血。她仓皇之间不辨道路,一脚下去踏了个空,顺高坡滑入涧内,顿时藕臂、双手、脸颊无不带伤。

她顾不得疼,撑起身,勉强行出丈余,又再摔倒。这一摔,半边身躯落在水内,湿漉漉冷冰冰,好不狼狈。

女子腹内绞痛,汗如雨下,寒噤不止。她展眼四顾,只见一群一人来高的毛蜘蛛将她团团围拢,前后左右皆无去路。怪物对她尚有畏惧,并不贸然向前。

只听一人朗声道:“夤夜之间,荒山野岭,你一个女人,孤身何往?”

她坐在溪流中,并不作答。

发问之人从树后徐徐行出,神情泰然,手持一柄油纸伞。他未足三旬年纪,通身白衣,颇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仪容。他自群妖中缓缓踱出,景象情实诡异,叫人不寒而栗。纵然大雨倾盆,这人身上未有一块水渍,悠然得好整以暇。

见她无言相对,白衫公子略略摇头,笑道:“你叫我该当说什么好?若换了别的女人,如你这般披金戴银,穿朱着紫,出户香车,入门锦绣,更何敢有他望哉?”

素服女子眯起凤目,道:“你要这么说,那是错看我了。”

公子冷笑一声,道:“不是错看,是抬举。平心而论,我从前待你如何?”

“还不错。”

“这就对了。你要是不跑,现在怎会在这荒野之中淋着雨,带着伤,引颈就戮?”

她闭了嘴,不还口,盯着那人。那人却不避开,也回望着她。

“你要是不跑,这会儿还在家里安安静静烤着火,弹着琵琶,戏弄鹦鹉,继续做你的苏夫人。”

她低垂双目,一行雨水自睫毛上坠落下来。

“你要是不跑,我不会杀你。我们也大不至闹到今天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罢,他轻轻抽出腰上宝刀。

那刀似月牙弯弯,无比狭长,通体清亮,夺人耳目。素服女子被刀光一浸[],脊背蓦然发僵。公子将刀锋略垂,朝她走近。

他眨了眨眼,柔声说道:“你还有何话说,尹凤莲?”

她突然想到,在她决定逃走的时候,天气正热。

那时候,她还不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还在深宅大院里依锦倚翠。

那时候,人家管她叫苏夫人,背地里送了一个风流之至的雅号——“莲花夫人”。

那时候,她不狼狈,不害怕,不会想到今天。

那时候,她什么都有,她很美。

尹凤莲指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马车,不禁问道:“这是谁家的车?”

婢女聂银针将珠帘略启。只见那大车雕轮宝毂,描龙画凤,气派非常。为首两匹骏马毛色雪白,精神抖擞,一望可知价值千金。马车犹如一阵狂风,横冲直撞,将长街两边摊贩冲倒无数。

那车夫非但不拢缰,反而吆三喝四,颐指气使。没有两分背景,大约也没人会在长安城内如此有恃无恐。

银针认得出处,便道:“是太子的车马。”

尹凤莲团扇遮脸,撇了一下嘴角,道:“难怪这样霸道。”

时值隋朝大业末年,唐高祖李渊起义旗,引兵平长安。那时,太子建成便追随左右,甚得恩宠。至次年,高祖废恭帝,自立为帝。于武德元年,立长子建成为皇太子。自此,太穆[]皇后所生三子在朝中分为两派,势同水火。

太子建成与其弟齐王李元吉擅逢迎,常与后宫宠妃勾连,惑乱帝尊,日渐坐大。高祖次子秦王世民则功勋日盛,手握兵权。其性磊落,好抚接贤才,门下清客能人众多,隐与太子一党分庭抗礼。

莲花夫人甚觉无趣,白昼漫漫无从打发。外头夏蝉聒噪,纵有人从旁扇扇,酷暑之中,终是烦闷。

她将鞋脱下,胡乱一甩,露出两只雪白粉嫩的脚尖。那时的妙龄女子,均有裹足。长安显贵中唯独她一人并非三寸金莲,不效弓月形状。旁人妒忌她貌美,暗中戏称她为“半截美人”。

尹凤莲本为苗人,乃夫苏姓,名幕遮,出身豪强,本从于高阳盗贼魏刀儿,后在太原被破,遂降于秦王,做了李世民门下清客。苏幕遮早年在苗疆以一匹锦缎买下此女,为她更名。后入长安,方才纳为正室。所以,外人大多不明底细。

苏夫人闭目假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本来还以为长安该是个好所在。盛世之都,繁花似锦,辛辛苦苦跑了来,没想到却是这般无聊。”

银针嘻嘻一笑,道:“夫人你青春正好,艳名远播,非但吃用不尽,更难得有位好夫婿。讲这话,未免说笑了吧?”

尹凤莲摇了摇头,答道:“青春那是正好,艳名未必远播。吃用不尽也没什么可羡,所谓‘瓦房千间,夜眠七尺’。至于你说的好夫婿,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怎么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坐起身,意味深长地道:“送你一句劝告。世上所有女人都可学,万万不可学我。世上所有东西都可贪恋,万万不可贪恋虚荣。”

聂银针大不以为然,说道:“少男爱娇,少女爱俏。就是王侯将相,莫不追名逐利。贪慕虚荣,那是人之常情。”

“那若是要你和我对面换上一换,你乐意不乐意?”

银针一怔,随即笑道:“这可是打趣我。”

“不是打趣,若当真让你扮成我,我扮成你,咱们互相换上几天,你想不想试试?”

聂银针瞧她神情肃穆,不禁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当真?”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

银针一向风闻莲花夫人习蛊术,擅驱虫豸,能呼蛇唤蝎。听她这一说,不禁心下惴惴。

尹凤莲将扇子一招,示意银针跟来。

两人至偏房,屋内门窗紧闭,四面帐缦垂地,不透一丝风。

这房中并无桌椅床榻,也无宝瓶香纱。唯两尺见方白石净台,台上一盆清水,旁边两个蒲团。

苏夫人正色向她道:“你跟我十载有余,除你之外,府内其他人没有谁如此知心。所以要你来扮我,定然最像。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大呼小叫,若叫人知晓,这把戏可就玩不成了。”

言罢,她将几上四炷香全部点燃。

那香味道甚殊,非檀非麝,清爽怡人。不过片刻工夫,只觉暑气全消,屋中云缭雾绕。聂银针脖颈之中,微微泛凉。

尹凤莲三指蘸水,在二人脸上均弹得几弹,口中念念有词。未几,她忽地说道:“好了,瞧瞧吧。”

银针朝水内望去,吓一大跳。

果然,她的五官相貌变做夫人模样,直如孪生一般。尹凤莲化成了银针,一颦一笑,犹似照镜。银针慌忙向脸上摸去,半晌说不出话。

尹凤莲偏着头,将她上下打量,道:“脸是变过了,身材倒也不差往来。咱们再把衣裙换换,那便更像。”

二女易装调换。顿时,主者为婢,婢者为主。聂银针摸摸脸庞,又摸摸华服,犹自做梦相似,生怕一眨眼,化做乌有。

尹凤莲在她后脑上打个栗暴,轻声道:“做夫人当有个做夫人的样子。出了此门,你把架子端稳。只需记住,别拿正眼瞧人,其余一切照旧。”

银针深深吸口气,整好衣装,推门而出。尹凤莲扮作婢仆,尾随其后。

才行出两步,见到下人躬身行礼,聂银针不禁胆怯,气为之泄。

只听莲花夫人在背后低喝道:“挺胸,抬头!”

经她提点,银针幡然醒悟,立刻昂首,莲步轻移。两人一前一后,向花园径去。

聂银针虽当双十年华,其实已嫁做人妇。尹凤莲曾经见过她丈夫几次,次次皆是远处照面,不曾有印象。她二人筹划一番,叮嘱妥当,尹凤莲独自出府。

婢女银针出身寒门,待字时便穷窘落魄。乡邻忌她做过私娼,不愿下聘。所以,虽然她容貌冶艳,却直到十九岁上,才出闺阁。尹凤莲一到长安,银针便是第一个买来服侍她的丫头。她擅察言观色,能婉转承欢。时候久了,她的语调步态,举止装扮,莲花夫人都暗暗记在心里,模仿起来半分不差。

尹凤莲照婢女所说,出城南行里许,到了一处馆驿。

她在茶棚内正自饮水,忽觉有异。只见内外经过来往的男女,无不暗中打量自己。女的神色颇轻蔑,扪绢唾地[?],暗中絮语;男的则神色轻薄,更有甚者挤眉弄眼。

尹凤莲早知聂银针为人轻狂,在这一带声名十分不堪。

却听邻桌哄笑,一牧羊小贩忽凑近,向尹凤莲调笑道:“小娘子孤身赶路,诚不辛苦?不若众兄弟骡车送你一程,何如?”

她放下茶杯,说道:“我是回家找我男人,你也跟去?”

听她如此说,众人更是哄笑。小贩亦笑道:“众兄弟听听,王家娘子想男人哩。你还不知道吧?你家那口子现下正在妓院喝花酒,与人赌钱赌得不亦乐乎,这会儿只怕连裤子都输光啦!”

她脸色一变,即道:“你说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高声道:“各位,燕子楼上赌输了,按规矩该拿什么做当头?”

大家齐声道:“卖老婆——”

烟花章台之地,缠头千金,骗得纨绔子弟一朝赤贫的事,并不罕见。

尹凤莲掷下茶钱,匆匆起身。

她倒不怕聂银针的老公输钱输房输地,甚至输老婆。她怕的是那燕子楼,确是胡同内之翘楚。诚然不巧,自己丈夫苏幕遮做漕运起家,向与朝内人有所牵涉,这座销金艳窟就是他为讨好名门望族,掷金所起。名上虽无此分,到底中间牵扯不清。听说聂银针的丈夫在那里喝花酒,她恐闹出事端。念及此,尹凤莲雇车转回城中。

燕子楼于长安内得名,乃是因为伶人歌姬色艳艺绝。她们多是二八年华,年纪犹雏,温婉明丽,亦工丝弦。虽以娼妓名之,不乏胭脂翰林。苏幕遮在秦王门下多年,早知官宦嗜好。他专购小家碧玉,使宫人调教,某日驱供人前,闺阁风范,更为玩好。所以燕子楼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琵琶声声摄魂,吟哦字字玑珠,翠眉彩屏,飞目流光。尹凤莲在门前徘徊片刻,不便公然往里闯,于是眉头一动,在绸缎庄内买套男子衣衫换上。她洗去胭脂水粉,打扮齐整,向楼中走去。

尹凤莲虽然大江南北走过许多地方,妓院可是第一次来。她怕给人认出端倪,低头而过。便有人往里让,她随答理随往内走。不说旖旎风光,不说划拳行令,单只天井里一座高台,便让她瞧得怔了一怔。

这台面并非戏台,亦不是女先令耍笑之处,自然更不是擂台了。四面人团团围住,有喝彩的,有鼓噪的,有往台上扔金银阿堵之物的。

再瞧台上,是个妙龄女子在轻吟浅唱,不过应景风月。那女子相貌虽美,亦谈不上出类拔萃。尹凤莲多看两眼,这才看出门道。

那姑娘身躯各关节上都有细若鱼线的银丝,原来不是活人,是个木傀儡。

莲花夫人暗地赞叹。

早就听说江湖中有人习得此术,能以假乱真,今日亲见,果不其然,那木偶比之真人更无二致。只是背后操纵之人匿身在侧,不现踪迹。

吟唱却被一阵喧嚷打断。堂前设局,做叶子戏,一桌人对坐下注,盘中堆积银钱无数,光芒灿灿。众人正赌到紧要处,个个牙龇目裂,须发箕张。独坐下首之人,始终神色泰然。

那汉子赌了整一夜,神色憔悴。他形容举止倒大方慷慨,只是气色未免有落魄之嫌。身畔坐了两个劝酒的姑娘,款言把盏。

那人酒量甚宏,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好像灌不醉似的。右边女子使个眼色,尹凤莲暗道不好,果然将牌亮出,汉子输了个精光,连昨夜赢的,一场尽去。不只如此,还倒欠一屁股债。

汉子推盘而起,将衣襟掸了几掸,向她们道:“少陪了。”

那二位姑娘脸上一红,各自知趣闪开,哧哧低笑。

那汉子猛一抬头,正撞见尹凤莲,诧异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

尹凤莲将他打量一番,心想:这可就是聂银针的丈夫了。看她那样打量法,那人甚不自在。两人都不做声,汉子双手抱胸,目光闪了一闪。

龟奴趋向前来,插在二人中间,问道:“二位……认得?”

那人莞尔,淡淡说道:“这是我老婆。”

众人听罢,齐刷刷看向尹凤莲。

她没料到对方上来就点破,公然不忌讳。

大家均是一“喔”,就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都说今天有好戏可看,不知这对夫妻如此情景相见,会怎么收场。

那汉子不做理会,闪身便走。尹凤莲正待开口,倒是佣仆之众将他先行拦住。

他知是为钱故,于是说道:“先赊账,三日内必清。”

龟奴不肯答应,瞥见尹凤莲腰上挂着钱袋,便道:“对不住,我们向例没有这样规矩。倘或赊开例子,今天这个不给钱,明天那个也不给钱,生意可不用打算做了……”

那人倒不生气,只是答道:“要钱,没带。”

龟奴冷笑数声,手指点向尹凤莲鼻尖,大声道:“既然无钱,将尊夫人押下做当,待你来赎。”

只听嗖的一声,一物正中关节,打得他剧痛,茶杯应手而碎。

那汉子正色道:“有话冲我说,别动她。”

这一下变生肘腋,青楼蓄奴纷纷持械围殴。闪眼工夫,也没瞧清汉子使的是什么手法,五六人朝外跌出,乒乒乓乓,碰翻桌椅无数。

事出仓促,尹凤莲不及解劝。她退后几步,又不好走,又不好不走。

正踌躇,只听楼上一个少女声音,如出谷云雀,十分动听。那少女冷然道:“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既然知道,就不该进来;既然进来,还不出钱,不必打算出去。”

汉子转过身,台上傀儡敛容色,双目凛凛,走下场中。

众人让开道路,就听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那汉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不给钱,留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听君自便。”

他笑了笑,道:“阿韵,别逼我跟你动手。”

木偶十指箕张,合身扑上。只见它指甲内弹出利刃,长约尺许,碧绿泛光。

看客一阵惊呼,不想一个娇怯怯的女子,说打就打。人们都惧其厉害,呼啦啦散出堂外。傀儡与那汉子便在敞厅中交手。

看看将要刺到,汉子公然不避,赤手相迎。只见绿光一晃,人偶左腕一翻,自左肋反撩。右手五指如钩,径取他双目。

那汉子后发先至,出手如电,啪啪两下,将其拍开。

人偶首发无功,变招迅疾,背后来抓。刃上显是淬过毒药,但给抓破些许,就有性命之虞,众人不禁为他提心吊胆。

那汉子明知背后有险,竟连身也不回,两肘往后轻轻一撞。怪道他此举平平常常,并无什么特异处,既非力量奇大,亦非招数奇巧,偏偏正好撞中腕上。木偶关节均不受力,恰为弱点,立刻失去准头。

傀儡身法伶俐,借势一转,厉啸半声,宛若鬼怪。她三招空出,无尺寸之功,动了怒意,两只手寒芒暴长,连抓直抓,越来越快。初看仿佛乱无章法,其实招招凌厉。趋走进退,诡秘至极。

只见两人影子飘忽,这边若矢离弦,十指有如弹筝,或抚或鼓,或批或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那人遇招拆招,殊无分毫动容。一口气下来,犹如风驰电掣,攻了四十九手,便拆开四十九手。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没有半分慌腔走板。他双手甫一搭上傀儡胳膊,就如同黏上相似,竟在狂风骤雨的进手招数中片刻不离。

尹凤莲于擒拿之道并不太懂,也能瞧得出其中甚为高明。

四下喝彩声方起,他忽然反守为攻,脚一抬,膝盖正中人偶膝盖。

傀儡不由自主往下一歪身。他左脚跟着连环进步,双手一挫,寸劲外吐。这一吞一吐之间,重心挪移,人偶再也封架不住,身躯高高弹起。

众人以为姑娘要败。哪知那傀儡半空之中,右手一挥,两片指甲弹射而出,朝他咽喉奔来。两人距离甚近,眼看便是封喉之祸。

尹凤莲早在袖内扣下银针,只是这时变招太快,要救已迟。眼前一花,只听两下脆响,指甲被他手指弹开,钉在柱上。

汉子厌那女子太过阴毒,将手一伸,钳住傀儡左手。待右手攻到,又使拿法拿定。人偶左右挣挫,犹如鹰捉雏鸡,不能挣动分毫。那人一声低喝,将腕子朝前一送,人偶的五只指甲没入墙壁。跟着刚劲向下一截,指甲根根尽断。

指甲是那女子赖以成名的法宝,如今却轻而易举折在此人手上。纵偶之人心性高傲,非但不感其手下留情,反倒愈加怨恨。她将线猛提,只见傀儡将头一甩,珠花坠地,一丈青丝横扫。那人伸臂相格,头发顺势攀腕而上。这头发极有韧性,遇物即收,可长可短。

那汉子抬手勒了一勒,冷笑道:“你不是我对手。”

人偶哪里理会,猱身又上。

大家只觉眼前一花,嘭一声闷响,再瞧时,只见人偶背贴墙壁,已给制住,双臂垂地,显是被废。可是他怎么出的手,怎么废了人家手臂,却无一人看清。

他一手扼住人偶脖子,一手紧握成拳,对准那张姣好的脸蛋。

少女厉声喝道:“我看你敢?”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拳头渐渐握紧,眼看就要递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突然喝道:“王玄!”

尹凤莲吃了一惊。

只见二楼栏杆边多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丈夫苏幕遮。

苏幕遮嗜穿白衣,有洁癖。甫望见他,尹凤莲便朝后闪躲,所幸这会儿谁也没顾上瞧她。

苏公子居高临下,似乎宿醉未醒,双目浮肿。他却也认得银针的老公,因此才当面喊出名姓。

苏幕遮道:“阿韵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王玄虽没瞧他,拳头却放了下来。他松开双手,往后一退,人偶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它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那少女“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他卖好?”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汉子一拳砸在人偶耳边,拳风凌厉,几欲透壁。倘若刚才落在傀儡身上,便算报废了。

姑娘被他气势慑住,顿时噤声。

苏公子下得楼来,两个男人往那里一杵,不用说话,其他人的议论自然便低下去。顷刻之间,剑拔弩张。

王玄叉手而立,问道:“有什么指教?”

苏公子道:“银针在我府中做事,咱们也算有数面之缘。无论如何,不必大打出手,留些余地,将来好见面。”

“你手下小姑娘出手太过阴险,我才给她留个教训。”

苏幕遮微微一笑,道:“咱们再来说说你欠的赌债。我这里是五分利,按三日算,零头抹去不计,统共五十贯。就我所知,三天里你还不上这些钱。所以,别怪他们不肯放你走。这两天我正有件为难事,你要能替我办成,欠账便算一笔勾销。”

王玄想了一想,便道:“不妨说来听听,我量力而为。”

苏公子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幅纸卷,递了过去,道:“图纸上画着一样宝贝。素闻阁下师出高明之人,看认不认得出处?”

尹凤莲偏头看去,只见摊开的纸卷上用墨线纵横交错勾了许多条纹,旁边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十分翔实。那东西有四轮,乍看像是马车,细看却又多了许多机巧。其中齿弦重重叠叠,环环相扣。

王玄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好东西,不亚当年马钧的‘指南’一车[注1]。这个叫做‘避役’,早在南北朝间便已失传。如今一份图纸,当值千金。”

苏幕遮见他认得,有些喜色,道:“图纸不算稀罕,纸上的物事,你能不能依样造一辆出来?”

“得看你给几天期限。”

“三十天内,我要瞧见东西。”

他点了点头,说道:“将就试试看吧。”

那人健步如飞,不理凤莲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看两人掉得越来越远。她好歹也算是个苗人,不像闺阁女子那般弱质纤纤,可追了许久,一口气提不上来,显是与之差得太多。

她只得扬声喊道:“王……王玄,你……站住。”

他听得叫自己的名字,这才收住脚步转过身。

“他刚才给你的图纸……那张纸,我……我想看看……”

王玄皱了皱眉,反问道:“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看?”

尹凤莲怒道:“凭我是你老婆,不成么?”

他冷然说道:“聂银针,自这长街向西二里,家家户户,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你都睡遍了。现在倒肯自认是我老婆?”

这句话,实在讲得尹凤莲哑口无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苏幕遮是世上最为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如今发现,聂银针和王玄,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自己夫妇像一张**的陌生人,这对夫妻简直就是塞入一间屋子的仇敌,连平心静气地说话都做不到。

银针爱钱、贪玩、慕虚荣,况且她还正当妙龄。王玄年纪大她一轮,只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除了花街柳巷,宿娼,就是昏天黑地,路卧醉乡。一日里,倒有大半日的时间是在喝酒。

他喝酒也怪,与众不同,喝得越多眼神越亮,似乎喝着喝着就喝清醒了。每当这时,尹凤莲能躲多远躲多远。倒不是怕他撒酒疯,而是怕他那种犀利的目光。

她怕被人家看出破绽。

好在犀利归犀利,两人却绝不同房,一个睡外间,一个睡里间。草屋年深日久,天阴便漏。只要下雨,就像顶了个筛子相似,屋内屋外绝无区别。四面墙壁斑驳,摇摇欲坠。夜深人静时,便传来女鬼饮泣般的声响。灶上长了青苔,**生了蘑菇,锅里还有一只死老鼠。尹凤莲自问年幼时也是饮冰卧雪长大的,不算没见过世面。但能把日子过得这般一塌糊涂,实在是种境界。怪道聂银针住在府内,从不见她回过家。

如果不是为了那张破纸,她一天都不会多待。可王玄是个精明人,找不到下手之处。尹凤莲偷它不到,只得继续耗下去。

日子过了四天,这人没有一点动工迹象。尹凤莲听说他做木工手艺堪称一绝,这会儿不禁怀疑别人以讹传讹。偶尔这人清醒时,会掐指算算时间,看见一个女人晃来晃去,眼睛连眨都不带眨,好像面前空无一物。他这种视而不见的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有天中午,窗外恰有艳阳高照,她便将生虫的床单抱出去晒。先晒自己的,后来想想,还是把那人的一并抱了出去。

王玄见她如此,慢吞吞地问道:“反正你晒完它也要湿,何必要晒?”

尹凤莲反问道:“你吃完饭一样会饿,何必要吃?”

闻此妙语,他一哂,不说话了。

尹凤莲扶着蛮腰,在门槛上坐下。

院子对面是一片山林。檐前挂了无数拇指大小的铜铃,铃上系丝,丝线连至屋内。她以手支颐,忆起小时候也如这般坐在竹楼上,想亲眼看看盛世长安。后来看到了,觉得不过如此而已。住在外头的人想进去,住在里头的人却想出来。

“上次你说图纸上画的东西叫‘避役’。‘避役’是什么意思?”

王玄躺在**,正研究那张纸,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是诨号。这玩意儿原来叫做万花车,是左道旁门之士造出来的东西。用了很多机关,杀性甚重,毁伤颇多。后来我们这行里有人公议,说此乃不祥之物,付之一炬。自那以后,便人间失传。‘避役’俗称变色龙,附身何物,便假以颜色,叫人辨别不出,是以用来比喻这种轮车神鬼莫测。”

“你的意思是,假如它走在路上,肉眼瞧它不见?”

“非但瞧不见,而且日行千里如同等闲。因为这车不由马拉。”

她不禁奇道:“那用什么?”

王玄不答她话,将图纸折了两折,揣在怀中。他跳下床,走到她背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头发上沾了很多油垢,该洗洗了。”

尹凤莲不明其意,心道:井水里泛土,洗不干净。

王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向南走,山边就是溪流,水质最清。晚间乡人回家造饭,河边空无一人。你要洗头,去那里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