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紫陌,斜阳暮草,芳草萋萋路掩隐。淡薄青烟,韶光风和,玉带绕过翠屏。

这时辰河岸空无一人,尹凤莲又向林深处行了一段。

四下十分幽静,前有流水潺潺,果然做碧绿颜色。她本是苗人,不拘小节,习惯了野外沐浴。加上连日天气炎热,不似在家烧汤洗漱便利,身上早觉得湿闷难忍。莲花夫人索性脱了衣裳,卸去钗环,包做一包,悬于树梢。自己纵下河中,爽爽快快戏起水来。

她自小长在山野,家近湖泽,因此精识水性。多年未曾近水,此一番折腾,不禁玩兴大发。她闭气潜入溪中,捉鱼弄虾。只见河**卵石晶莹温润,色彩斑斓。大小草鱼自腋下溜过,又痒又凉。往来游了几圈,身上凉快透了,这才钻出水面。

尹凤莲捋捋头发,脚脖子上猛一阵哆嗦。她吃了一惊,往前急跳,回头再看,水里却什么也没有。

方才有东西紧贴肌肤掠过,并非游鱼,倒像水蛇。水中蛇类,有的牙藏剧毒,倘若被咬可不是闹着玩的。

尹凤莲心内警觉,小心翼翼朝岸边挪去。才然走得两三步,又是哗啦一声水响。只见一条狭长的影子摆得几摆,倏忽消失无踪。急回首时,早失其所在。

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眼花,怔了片刻。背后林中草叶摇动,有人自树后转出。那人脚下不停步,顺手把她挂在枝杈上的衣服取下,趋近前来。

他背后背一张长弓,壶内插箭,腰下还挂着短刀,显是有备而来。这人眼睛盯住莲花夫人,蹲下身。

尹凤莲就知王玄不是善类。她屈膝躲在水中,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他,实在失策。别说今日未带兵刃,就算带了,这时候脱光站在河里,也照样一筹莫展。早该猜到此人早间那番话,是暗赚自己的圈套。

王玄目光灼灼,道:“要是不想让我把你衣服拿走,就答我一个问题。”

她银牙暗咬,动了杀机。只是隔得远,又忌他手上功夫了得,不得其便,只好相机而为。

“你到底是谁?”

尹凤莲断没想到他忽出此语,想不到哪里露的破绽,便道:“你说什么?”

“我跟聂银针从前有些恩怨,彼此颇不对味。不过怎么说都是做了几年的夫妻,是不是自己老婆,一眼就能瞧出来。你易容之术虽精,骗不过我。”

尹凤莲心道:即便看出有假,谅也猜不着我来历,于是笑道:“我早说过,照你那样喝法,迟早有天连自己老婆都认不得。”

王玄似乎算准她会抵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说是我老婆,那就告诉我,咱们最近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她脸上先红后白,半晌不能出声。

见她答不上来,他站起身,摘下弯弓,擎于手内。

莲花夫人脸色一变,往后便退,忽觉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滑了一下。

王玄喝道:“站着别动!”

他张弓搭箭,斜指水内,道:“这里水脉清澈,又近田垄,溪中鱼虾颇丰,可是附近乡人却舍近求远,不肯在此汲水。因为川泽地势藏风,十分灵动,藏精纳魅。两年以前,雌雄两只精灵溯水至此,便常有妇人溺毙。”

话音未落,弓弦轻响,箭尖透水直入。只见一丈长短、灰白颜色的尾巴在半空一扫,王玄急闪,背后大树应声而折。

他就地打个滚,无暇转念,跃起便追。

怪物速度奇快,身躯摆动,向下游窜去。

尹凤莲一口气闭在胸中,周遭光流影动,目不能视物,耳边水流咕噜咕噜响个不住,犹如置身旋涡之中。她神志虽然迷糊,知觉尚在,知道自己已被怪物卷住。她的身躯紧紧附在水怪肚皮之上,那东西两只爪子将女人箍住,力大如熊,她哪里挣得脱?

怪物在溪中忽上忽下,游来窜去。尹凤莲背上被石头剐出伤痕无数,她手无寸铁,睁眼向上一瞧,怪物下颚正抵在头上,于是蜷手便抓。

王玄与那精魅,一在岸上一在水内。他目力甚毒,脚力更快,穷追不舍,带磷火的流矢接二连三向怪物射去。

怪物背上连中三箭,伤处皮肉焦烂,十分疼痛。挣挫之间,动作便慢得一慢。王玄一声低喝,跳进溪流,自背上抽出一只带爪飞索。

尹凤莲十指尖尖,指甲中还藏了毒物。她这一抓,正抓中水怪左眼。那怪物全不及防,疼痛钻心,放声厉啸,身躯猛然一弹,跃出水面。

灿阳底下,如舟楫般的庞然大物飞身蹿过,直令人目瞪口呆。它马面鱼身,脊背上一丛鬃毛,说龙非龙,说鱼非鱼,瞳孔金黄,十分漂亮。尹凤莲只觉身躯一轻,给带得飞起,眼前骤然发亮。

王玄瞅准所在,手中飞索套甩,不偏不倚钩中了怪物的鳃。它身子标枪般投下,顿时水花四溅,尾巴乱扑乱打。

王玄手上发沉,他像驯马一般拖住绳索,叫其不能近身。

怪物力气虽大,被他拽住后却丝毫挣不开。

两边几番角力,那怪物发怒,直立起来。

只见尹凤莲被它鬃毛缠住,绑在身上。王玄三步蹿上,拔刀一割,将毛发割断,女人顿时摔入河中。她正呛得晕眩,乍然脱困,更不敢回头,径向岸边游去,连滚带爬上了岸时,背后好像打雷相似。一人一兽还在水内激斗,瞬息之间,河中已然见红。

她远远观望,瞧得心惊胆战,目不转睛,都来不及去找自己的衣服。

那怪物身量虽大,却滑若游鱼,脊梁上的鬃毛可伸可缩,仿佛百来只触手。也不知王玄怎么与它应付,就见他身形倏忽而没,河上似忽然穿了个洞,片刻踪影不见。

尹凤莲心中一惊,他死了么?屏息半刻,四周悄然无声。也不知在水下战况如何,又不能近前探看。

正犹豫无措,灰白光滑的脊梁缓缓浮出,慢慢向这边靠近。她忙向后挪,只恐怪物暴起伤人。

那怪并不动弹,身体被人一抛,砰地扔在地下。王玄这才露面,自溪中探首,一步一步走回来。

他抹了抹脸,右手拎起妖怪,倒像拎起个婴儿,对着太阳处晒下。

说来也怪,这怪物在水中躯体巨大无比,被太阳一晒,即刻脱水,不到半盏茶工夫,居然缩得只有巴掌大小。

王玄从怀内摸出竹筒,将它笼在里头,塞住筒口。

尹凤莲盯着这人,胸口起伏,脸色惨白。

王玄反倒有些歉意,转过头去,将衣服递了给她。他说道:“蚤马近水,性好**,对女子体香尤其敏感。要不是你到河边洗澡,它断然不会从洞穴里出来。”

她一字一字说道:“所以你就算计我?”

王玄低头不答。

尹凤莲压住怒火,又道:“这是你说的驾车坐骑?”

他微微颔首,道:“对,有了它,只要照图样将车装好,就算成了。”

“王玄,有件事要告诉你。”

尹凤莲站起身,衣衫从身上滑落在地。她冷笑一声,走至汉子面前。

王玄被那绢匹一样的肌肤晃得有点头晕眼花,他向后退了退,问道:“干什么?”

尹凤莲俯下身,伸手点中他鼻子,轻轻说道:“今天,你死定了!”

她口一张,一根细细的黑针疾射而出。

两人面对着面,离得太近,正中王玄颈侧。

王玄全没防到尹凤莲猝起发难,只觉一疼,半边身躯都已麻痹。他一口气没转上来,已经重重摔倒,眼前金星直冒,骤然发黑。毒物甚为厉害,纵使他机警如斯,到底还是上了个大当。

尹凤莲将他领口一揪,探手从他怀中摸出图纸,心中暗喜,不枉涉险一次,终归还算有所收获。

她将短刀抽出,递向王玄咽喉。眼见便是灭口之祸,王玄猛一翻腕,抓住刀柄。刀尖闪光,微微颤抖,不离方寸。

王玄喝道:“你想怎样?”

“坐骑有了,图纸到手,留你何用?”

“光有图纸没用。若不明关窍,是造不出车的……”

“你这么说,不过是想保命而已。”

“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王玄盯着头顶那根房梁,一动不动。过得许久,才眨了眨眼。

屋内两人谁也不想答理谁,唯有炉火上煎药的咕噜咕噜声。

王玄脉上插了十来根针,起先还不能动,仿佛瘫痪相似。他暗自调息,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肺内的刺痛方才减轻。一口气提上来,虽不能流转如意,到底左手手指微微动得一动。他侧过头去,只见尹凤莲神色凝重,正搅那锅汤药。

尹凤莲盛了一碗,递到他跟前。

这东西黑如墨汁,一股怪味甚是冲鼻。王玄皱眉,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泻药?”

她险没劈面泼过去,瞪了那人一眼,喝道:“少他妈惹我!”

既然身份败露,尹凤莲就懒得遮饰,口不择言起来。她一不知王玄所言是真是假,二无退路可走,心中自然焦躁不安。尹凤莲想到这里,手中下针不由使力过了头。

王玄倒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又不是死人……”

尹凤莲不答他话,凝神再下数针。

王玄只觉气血畅通许多,双手双足均能活动,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动动手腕,随即问道:“得有多久,才能活动自如?”

“至多三天。毒质虽去,可是放血太多,一时半刻恐怕你手还不稳,不能动刀。”

他叹口气,说道:“尹凤莲,早听说你是苗人,不过没想到你放蛊下毒的本事会如此高明。”

她吓了一跳,脸色骤变,道:“你怎知道是我?”

“长安城内,能把我撂倒的人可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尹凤莲心想,这人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王玄坐起身,将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你跟你丈夫的感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说得不全对,她跟苏幕遮并非从开始就处得如此糟糕。但世事往往难以尽如人意,做情人是一码事,做夫妻是另一码事。

尹凤莲冷笑道:“再如何不好,也不比你和聂银针来得更糟。另外,你们两个究竟多长时间没同过房了?”

“我们从来都没有睡过觉。”

话音未落,门廊上铃铛丁零地响了一下。王玄直起身,朝外扫视一眼,侧耳聆听。过得片刻,王玄忽然说道:“快!扶我起身。有人从树林北边闯过来了。”

尹凤莲问道:“谁会这会儿来瞧你?”

“阿韵。”

莲花夫人心中一沉。那小姑娘的手段她可见识过,眼下王玄不能与她动手,自己更不便出头露面。

王玄斜倚门板,双手抱胸,面无血色,好像多耽搁一刻都会打横躺下。

他似乎瞧出了尹凤莲的心思,便道:“准是你老公打发她来刺探我。她若瞧出我受伤,一定会找麻烦。帮个忙,把屋里桌椅板凳搬出去。”

她莫名其妙,道:“搬它做什么?”

“我摆下阵,叫她进得来,出不去。”

尹凤莲没想到他还有这份才能,居然精通奇门禽遁之学。她依其所言,将屋内能挪的事物通通挪入院中,杯盘碗盏,椅凳十余,纵横罗列。初时还不觉怎的,待布好后遥遥望去,似有烟雾弥漫,阵若长蛇蜿蜒。

王玄嘱她匿在窗边,不要开声。

过得片刻,果然见有二人自林间小径徐徐步来。

走在前头的,身形颀长,骨瘦如柴,双颊凹陷。那人眼睛既大且圆,毫无生气,白发垂肩,素服着身,将面容遮去大半。她背后负了一把琵琶,走路姿态甚为古怪,一望之下,便知是个傀儡。后边跟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苹果脸庞,姿容绰约,稚气未脱。她衣衫袖子奇大,双手藏于其中,纵控木偶的丝线绑在指尖。腰下悬着两柄一尺三分长的短剑,鞘上花纹古朴俊秀。

那少女走至篱前,驻足止步。她仿佛瞧不见瓦房,抬首四顾观望,颇为惊异。

王玄站在门边,向她点首示意。

两人打个照面,阿韵疑心是中了人家藏形之法。她朗声说道:“公子吩咐,令我来瞧瞧事情办得如何了。倘若要什么备办,但说无妨。”

王玄答道:“你回去谢他好意,让他到了约期,再来取货。”

少女听罢,略为踌躇。她抹眼间,看王玄晃了一晃,像是站不稳当,心想:别被他两句话给蒙了。

阿韵嘻嘻一笑,又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略通岐黄之术,要不要替你把把脉?”

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不敢当,昨天晚间多喝了两杯。谢照顾了。”

阿韵见他推托,更加确信不疑。

小姑娘上前两步,双目凶光毕露,冷冷地道:“不必客气,是伤是病,一试便知。我自问这点眼光还有。”

王玄亦冷笑道:“我看你是想公报私仇吧?”

阿韵两手一挥,携那傀儡跃入围篱。她脚甫沾地,四下环顾,竟失了对方踪影。但见面前屋宇数不胜数,壮丽非凡。她哪知草棚不过相距数步而已,心下还甚觉稀奇,向不闻王玄有产业,怎么置下许多房舍?

少女仗自己艺业高超,不肯认栽,硬往内闯。再行数步,东西南北方向已不能辨,四面皆墙,粉做雪白。前有一廊,回廊尽头两条小径。她自右边穿出,复有四条道路。四而为八,八而十六,没多大工夫,她便迷了方向,进又不行,退又不是。

尹凤莲自门缝偷眼旁窥,只见这小姑娘在那堆杂物间忽纵忽跃,始终不能脱困,好似周围有看不到的壁垒一般。

阿韵斥道:“王玄,这等伎俩困不住我。”

说罢,小姑娘盘膝坐下,闭目敛神。

那傀儡自背后抱过琵琶,指甲划弦而过,乐色冷峻铿锵。尹凤莲乍闻此音,心脏不由一阵狂跳,几乎窒息,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上揉捏不止,好不难受。她忙掐诀,暗自调息,方才气血渐顺。耳内听得身遭似有暗流汹涌,音符源源不绝地倾泻进来。

起初,乐音细如蚊蚁,几不可闻,犹如风摆柳絮,水送浮萍。须臾之间,叮叮数下,雷音大震,琵琶所奏忽而慷慨激昂,仿佛千军万马掩杀而至,历历在目。尹凤莲气息为之一窒,险些惊跳起来。转而去瞧王玄,他反倒神色自在,似乎不为所动。莲花夫人探手自怀内摸出一把绿豆大小的豆粒,撒在地下。她拿手指画了两圈,默念数语。豆子蠕蠕而动,化为一群蚂蚁。

阿韵前额渗出汗珠,显是颇耗心神。只听韵律一转,由激越化做柔媚。音符活泼跳脱,好似少女怀春,飞目传情,喁喁私语。拍子愈来愈急,越拨越快。先前只是檐前春雨沐人,后来却做瓢泼大雨,点滴打在石板之上,好不悦耳。

她奏得快,王玄呼吸就变得既慢且长,全不受其掣肘。

小姑娘厉啸,神色一凛。那傀儡腰身款转,两臂轻举,将手内琵琶掉了个个儿,十指反弹。调子再不是寻常乐曲,宛如虎啸猿啼,鬼怪长吟,令人如堕冰窖,不寒而栗。

王玄不禁打个寒噤,轻哼一声。就这一下,阿韵已经找准所在。她飞身而起,广袖轻舒。木偶猛地张口吐火,只听轰然巨响,周遭破旧家具无不披焰,院落顿时化做一片火海。

黑烟扑面而来,王玄双目难以视物。大火当中,一只木椅飞出。王玄头一偏,险险闪过。阵法既有缺口,便挡不住小姑娘。那傀儡双臂一展,指骨弹出利爪,扑上前来。

王玄听风辨音,只觉左颊泛凉,刀锋破空。他两指连弹,手内石子打在木偶腕上。虽然手上全无劲道,妙在方位角度拿捏奇准。傀儡双腕疾沉,力量已泄。然则,这样大好机会,阿韵哪肯善罢甘休?她一提线,人偶纵身又上,手中寒芒吞吐,攻得愈加劲疾。

但见那一颗颗小圆石头如同疾风骤雨,自四面八方打来,落在傀儡身上,乒乒乓乓,连珠相似。有的是直直射到,有的是在壁上反弹几次,还有打在别的石头上中途转向,尹凤莲瞧来眼花缭乱。它们有的疾行,有的缓走,有的后发而先至,叫人难以捉摸。傀儡数度给逼退,近不了身。

纵然王玄本事强过小姑娘太多,可手中石子看看将尽。

阿韵一声冷笑,人偶双臂一张,背后噌地又伸出两条臂膀,如同蜘蛛。四只钢爪,上下抓到,这次却使上了十分力气,好不刚猛。

王玄避无可避,眼见封架不住,掌心最后两粒石子掷出。傀儡脑袋朝后一仰,双目竟被洞穿,透脑而出。

王玄退了半步,忽然伸手将门板一带。

这一下,利爪收势不及,穿门疾过,险些没将他破相。可是木板岂能抵住劲敌?两扇门 轰然击飞,他朝后撞在墙上,头上灰尘簌簌而落。

少女拔剑在手,两柄短剑犹如龙出山岫,匹练相似。

王玄额上发冷,似有什么东西扎在头颅之中,疼痛难当。

忽听阿韵尖叫,叫喊中透着惊恐。

他睁眼一瞧,只见小姑娘手臂上爬满赤蚁,蠕蠕而动,十分刺目。

阿韵脸色煞白,连剑都几乎握不住。

她颤声道:“别……快把虫子弄开!”

王玄吐两口血,好容易爬起身,说道:“算了,放你走吧。”

说罢,蚂蚁果然缓缓向下退去。

阿韵头皮发麻,立足不稳,双肩抖个不住。

王玄见她怕成这样,不禁对其生出两分怜悯。

她逃也似的奔到门口,还剑入鞘,想想心中仍不服气,在地上跺了几脚,指着对方鼻子恼道:“有种的给我等着!”

王玄不禁笑道:“我在此等你三年。”

阿韵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携傀儡没入林中。

自少女离开后,他有七天没沾酒了。

木箱歪在床边,锁头砸得稀烂。尹凤莲原道他箱内有什么宝贝,岂料一瞧之下大失所望。里头齐齐整整地码着一堆木头块,高不盈尺,宽仅数寸。若说拿这些东西来造辆马车,未免太过说笑。

他使一柄银色小刀,聚精会神地削着木头。削了一会儿,初见雏形,隐约似个人形。

王玄掌心无肉,有疾苦之相,似难敛财。然则他中指与无名指一边齐,因此十分灵活。且手心纹路显是断掌,与其直来直去、锋芒毕露的个性甚合。

他动作很快,没多大工夫地下就堆满木屑。木块形状更加清晰,线条栩栩如生。雕的是个梳丫角的孩童,双目眯缝,笑意盈盈,甚为喜庆。它两手高举过头,双掌摊开,手内空空如也。

莲花夫人不禁大感有趣。

他一块削完,往边上一搁,又拿一块。这次手法却比上次纯熟许多,刀光闪来闪去。尹凤莲顺手拿起把玩,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好像能跟着人转动一般。

过得半晌,王玄突然说道:“我要是你,就不蹚这浑水。”

她随嘴说道:“什么浑水?”

“麻烦你把两手摊开,十指并拢,手心向上。”

他说罢,指指尹凤莲手掌,解释道:“寻常大户人家妇人,手上不会有茧。且阁下行如狸猫,来去不闻风响,更甭提精擅使毒放蛊。除开刺客,不做他想。我知道苏幕遮出身暗昧,他早年颇得秦王宠信,后来因为手段过于狠辣,才被冷落,近年更是养了不少杀手,暗中排除异己。听说只有你跟他时间最长,不过——你们这算是哪门子的夫妻?”

“他究竟娶的是你,还是你施毒的手段?”

莲花夫人反唇相讥道:“我也好奇,银针嫁的究竟是你,还是你那顶风臭十里的名声?”

这回轮到他不说话了。

箱中木头越来越少,桌上孩童木塑越来越多,码成几个阵仗。它们形态各异,或梳丫角,或留髻,肥肥胖胖,煞是可爱。尹凤莲有时候从边上经过,眨眼工夫,本站在队内的,莫名其妙跑到别处,让她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每逢这时,王玄就将其拎出,各归原位。

这天早晨,王玄趁夜色未收,独自一人径奔长安城来。

道上甚是难行,到得城中,日已三竿。市集开张太半,他搜罗些墨斗、角尺、竹尺之类。正找饭铺间,只听人声鼎沸,老远瞧见宫人左右开路,前有引马,霜仗缤繁,扈从侍卫骠骑当先。众人簇拥两人,并肩而行。王玄目力最毒,瞧见二人座驾服色非同寻常。两人鞍上悬弓,壶内插箭,风尘仆仆,显是围猎方回。头前之人兴致勃勃,似有得色,后头那人体态彪悍,耀武扬威。

王玄心知队伍中有不少旧日相识,于是撤身想走。正当此时,为首之人**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那牲畜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横冲直撞。众人一时拦挡不住,竟由它驰离官路。纵马之人措手不及,几被颠落下地,百姓纷纷抱头避让。

侍卫赶上前,马匹愈加狂躁,遇险之人面白如纸。

王玄轻轻一纵身,落在马匹跟前,一把捞住笼头。说来也怪,白马被他制住,分毫不能挣动,这才慢慢被牵离地沟,引到大路上。

乘马之人正是昔日少主,今日东宫太子建成。

太子定住神,劈面瞅见王玄,不禁失口道:“是你!”

他跪在旁侧,并不答言。

齐王李元吉打马上前,见兄长无恙,转头看到他,神色颇不善。

太子欲言又止,长叹一声,策马绝尘而去。

过得片刻,有位红袍人悄悄溜回来,向他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王玄与此人本有交情,两人彼此点头,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二人分主次坐定。

那红袍人相貌不过寻常,正当少壮,行止气度不类常人。

其人姓魏名征,字玄成,少小落拓有大志,尤擅纵横之说。先从于李密,尔后降唐,被荐为太子洗马。王玄放眼那一拨队伍里,只此人身负才学。两人言谈投机,交情匪浅。

待酒菜上桌,王玄亦不同他客气,自斟自饮。

魏征将他包裹打量半晌,方道:“外头风传你如今暂寄秦王门下,可有这事?”

王玄点点头,答道:“有,不过我未曾与他照面。”

魏征不禁叹道:“其实这两年,太子口风有些松动。他的意思还想叫你回来,只怕你不肯。”

“他能容我,只怕他兄弟也不能容我。况且,现在我还有个老婆。”

“尊夫人的来历……”

王玄打断话头,生恐这酒楼之上,隔墙有耳。

原来,他昔时曾受李建成一桩恩情,随侍其多年。后东宫太子误信谗言,将他逐出。秦王李世民几次三番欲招他为门客,王玄均未首肯。聂银针便是李世民派下的耳目,名上虽为夫妻,实则是暗防他图谋不轨。

他们喝酒闲谈,讲论当下时事。

时值天下初定,高祖李渊年事日高,宠信东宫,致令*徒横行朝野。李建成一味邀宠,以为得志。魏征均瞧在眼内。太子向例妒忌秦王功高,便向上进言,欲借进兵突厥为由,暗夺其兵权。高祖渐渐便对李世民生出厌憎之心。正所谓此消彼长,朝内众人纷纷阿谀攀附太子,局面顷刻成了一边倒的态势。

说来,王玄身份甚为尴尬。他本是*内之人,皆因无奈,才暂居秦王门下。如今,李建成又有些心意回转。他心内清楚,东宫是想借他之口,探听秦王虚实。此夺位之争,如箭临弦,一触即发。

王玄举杯说道:“兄有王佐之才,来日不可限量。你心中必然明白,今天太子虽然春风得意,他日即便继位,也无治世之才。他心胸眼界均有限,更无容人雅量。兄禀性刚直,不惯逢迎。今从其左右,务令好自为之。”

他说罢一饮而尽。

魏征听了愀然不乐,自袖中摸出一份书简,道:“此乃我手书。你哪天想通了,执这封书函来府上投递,自然有人接引。天下风云不久即将大变,莫若仔细想想。”

王玄并不推辞,顺手接过,揣在怀中。

王玄道:“快要下雨了。”

天色果然阴沉,乌云盖顶。显鹊山中四顾空寂,渺无人烟。

只见此岭明透峥嵘,暗隐煞气。渊岳水露氤氲上来,浸得人三伏天里骨内彻寒。栈道年久失修,兼带风雨冲刷,垮塌过半。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用行家的话讲,叫做:藏贼之所在。

王玄从前是守绿林做的营生,所以四方响马尽都闻名。显鹊山中原先确有个江洋大盗,叫苗闪。

此人黑门内的本领,高来高去,各处里犯下无数大案,多少捕快都拿他不住。还是他自己时运背,偷东西偷到大内,被人设埋伏捕获,斩首示众。

他肉身死后,被道上兄弟将尸身窃出,遵其遗嘱埋在山中,不出月余就成了精怪。如今可好,较之从前还要猖狂。从前人们惧他,还知他是个人。现在人人闻他名头便要丧胆,都不知其是怪是鬼。

尹凤莲听罢,不明所指——江洋盗寇和马车有什么关系?

王玄耐心答道:“你该听说过,人死以后,埋的地方会有‘尸气’。这气息随风脉水脉流转,所以许多毒物植物都是从死人体内得来,行家管它叫‘死人开花’。苗闪生前杀人累累,死后戾气不化,过了多少年,精血养成宝物,称做‘赤金’。倘若含在口中,可以隐形匿迹;倘若种在地下,可得上好木料三株。正是造车用得着。”

于是两人定妥计策,往深山中觅来。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刚好要有雨泽降下,此人才会现身作怪。

他们随说随走,没多大工夫雨点就下来了,只好找个所在暂避一时。

他们立在崖下,互相打量对方,不免发笑。

原来他两个改了打扮。王玄假扮樵夫还凑合。尹凤莲假装农妇,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正谈论之间,打东边来了五六个人。

王玄将尹凤莲一扯,躲在树后。

那些人渐近眼前,原来是帮半大毛头小子,衣衫破烂,腰里全别着些长短木棒,倒像打杠子的。他们模样古怪,口中吆三喝五,你推我搡,一阵风般跑过去。

尹凤莲瞧这情形便要追赶,才然晃眼,那些人忽然凭空没有了。

她大吃一惊。

王玄凑在耳畔悄声说道:“别慌,你瞅那边……”

尹凤莲顺其指告看去,果见一只狸子没入林中。

王玄沿脚丫印痕追下,越追脚印越多,草丛也踩得凌乱,皆是些狐鹿野狗、山猫香獐之流。莲花夫人闻着,只觉腥臊味益发浓重。

又绕三两个弯儿,前头一片敞地。

当间林木推倒,借山崖的势头,凿开斜四方的大亭子。下头摆些石桌石凳,有人烧火造饭,有人持械巡山,无事的围坐一团窃窃私语,似在等人。

他二人伏于灌木当中。

此刻风雨已住,半空中一个炸雷,震耳欲聋。打山那边起股腥风,夹带滚滚黑烟,直奔前来。烟过处,飞鸟走兽,躲避不迭。

场下小妖望见,都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烟雾坠入亭内,天上仿佛下阵钱雨相似,掉落许多金银铜钱,也有珍珠首饰,还有衣裳鞋袜等物,众人一阵哄抢。

王玄定睛一瞧,有个影子跳落在地。

那人身形魁梧,皂色袍,狮鸾带,肋佩双刀。他生就粗眉大眼,甚有神采,一部短黑髯,凌凌乱乱,声音犹若洪钟。

此人正是大盗苗闪。

苗闪笑嘻嘻瞧他们撕抢,并不阻拦。

少刻分完赃,他在上首坐下,众人参拜,与他道劳。小妖们都知他爱听好话,这个逢迎,那个拍马,大盗更是喜笑颜开,叫人拿大觥来斟酒。他一边喝,一边讲论如何到得库中,将银钱弄风盗出,怎样遇见官兵,怎样杀人,怎样将为首的丢入护城河。众人又是一阵赞叹。

原来这些小妖精都是山中土生的,并没什么法力,从前连劫道都劫不下钱财,所以衣衫褴褛,穷得喝风。自从苗闪到此,教他们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一来二去尝着甜头,便拜他为山王。苗闪两三个月内总要做一宗大买卖,供山中吃穿用度。

众人端出黄鸡美酒,大盗不用相让,左一碗又一碗,喝了个不亦乐乎。没多大工夫,他便喝个烂醉,歪身于亭中打盹。

手下不敢吵嚷,内中亦有过量的,有不饮的,也有乖滑先走的。

王玄看看时机已到,右胳膊一拐尹凤莲。她从怀内摸出一根细长管子,往管内轻吹几口,喷出一线青烟。那烟雾凝住不散,与利箭相仿,射到对面。小妖精鼻孔里甫闻到花香,身躯发软,朝下仆倒。

待他们全都睡熟,两人蹑手蹑脚,欺近苗山王身畔。

王玄从腰上解下一截锁链,链子两端两个明晃晃的钢铐,内外开锋,专套人脖颈四肢。但凡套上,轻者残废,重者废命。因其颇类杂耍牵猴儿的绳箍,故有个名色,叫做“白猿挂喉”。

他朝尹凤莲略微颔首,女人将裙子展开,正兜在苗闪脑袋底下。说时迟,那时快,白光闪处,人头落地。饶是斩将下来,苗闪竟兀自酣睡不醒。

莲花夫人暗赞道:好快的身手!

大盗脑袋虽然搬家,腔中却无血涌出。他的身躯仍然沉沉睡着,毫无动静。她将石榴裙包住头颅,小心翼翼转身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出数步。不料脚下一人睡得不稳,猛地翻身,胳膊正打在尹凤莲脚背上。她才抬步,立身不稳,又叫人家绊住,一下摔倒在地。

这一摔不打紧,她抱在胸前的头颅滚出。王玄要揪未揪住,就知闯了大祸。

苗闪被摔,焉能不醒?顿时虎目圆睁,一声大喝。

“他娘的,青天白日,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说着,无头身躯急蹿而起,将王玄撞个趔趄。趁这当口,苗闪把自己脑袋抓起,往脖子上一拧,宛然如旧。

山王这一嚷叫,手下众人纷纷惊跳爬起,将二人围在当间。

苗闪怒不可遏,拔刀吼道:“这等野人,实在狂妄,居然要盗某家的脑袋!”

王玄坦然说道:“明摆的事,还叙什么话?大王只管上来赐教!”

尹凤莲雁翎刀出鞘。她虽是女流之辈,要敌住这帮小怪却不成问题。王玄与苗山王一个照面,便交上手。

若论兵器长短,苗闪使的双刀要输一筹。王玄链子耍开,足有半丈不能近人。就见银光闪个不住,令人眼花缭乱。匪人也是大行家,瞧见这手功夫情实是漂亮,不由得喝彩,心中未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旁侧帮闲的,哪里插得下手?

王玄随抖链子,脚下打横冲出。原来敌众我寡,倘若围住,兵刃施展不开,趁阵势未成,将人流冲散,等会儿好跑。

他一跑,苗闪立追。前头小妖精挡架不住,逢着就死,碰着便亡。只听有人惨叫,捂住眼睛滚倒在地。

王玄自他头上跃过,不料半空里回身,双腕急抖,月牙弧冲山王面门甩了过来。

苗闪怪叫,点头大哈腰,方才险险闪过,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王玄身形步伐真够利落,三下两下,将一众人冲得七零八落。此刻大盗便赶上来了,抽后就是一刀。王玄也不回头,反手往上便递,倒要去套对方手腕。苗闪刀光一折,本刺他后心的,转而斩向双腿。这时尹凤莲才瞧出此人的好身手,直如折了个反跟头相似,刀光落空。

照面两合,全是贴身的紧手招数,真可谓石火电光。

苗闪蹿入圈内,心倒放下一半。“挂喉”以长论便利,要配合着步法方好发挥。两人假如贴身近战,要敌住双刀可就甚难。想到这里,苗闪精神一壮,一招接一招,往前便递。亏得王玄身手老到,要换个寻常的,也就险象环生了。

他二人蹿上跃下,一个本就快,那个却是快上加快,都是凝神拼斗,未敢有半分疏虞。

苗闪仗兵器占便宜,斗了个胜败不分。他心中暗暗着急,时候长了,终是要输。大盗急中生智,心说,论打架我打不过你,卖个破绽瞧你上不上当。他将兵器一撤,往下便败,跳出圈外。

王玄以为他想逃,蹿起追到。谁知那人逃到一棵大树边,忽然回身,摆刀要剁。王玄肩膀晃开,钢铐跟进,刷地套牢对方的右手腕子。

苗山王的手齐腕而断,连刀一同落在地下。他十分勇悍,受伤后不退反进,朝对面冲来。

王玄也是一怔,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就没有去锁另一只手。他心想,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今天只借你脑袋用用,不必把你四肢俱残。于是链子一挂,打算将匪人生擒活捉。

尹凤莲早瞧出事有不妙,急道:“仔细脚下!”

话音未落,王玄踝骨一阵剧痛,几乎没躺倒。

原来地下那只手自行蹦起,瞅空打了他一刀背。

这是山王看其手下留德,所以拿刀背打。要是拿刀刃去砍,他双腿早就没有了。

王玄哪里提防得到?

苗闪虎吼,刀朝对手肋下一扎。王玄终是迟了半招,刀尖已然捅进去几分光景。他拿住贼人胳膊,给逼得疾退,直退到树边。两人较力,眼见白刃一寸一寸朝肉内刺下。

尹凤莲心有不忍,回手三支银针掷出。大盗只顾要杀王玄,不料脖子忽然一痛。

王玄一声低喝,松开“挂喉”,双手在大盗肩胛上狠狠一撞。

苗闪顿时手内脱力,握不住刀。他眼前蓦然发黑,颈项已给人锁住。

王玄拔出肋下尖刀,轻轻一割,苗闪首级落于手中。

苗闪二次被人砍头,气得呀呀直叫唤。

王玄将他脑袋揪定,打个呼哨。莲花夫人将手一挥,银针漫天射出。两人借势头跑出圈外。待众人回过神时,他俩早就没了影踪。

尹凤莲连喘带跑,逃出一里多地方才回头。

苗闪的脑袋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一路骂下来,竟不带重样的,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收拢步,找山涧折下去。走至河边,天色渐晚,于是商量找地方过夜。

山路白天就不好走,这地界盛产精怪。况且,四处里都有人巡山,倘若撞见,就更费手脚。

峡谷当中有许多野兽窝巢,那可不敢乱闯,只好在僻静处找个内凹的山壁藏下。

王玄拿火折点火。他二人均饥肠辘辘,唯独苗闪聒噪得太厉害。王玄二话不说,抄起他脑袋,抡拳便揍。揍完,撕袖子将他嘴塞住。

可怜一个威风八面的山大王,此时挤眉弄眼,无可奈何。

等到月上林梢,王玄就说自己守夜,叫尹凤莲先睡。

莲花夫人不依,议论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他亦不多争,和衣而卧。

过了半刻,尹凤莲侧耳细听,他呼吸甚为均匀,当真睡熟。于是背转身,袖出自己的熏香匣子。

匣内有尹凤莲自己炼下的诸多毒物,向不轻易示人。里头嘤地飞出一只金色小虫,此物腹圆头尖,翼翅四瓣,尾上两点朱红。

飞虫停在她掌心,莲花夫人皓腕轻舒,屈指握住,敛住心神。

这千里之外,驱策虫豸之法可说无人能出其右。

苏府内预先伏在床头的金虫儿得到讯号,抖翅飞出。它绕过房梁,出门户,一路歪斜,转了几个大圈,停在花厅前的桃树枝上。

只见各房各处灯火通明,聂银针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晃了几下。

莲花夫人无心打探她,心念全在丈夫苏幕遮身上。

果然,对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行来。

虫子一翅儿飞至厅上。高个儿的正是苏幕遮,矮个儿的做下人打扮,神色略显仓皇。

苏公子将门板反扣,看四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你探听到什么消息?快说!”

探子便道:“这事不说还好,说了就是个杀身之祸。”

他瞪定那人,神色好不凄厉。他一把将其揪住,断然道:“若不照实讲,仔细我杀你满门!”

“公子别恼,我讲,我讲。突厥犯边,军报紧急,上诏齐王率王师以拒。齐王拥兵自重,欲与太子约期举事,这消息已是长安上下皆闻了。除了皇上,可再没个不知道的。今日晚上,长孙大人约齐众人来至府中。秦王殿下本想好言抚慰几句,将他们劝回,但众位大人大动肝火,都不似平日好言好语。我见他们神色焦急,声音越提越高,在说什么‘不行权道,社稷必危’,什么‘周公圣人,无情于骨肉’。这话什么意思,我也听不懂。不过,长孙大人最后一句话我是懂了。大略是说,要不照他们说的办,大家伙儿便撂挑子走人,横竖不管了。”

苏幕遮起先还按捺得住,听到这里,双瞳灼灼放光,神色焦急,忙问道:“那殿下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