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殿下是左右为难,好长时间不说话。众人都吊颈似的,只盼他一句话。末后,他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算是首肯。各位大人这才定计,要兵行险招。”

正听到关键处,尹凤莲竖直了耳朵。

哪知他两个的声音却放得极低,犹如耳语。

莲花夫人屏息聆听,隐隐约约听他们说道:“……密奏太子后宫……等得圣上下旨查问,将其调入宫中。他们必无防备,可一鼓而擒……”

后半截听得不真,况她于此事并不关心,就未再听下去。

苏公子且忧且喜。忧的是事关重大,自己无份参与。喜的是,倘若事成,以他的才干资质,迟早必得重用,不但再不用做那些暗中勾当,更能一展宏图,实称平生之愿。

他从袖中摸出两锭黄金,塞在探子手中,说道:“今天的话,对谁也不要说。”

那人谢赏,心下嘀咕道:不劳嘱咐,说了我还能活么?

门外咣当一声脆响,苏幕遮面色惊变。

院落西角像是有个影子晃了一晃,早已溜走。他没看清是何人偷听,只见遁走之人闪在卧房之中。

公子冲探子打个手势,叫他先走。自己定住神,朝后边不紧不慢地徐徐行来。

墙根底下一个花盆打碎在地,显是方才有人路过,后见他探首出来,慌忙之间撞在此处。

苏幕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他顺手将门一推,只见屋内那人面向妆奁,背向门口。

苏公子微微一笑,反手合上门扉。虽然瞧不着聂银针的表情,可她手上却是哆嗦个不停。

苏幕遮走上前来,将她双手握住,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聂银针掌心全是冷汗。她双目直盯住镜子,过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答道:“你说今晚回家,我就一直等着。”

苏幕遮按住她肩膀,冷冷问道:“尹凤莲,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所以,要对我讲实话。刚才听到多少?”

她吓得花容惨变,忙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真的没有?”

聂银针摇头,道:“真的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似乎松了口气,温言说道:“既然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铺床睡觉吧。”

聂银针哪敢惹他不快?慌忙走至床前,展开被衾,吹灭灯烛。

只见苏幕遮蓦然欺近她背后,出手如电,一抓一拧。

银针颈骨一声脆响,栽倒在地。

尹凤莲只觉天旋地转,忍不住一声尖叫。

聂银针双目睁得很大,口唇微启,好像想要说穿自己身份,可惜到底还是慢了半步。

莲花夫人心道:他当真下手了!

苏幕遮盯住尸身,等了会儿,还怕她死得不透。他拿手一再探试她鼻息,直到聂银针的头像没长颈骨般松垂下来,才好似松了口气。

苏公子的表情波澜不惊,将手腕甩了两甩。

尹凤莲如坠冰窖,头皮发麻,胃里似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

这人就是她丈夫。

她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骤然发黑,额角险些没撞在山石之上。

王玄被尖叫惊醒,见她魂不守舍,不禁吃惊,愕然问道:“怎么了?”

不料她将手一挥,厉声喝道:“别碰我!”

王玄差点被她推个跟头。他闭上嘴,默然不语。过得良久,才起身走到一边。

尹凤莲双臂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中。

只听王玄淡淡说道:“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困了就睡,我来守夜。”

大伙儿一路无话。

携人头到得家中,那王玄便使出损招来。先在院中挖个尺来见方的深坑,又叫尹凤莲弄几条毒蛇虫蝎,丢入其中。

他一回手,将苗闪头颅提溜过来,扯出塞嘴布,说道:“我等一介小贼,不远千里将足下请至此间,只有一事奉肯。”

山王怒道:“呸!你还有脸说什么‘奉肯’?世上有这样奉肯的么?”

“你要好说,咱们就好办。你要歹说,我自有办法让你把宝贝吐出来。”

说罢,将他脸冲下,往坑内放入。

才放一半,山王就哇哇大叫,急道:“行了,行了!我给,我给!快挪开,给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玄微微一笑,将手一摊。

苗闪着实地瞪他一眼,努起两腮,嘴内咕噜咕噜嚼了半天,吐出三颗明珠。

那珠子不甚大,略约发红,并无什么特别。

王玄道句得罪,将布塞住头颅的嘴,砰地扔到屋外柴堆边。苗闪气得三尸神暴,颊上憋得通红。

尹凤莲冷眼旁观。

只见王玄拿手刨松了泥,将珠子埋下,复又盖好土,每抔土上洒清水半盏。完事后,他拍拍衣襟道,说道:“看明天长势如何。”

随说着,随向屋内走。正走到尹凤莲身边,她身躯歪得一歪,差点摔倒。

王玄方才发现她站的姿势十分古怪,右足足尖点地,鞋袜上还有几滴血渍。

原来莲花夫人在路上被木签刺伤了脚,当时事急,没顾上说,回家以后疼痛不已。

王玄怔了怔,忽然道:“你不要骂我。”

尹凤莲莫名其妙,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他上前一步,猛地捺住凤莲肩膀,轻轻一扳。莲花夫人不由自主跟着朝后一倒,正倒在王玄怀内。他打横一抱,将她抱入屋中。

事出突然,尹凤莲吃惊不小。王玄二话不说,将她放到**。莲花夫人袖子微微一动,暗器扣在手中。他单膝点地,将她裙摆撩起几寸,露出脚踝。

尹凤莲心里发慌,不由自主一缩。

王玄眼明手快,一把握住,低喝道:“别动!”

怪道这话平平常常,并非有多凶蛮,又不是声音提得多高,可是尹凤莲被这么一喝,居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方寸大乱。

王玄小心翼翼替她除下鞋袜,手指在她脚掌上摸索。摸了会儿,碰到那根木签,只觉入肉甚深。他抵在伤处,忽然一拔。尹凤莲疼得打了个寒噤,脚上顿时冒出血水。

他手脚十分麻利,撕衣襟塞住伤处,包裹停当。

王玄将她双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端详了半天。

她脚掌略微生茧,走山路磨出了几个水泡。肤色雪白,指甲弯若新月,并未缠足,透着天然一种好看,实在秀色可餐。

他默不作声,双手在踝骨上轻轻按摩。尹凤莲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王玄低头亲了亲尹凤莲的膝盖。他闻起来好像青草混合甘露,还有一星半点海盐的味道。

尹凤莲在黑暗里拿手一找,找着了王玄的嘴。

说真的,尝起来有点湿,有点热,还有点狂妄。

他的嘴唇是咸的。

柴火堆内的苗闪愤愤不平,暗自骂道:狗男女!奸夫****!

那天晚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早该发生而没发生的,全发生了。

后来,王玄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篱笆边,地里长了许多庄稼。院子里有一条黄狗,五只鸡,圈里有一匹骡子,四口猪。尹凤莲虽然眉眼还是一样俏丽,可惜身材已经走了样。一堆孩子满地乱跑,哭的哭叫的叫,叫人好不头疼。

王玄心想,这么个生法可实在要命。正出神间,有个黄毛小子半路杀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他烦不胜烦,将那孩子后脖领一拎,揪了起来。

这孩子瞪大双眼盯着他,怒道:“还我头来!”

儿子的长相赫然竟是苗闪。

他猛地打个寒战,吓醒了。

时候还早,周围仍是一片漆黑。他定住神,伸手一摸,旁边空空荡荡。

尹凤莲歪在窗边,素颜蓬头,衣衫不整。她秀眉微蹙,十指将一只小毒蝎倒来倒去,玩意儿相似。院落中遍地月华,才不过几个对时[],坑内种子已然抽芽,眼见愈长愈加高大,发出毕毕剥剥炒豆般的爆响。转瞬之间长成树苗,摇曳生姿。

王玄坐起身,困意未去,心道:这女的是谁?

莲花夫人卸去妆容,不再是聂银针的模样,也难怪王玄将睡没醒,暗自犯疑。

他想了一想才记起,自己上了别人的老婆,于是便道:“到**来吧,穿堂风太凉。”

尹凤莲一字一字说道:“银针死了。”

过得良久,王玄才“哦”了一声。

尹凤莲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枕着自己胳膊,淡淡说道:“出了什么事?”

“她假扮成我,昨天夜里凑巧偷听到我丈夫与人说话。苏幕遮为了灭口,把她给杀了。尸体埋在花园之中,不准人张扬。他还没认出死的人不是我,不过以他的精明,迟早会知道。”

说罢,她走到床前,猛地一跳,跳在王玄身上。

莲花夫人神色古怪,指尖还趴着那只尾针倒竖的蝎子。她低声道:“那天晚上,苏幕遮的话,我听到了。用不了多久,秦王便要对太子不利。”

起先,王玄还全不动容。听到这话,忽然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候?”

“应该就是近两天。当时他神色惶急,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只听到前半截。银针露了行藏,后来的事我便听不到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为什么告诉我?”

“我想瞧瞧,你是打算明哲保身,还是打算要去通风报信。他们这次是夺位之争,如果选错了人,下场可想而知。”

尹凤莲砰地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她捂住额头,探手之处只觉坚硬粗糙,却瞧不见近在咫尺的大树。

王玄将两扇门板卸下,在门槛上搭了个小小的斜梯。

此梯高仅数寸,倒与桥梁相仿。只听一阵咯吱咯吱的动静,小木人儿从门内摇摇摆摆依次行出。男孩在前,女孩在后,列为两队,有条不紊。它们扛的扛,抬的抬,将角尺、锯子等物搬入院中。

尹凤莲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术,竟能隔空驱策这些人偶。不多时,人偶两边对面拉起锯来。王玄束手观看,全然不用亲自动手。

造车虽说工序颇烦琐,可那些木头小人手脚便利,一天下来,眼看它们将树锯倒,照画好的图样或刨或凿。

这情景甚为神奇,皆因光瞧得见人,瞧不见车。王玄督工,未敢有半分松懈。他一会儿将图纸展开凝神观看,一会儿又对那些小人嘟嘟囔囔地吩咐一通。倘若不明底细,还以为这人疯了。

尹凤莲于此道外行得很,不想碍手碍脚,于是转回屋内。

余下几天,前院都是敲敲打打。

随着工程进展,王玄神色便愈加凝重。他们二人平素并不交言,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各自心照不宣。

这天早上,莲花夫人被一阵嘶鸣吵醒。她也不顾梳头洗脸,赤脚跑到门前。

只见一匹骏马,长鬃翻云,四蹄踏雪,背上一溜长鳍。那灵物沛然长嘶,双足悬空,威风凛凛。

她又惊又喜,不想这些天里,王玄背着她已将蚤马炼出形质。

它身上许多光斑,轮廓若隐若现。小木头人乱堆在一处,早已不动弹了。

她走上前去抚摸车身。触手许多精细花纹,十分敞阔,可谓是巧夺天工。马已套好,万事齐备。尹凤莲想,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她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应答。前后屋内一转,心内发沉。王玄竟然踪影全无,这个时辰太早,他向例是不出门的,她就知出了事。

尹凤莲走至柴堆旁,将苗闪脑袋揪起,扯出塞嘴布,给了两耳光。

大盗打个呵欠,睡眼惺忪。

她厉声问道:“他上哪儿去了?”

“这可说不好。他一大早就出了门,临走前特意轻手轻脚,那模样啊,我瞧着像贼。”

“就没留下什么话?”

“没有。不过我看见这小子留了一封书信……”

“信在哪里?”

苗闪一努嘴,翻着眼睛说道:“窗台瓦罐下压的不是?”

确有一封书函,上面只有一行字:车已造好,任你取用。内中机巧,均书于车中壁上,一望可知。此处不可久居,或走或留,听其自便。

她匆匆读完,一怒之下,将瓦罐顺手掷出,摔个粉碎。

苗闪险些被砸中,哇哇大叫。

尹凤莲狠狠瞪他一眼,喝道:“闭嘴!”

贼人果然怕给堵口,乖乖噤声。

王玄立在阶上,展眼望去,天空阴若锅盖,云蔽暖阳。长街之上,人来车往。远远宫楼殿阁,玉树琼华,一片虚浮的繁华景象。

红漆大门只略略开一条窄缝,他将指来宽的帖子递上,便候于檐下。

太子府虽说极深,然则等了片刻,他不禁心烦意乱。

他眼尖心细,甫瞅见地下轮辙簇新的印痕,就暗道不妙。倘若太子建成方才离府,这会儿不知人在何处。

果然,魏征得信,出来相迎。谁想王玄劈面第一句话便是:“太子哪里去了?”

魏玄成怔得一怔,答道:“方才万岁宣殿下入宫面圣,刚去不久……”

话未说完,王玄掉头就追。

魏征见其神色有异,一把扯住,急问道:“莫非内中有事?”

王玄朝他低声答道:“他的事败露了。秦王将太子与后宫妃嫔勾连之事上奏,此次入宫凶多吉少。你与人知会,点兵速至玄武门驰援,我去追截殿下。”

魏征听罢,脸色煞白。哪里想到这事儿竟突如其来,全无半分征兆。他虽不知王玄哪里得来消息,可事关重大,岂敢怠慢?又无暇啰唆追问,当即听其所说。

王玄要了一匹脚力,顺路打马赶下去。

李建成与李元吉款款前行,两人都未往坏处想。头前三位老成持重的宫人引路,众人神色凝重,不交一言。

太子只道平常。人身在顺境当中,不肯去想倒霉事,何况他正值荣宠加身,哪会怀疑其中有诈谋?

正然行路,忽听一阵马蹄声,奔雷相似。

太子诧异,扭项一望。只见一人一骑道上疾驰,旋风般抢上。随行扈从纷纷大喝,拔兵刃相迎,恐其意图不轨。谁料他却勒住马,跳下鞍,缰绳拢住,跪在当街,口称殿下家将,有急事奏报。

李建成认得王玄身形,心内犯疑,将他叫至跟前,问道:“有何事这等匆忙?”

“殿下请速回府,此处人多眼杂,不便明言。”说着,朝那两个宣旨之人瞥了一眼。

太监听罢,尖声怒道:“好大胆!一个小小家将,也敢当街挡驾。来人,将他拿了!”

随行侍从虽是太子府上之人,皆不认得王玄,立刻一哄而上,便要动手。

李建成精细,觉出事有蹊跷,招了招手,将其招到跟前。他说道:“有事待我面圣之后,再行商议。”

王玄心想,到时候只怕悔之晚矣。可又不能当着别人说,你跟你爹两个小老婆私通的事,早被人家背后泄了机机密。这话如何出得了口?

他使个眼色,低声道:“殿下,今日天色不好,只怕不宜出行。”

李建成一听,心里明白分。

毕竟为贼的心虚,就打量是不是自己做的好事露了行藏。

他略一沉吟,倘若这事当真传到皇上耳内,不去岂非不打自招?倘去,凭自己平日的恩宠,三分舌辩,谅要遮盖也不难。就算当真怪罪,有圈套埋伏在内,想那禁卫总领何进是自己亲信,有他相助不至出什么舛错,当可全身而退。

主意定妥,加上平日对秦王很是藐视,未放眼内,太子只叫王玄随侍入宫。

见其决心已定,王玄拦挡不住。他心里想的是,还有府上人马押后驰援,加上玄武北门皆是自己人,秦王纵有行刺之意,估计难以成功。

远远望见北门,只觉一片肃杀,李建成心内不由突突直跳,好没来由。

齐王李元吉也觉出似有不对的迹象,到底哪里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论起来,依唐代宫制,太极、大明两宫为听政之处,最为紧要。两宫对称,落于南北两轴。又有外朝内廷之分,外在南,内在北。因此,正北玄武门恰是咽喉要地,举足轻重。门外设两廊,重兵把守,称为“北衙”。

这地方太子每日走得惯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了然于胸。

李建成吸一口气,正迟疑间,忽觉一道白光闪住眼目。他暗暗吃惊,心道别是有鬼吧?转而细瞧前边,静得出奇。虽无风过,树叶径自摇了几摇。

太子脸色乍变,忽地勒住马,转身与齐王低声交谈几句。两人拨转马头,便欲东归宫府。

随行侍卫因事出仓促,皆面面相觑。唯王玄一人不退反进,压住阵脚,恐有人追袭。

他喝道:“前边有埋伏——”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自门内策马奔出,叫住太子。

那人装束甲衣,神采翩然,英毅果敢,气势凛然迫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他不慌不忙行上前,扬声说道:“皇兄留步,臣弟这里有几句话说。”

李建成被人指名道姓叫住,若走,未免堕了威名;若留,又未免凶险。正踌躇间,齐王李元吉却没眼色,说道:“他不过孤身一个,能起多大风浪?今日阻住我等在宫门之前,正好问他个失仪之罪!”

说着,他转身遥遥一指,哈哈一笑道:“莫说几句,就是几十句、几百句,又奈我何?还真道我等怕你不成?”

王玄听到这话出口,就知事有不谐。你也不看这个光景,这个地界,眨眼便是杀身之祸,人家明摆的是有备而来,要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你倒谅他不敢在殿前动手?

平日也罢了,这时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几口。何况生死之间,命悬一线?

虽被言语冲撞,秦王仍是神情肃然,言辞谦谨,道:“兄贵为太子,来日得继大统。然你我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到底一母所生,都是血脉至亲。想昔时三国鼎立,魏王曹丕嫉恨其弟曹植,借口七步为诗,欲杀之,植吟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句。不想今日,我兄弟三人竟也演变至此,实非吾本心所愿。”

李建成益发不安,说道:“你这话叫人好生不解。”

“当年天下变乱,弟劝圣上起义旗取西河,拜右领军大都督,领右三军将士。兄太原从之,拜左领军都督,从平长安。那时,你我同胞兄弟沙场征战,是何等不易,方助父王功成,挣下这锦绣江山。你荣宠加身,得封太子,弟唯兄之命是从,不敢有半分逾越。只恐人道我欺心,有篡权之想。然则,兄种种的计谋,条条的款状,无不欲置吾于死地。若非如此,我如今焉肯出此下策?”

太子听罢,面上无光,强道:“为兄何曾要与你作对?你招贤纳士,拥兵自重,此已近反叛。我怕父皇得知,便要降罪于你,才不得以,请逐房、杜(即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迁弟于洛阳,本是为免骨肉相争,是为兄一片好意,不可错会。”

李世民不由得冷笑,说道:“兄请臣弟入宫宴饮,欲以毒鸩之,弟吐血数升,当夜险死,也真是一片好意。这且不论,尹阿鼠横行不法,兄助其为虐,致令礼法废弛。兄悖人伦大道,与张婕妤、尹德妃私通,致令纲常颠倒,更在父皇面前惑乱圣听。其中哪一条哪一款,不是大罪?”

这话句句直中他心,好不厉害。太子恼羞成怒道:“你要怎样?”

“望兄自请天裁,削太子封号,割地封王。殊不失于体面,不令兵戎相见。”

“李世民,你好大口气,这事想也休想!”

秦王长叹一声,击掌三下,说道:“那便休恨我不念手足之情了。”

道旁果有埋伏,当先走出一将,体态勇健,虎背狼腰,面孔黧黑。他手挽劲弓,催动良驹,正是威名远震的猛将尉迟恭。

李元吉撞见他,脸色骤变。原来齐王勇猛,向来自大,但在这人跟前非但未曾讨过便宜,还有三次夺槊之羞。

后头行出一彪人马,胖瘦不一,容貌各异,皆是秦王门下能人。武有长孙无忌、秦叔宝、李靖等,文有房玄龄、杜如晦、屈突通、宇文士及一干人等。

李建成仓皇之中,不由喊道:“何进何在?”

连喊三声,无人应答。太子暗自怀恨,牙根几乎咬碎。

李世民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既知兄今日自北门而入,弟又怎会毫无准备?”

齐王李元吉情知不能善了。他虽不如乃兄临敌机变,然酷烈狡诈尤有过之。于是,将身半隐在太子背后,趁人不察,拈弓搭箭,照准了秦王,一箭射去。

只听弹弦轻响,李世民左颊上一痛,利箭贴肤而过,拉出血痕。若再下数寸,便是穿喉之祸。

尉迟恭反应最快,顺手将他向前一推,李世民伏于鞍上,齐王的第二箭便射了个空,自他头顶疾掠而过。

李元吉第三箭接踵而至,尉迟将军早将一团心神牢牢看住,待疾矢奔近,猛挥雕弓,拨落在地。

齐王暗算,竟再三不彀。枉他平日自诩武功盖世,紧要关头却屡屡失手。

别瞧太子平素那样一个机灵人,逢到此刻,却手足无措,愣怔当堂。还是旁边王玄喝了声快走,将他提醒,催马夺路而逃。

他一逃,跟从人等哪还有心思恋战?伏兵趁机掩杀而至。

两边交锋,一场混战。人马杂沓,血洒长街。

两边是巍巍庙堂,金碧辉煌。圣上正同着裴寂等人在太极宫中海池内泛舟游玩,岂料玄武门首正是腥风血雨,剑影凶光。

江山转眼易主,天下又起风雷。太子这里人少,且战且退。秦王虽人手多矣,却也失了成算。他本想将其诱入门中,再围而杀之,保准瓮中捉鳖,一个都走不脱。没曾想,李建成行至门首,就已觉出异样,因此李世民心内焦急,生恐他逃回宫府,再欲行刺,就难上加难。

尉迟恭不叫秦王临险地,怕有失闪。他斜提着槊,双目炯炯。

只见那边队内一人,护定太子,左冲右突,枪法十分齐整。围攻人等虽攻得紧急,一时倒也奈何不得。

尉迟将军嘱道:“殿下稍待。我瞧那人骁勇,恐急切取之不下,待上前试试他深浅如何。”

言罢,他执定兵器,拍马趋向阵前。

王玄是从别人手内夺的一杆长枪。他不敢擅离太子左右,只顾挡住后头人马,一边提防着秦王那边的厉害角色。他随交手,随将眼光一瞥,正瞥见尉迟恭打马上前,心道要糟。

王玄将兵器一招,调过手来,**走马,手上路数轻巧迅疾。

他蹬住了马镫,将腰一晃,避过某兵丁的矛头,顺手还招斜挑。只见银光一闪,一人中枪落马。王玄瞧都不瞧一眼,将枪往外横住,架开余者。

等他缓过手来后,更不留情。连当面刺到的兵刃皆不理,只使一宗手段,径取对手咽喉。

就听惨叫连连,数人捂喉咙滚落鞍下,立时毙命。众人连其衣角也没碰到。

尉迟将军抖丹田,喝了一声,提槊当胸,借力朝前猛然一冲。

王玄早有防备,不敢撄其锋,一夹马肚,斜刺里蹿开。两人对过面,不答言,厮杀起来。

尉迟恭的槊沉重,将之抡开,可谓虎虎生风。要知同为长兵器,槊与枪是大不同。槊形制近矛,杆用硬木,质坚,冲撞间力道绝不能缓,是以硬碰硬。倘本事不到,或臂力未逮,当场便得撒手,不然就是骨折筋断的下场。

枪则是白蜡杆,质偏柔,可伸可缩,胜在灵活快便。只不能硬磕,若硬磕,非断不可。

二人挺槊摇枪,银光灿烂。尉迟敬德平刺而出,叫王玄一个侧身躲了开去。他抽后往起里一撩,奔着王玄前额来。

王玄退无可退,将枪一点,直点到尉迟恭咽喉所在。

这是围魏救赵的法子,攻敌之不得不救。

那尉迟恭变招甚快,将兵刃回撤,正把枪截住。

王玄本是虚招,将枪尖一顺,径扎他手腕。尉迟恭手上虽有皮套,可此刻力透兵刃,不扎个对穿也要带重伤。

不料尉迟恭一翻腕,将王玄的枪捉了个正着。原来此君艺有双绝,避槊与解槊。所谓解槊,便是马上能夺对手手内长矛。

尉迟恭捉枪在手,心中一喜,跟着一手把稳,右手翻腕,狠狠扎将过去,满以为要将对手捅落马下。

尉迟恭膂力甚大,抓住兵刃自然而然便会往怀内一夺,借着这势头,将槊跟进,敌人十有九死。王玄任他握住枪,手腕随即朝前一送,使个巧劲,借他之力,反算计于他。尉迟恭果然身躯朝后一仰,险险摔跌下去,递出的兵刃准头尽失。

尉迟敬德用力过猛,腰身整个半挂于马背,将落而未落。

王玄哪肯放过?缰绳一带,侧面近身,复一枪,快似流星,照准他心口挑去。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倒卷帘的尉迟将军把槊往左首一隔,架了开去,又往右急摆,枭开第二枪、第三枪直刺王玄小腹。

王玄一回手,画个半圆,兵刃相交。他虎口一麻,就知力敌绝不能胜,往下便撤。

难得这三招一招快似一招,一手紧似一手,竟丝毫伤不着他。

尉迟恭缓过神,也暗赞王玄武艺了得,临敌机变甚快,遂起了怜才之意。他说道:“念你本领不差,此时顺降还来得及。否则,性命白白断送,那时悔之晚矣。”

王玄却不答言,摇了摇头,以示绝没商量余地。

两人正对峙,忽闻一声惨叫。

王玄脸色骤变。

秦王远处观战,自己这边人马眼看得胜,心中暗喜。他拢住眼光,始终不离太子身畔。李建成虽然狼狈,所幸有效死军士护住,暂不能伤。转眼王玄又被人拖住,更是焦躁,左顾右盼,找不着一丝儿逃命的空隙。

李世民瞅准便宜,摘劲弓,搭快箭。他屏一口气,心内默祝:倘若我真乃天命所归,此一箭务要得手。

那一箭无声无息,来得全无征兆。

李建成打个寒噤,眼前一片红叶擦着鼻尖飘过。他不禁想:到秋天了吗?

正当此刻,后脖子一冷,喉头发腥,舌头发苦,血倒冲上来,喷出腔子。

他身躯略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尘埃。

周围人均吓了一跳,顷刻间,竟无一人上前。

王玄一怔,脑中一片空白。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毙了命。

齐王李元吉见太子遇难,又恨又悲,咆哮道:“李世民,我与你势不两立!”

说着,他将矛一扎马屁股,那马吃痛,朝前疯撞。加上他本就勇悍,此刻怒气填胸,顷刻杀开血路,径自奔向秦王。

李世民虽暗箭射杀了太子,但此系情势所逼,心中只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当真瞧着自己亲兄弟惨死,愧疚之意难掩,不由得恍惚了一恍惚。乍见元吉,身上血迹淋漓,面目狰狞,秦王不由自主一慌,**马匹受惊,斜奔那道旁林苑而去。

李元吉哪里肯舍,紧追其后。

他们一前一后驰入苑中。

这边尉迟敬德心悬秦王,就没有与王玄厮杀的意思。诚可谓祸不单行,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喧嚷喊杀,动地震天,王玄便晓得是东府帮手到了。

他心内发惨,暗道:若早来片刻,也不至令太子横死于途。这时候,再来多少也不管用了。

只听东宫手下武将薛万彻高叫道:“反叛听真!速将太子与齐王放出,不然我等就要杀将进去。先诛谋逆之人,再平秦王府!若有帮衬的,均罪犯连坐。”

玄武门屯营兵将此时大都投在秦王麾下,少有那踌躇的,也只是驻足观望。云麾将军敬君弘与中郎将吕世衡见来者气焰嚣张,此门又是最为紧要所在,进则可逼宫。若有失闪,不是当耍的。二人顾不得兵力齐集,硬着头皮仓促应战,两彪军马混杀在一处。

尉迟敬德心知,东宫与那齐王府有备而来。屯营军士措手不及,时候拖久了必然大败。想到此处,虚晃一招,拍马而走。

王玄猜准他肺腑,冲开圈子,舞枪紧追。

尉迟恭看他追来,将槊扁着,斜提在手。待切切临近,狼腰转侧,刷的一下,惊鸿相似。

王玄枪尖抡开,兵刃相交,火花四射。随交着手,**马匹行走如风,不带停顿。

两骑场下绕个大圈,不即不离。交手三合,都没讨着便宜。

尉迟敬德本是想仗兵器分量,将他长枪震飞,但王玄早看破他计谋,总不叫他力道碰着自己。

尉迟将军心道:一时战你不下,我使个手段。他将马儿带一带,近其跟前,闪开枪尖,将槊对准王玄**的马,猛然一捅。

那马儿长嘶一声,脖子被刺了个大窟窿,前蹄软倒,翻筋斗相似。

王玄只觉晕眩,还未回神,已坠于马下,恰被马尸压住了右腿。

尉迟恭不想取他性命,赶上前将槊掉过来,打横一扫。

王玄后脊梁骨一阵剧痛,鲜血冲口而出。他眼前发黑,光斑乱闪,以枪支地,方才撑起身。

尉迟敬德不理他死活,拨转坐骑,朝秦王那边奔去。

李元吉策马追上秦王,气急败坏,抡矛当头便刺。

李世民眼快,闪身避开。那矛一下扎在树内,一时抽不出。

李元吉弃了兵刃,空手来揪自己二哥。他本就力大,加之此时又作困兽之斗,顷刻间二人便扭打在一处。

秦王衣襟挂住树枝,难以转动,被他夺了弓去。

齐王以弓弦勒住世民颈项,愈收愈紧。李世民脖上血管绷出,眼看就要遭害。那李元吉在他耳边低声恨道:“今日非杀你不可!”

只听一声厉喝,李元吉抬头,面色一变。

尉迟敬德提槊便刺,齐王侧身让过。他手内劲弓一松,坠落在地。

李元吉情知不是对手,丢开秦王,策马飞跑。

尉迟恭扶稳李世民,见其无恙,才放下心。他不慌不忙摘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李元吉背心。李元吉哼也没哼,滚鞍落马。

李世民一面咳嗽,一面将手指了指,使个眼色。

尉迟将军会意,略微颔首,拍马上前,割下太子与齐王首级。

尉迟恭手提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至北门门首,将手一扬,喝道:“东宫府内各人瞧着,太子、齐王逆伦悖德,秦王奉圣上旨意,欲擒二人送宫中问罪。两人负隅顽抗,已被立诛。你们识时务的,速速退去。不然,均做一党论罪!”

众人见太子果然身死,不由得纷纷罢手,面面相觑。

为首的一死,底下军心溃散,纵使人多势众,却无斗志。都想,再打下去,只怕当真一体同罪,未必值得。

薛万彻怔得一怔,一声悲叹,心知事成定局,再无可挽回。

宫府兵卒遂解兵罢斗,聪明的皆先溜走。过得片刻,那愚笨的也便弃了兵甲,各归各处。

王玄的耳朵渐渐不好使了。

他跌跌撞撞,四肢麻痹,后脑似让人给了闷棍相仿,眼前无数人影儿一气乱晃,奔来走去。转过身,仍是人,都持着长兵器远远立在那里。兵刃磕碰,乒乒乓乓,净在眼前闪动。

只听众人说:“拿呀!拿呀!”又有人说:“他不成了,瞧那步态,等躺下再捆!”

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在耳边,一会儿又全听不见。王玄只觉得头痛欲裂。

玄武门首,众人偃旗息鼓。他远远望去,恰望到尉迟敬德手内提溜的两个人脑袋。两个脑瓜壳儿,还丁零当啷,碰在一处,如同两个椰子。

任你生前位高权重,死后照样一文不名。

王玄甩了甩头,以枪支地,将背靠在背后白玉栏杆上,拿手将脸上的血渍抹掉。

围观众人也有瞧出便宜的,就是不敢轻易上前,都端着矛,迟疑片刻。

就有一个胆大的,将手内枪一晃,往前便递。

岂知那枪还没近身,王玄就翻身朝后一倒,兵器撒手坠地。

众人心内一喜,眼前却是一晃,只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西南边飞来,宛若大鸟一般。它两翼伸开,滑风而行,一个猛子插到圈中。

王玄一倒,正躺在它背上。

一人呼道:“纸鸢——”

那大白纸鸢也不知怎么,载着一人,还能驱动自如,身上又无风筝线。

果然,话音未落,纸鸢乘风而起,掠过众人头顶。待他们回过神时,早不见了。

苗闪纳闷,心说:这又捣什么鬼呢?

尹凤莲手中什么都没有,却凝神盯着天上,两手虚扯,如放风筝相似。

等得片刻,大纸鸢当真自空中缓缓降下,还负着一人,把山王唬了一跳,直道稀罕。

王玄正迷糊,被人扶起来,脚踏棉花一般,摇晃着进了屋内。这模样是够狼狈的,那场血战也情实触目惊心。

他神志尚恍惚,就觉颊上挨了一记耳光。尹凤莲下手甚重,王玄倒立时清醒了。

他眼疾手快,不等第二巴掌下来,翻腕一抓,正牢牢抓住她手。

论力气,论擒拿手法,莲花夫人就差着十万八千里,被他将手稳稳压下。

王玄哼了一声,皱眉道:“干吗打我?”

“你自己欠揍。”

他将手一松,尹凤莲方才抽回手。她的神色叫人好生费解,揣测不透。

过得良久,王玄往**一歪,道:“不用跑了,你老公的主人此番得了手了。”

尹凤莲不喜反惊,脸色发白,颤声道:“当真?”

王玄涩声道:“太子死了。”

“麻烦大了!”

莲花夫人两手狠狠在自己鬓边抓了几抓,扯下许多头发丝。她神色惶急,在屋内转了几圈,躁动不安,全不似平素的仪态。

王玄倒是好奇,说道:“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话儿好似点了个炮仗。只听尹凤莲厉声道:“我有什么好怕?这下他定然更是不会放过我了!我若现在逃走,苏幕遮相交遍天下,耳目又广,要杀一个苗疆女子,易如反掌!”

“你要这么说,我可不大明白。”

“倘若李世民失手,我丈夫就免不了要受株连。他就是防着这一手,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图样,叫你帮他造车。那意思我明白,他打算与我一同逃回苗疆,永不出世。可是现在秦王得手,他是非杀我不可。一则他为免泄机,先杀银针,可见全无半分旧情;二则我与他相近,知其隐秘太多,来日显贵,自然不肯留下祸胎;三则我出身不好,他早已心存不满。如果杀了我,岂非省去许多麻烦?”

王玄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莲花夫人顿了一顿,侧过脸来,直勾勾盯着王玄,好像他是个怪物一般。

她慢慢问道:“你呢?与不与我同走?”

王玄以手支颐,一时沉吟不语。

尹凤莲微微眯起眼睛,那模样似媚非媚,似醉非醉。她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冷冷地道:“你要走,还是要留?”

王玄不看她,沉声说道:“背后藏的什么?”

她翻过腕,匕首寒芒四射,在阳光下闪了一闪。

现在回想,尹凤莲觉得,那时候她并非真的起念要杀王玄。只是若将他留下,难保自己行藏不会暴露,冒险实在太大。东宫一党自太子受戮后四分五裂,不是转投秦王,便是亡于山野。她若不早做打算,或者连长安城都出不去也未可知。

天上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山路十分难行,马车颠上颠下,叫人头晕目眩。

白马如同一阵旋风,只见其影,不见其形。林梢枝叶哗哗作响,遍体生毛的蜘蛛精穷追不舍。

前边一张巨网拦在道上,两边精怪自沟旁蹿上,拢住车马。尚未切近,只听一声轻响,车壁翻起,两边无数弩箭射出,将妖怪射得仰身翻躺,滚下坡去。

尹凤莲掀帘子,将马一带,稳稳停在道旁。她跳下地,拔刀出鞘,待要割破蛛网。刚走几步,就听惊天动地一下雷鸣。不知怎么,半边山路塌方相似,她连人带车一同坠下。

上边大小石头宛如落雨,凤莲丢了刀,只顾护住要害。

她一路摔跌,落在涧水之中,伤了足踝。她将身躯一滚,闪在那山崖下,好歹躲过一劫。

过得许久,方才忍痛一步一晃地踉跄走出。放眼一瞅,瞅见高处一个白影子,不是苏幕遮,还能是谁?

她坐在溪水内,浑身发冷,盯着那人手内的刀,眼睛眨也不眨。

莲花夫人心道:若早知费了这些工夫到底跑不掉,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这么一想,就觉得了无生趣。

如果再叫她选一次,她打死也不会嫁到长安。

再叫她选一次,尹凤莲既不羡金珠翡翠,也不要绫罗绸缎。

再叫她选一次,她只想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苏幕遮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尹凤莲?”

她动了动嘴,正要开口,一颗石子自后打来,擦过她右腮,正中苏公子肩臂。他未曾提防,肩上火辣辣作痛。

尹凤莲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有人从林内步出。他手上、脚上、胸前、后背均裹着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与透湿的衣衫混在一处,到处都是泥水,显得肮脏不堪。唯独气势逼人眉睫,目如冷电。

王玄走上前,手内拎着两把短剑。

那剑十分眼熟,原是阿韵的兵器。此刻,剑上沾了血,顺锋刃滴落。

苏幕遮向尹凤莲道:“我还以为你把他杀了。”

王玄右手挽个剑花,说道:“她舍不得。”

莲花夫人确实没下手,只不过她也不想带着这人一同亡命。所以走到半途,耍个花招将之甩开,自己驾车继续前行。结果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追上了。

苏公子瞧着两柄短剑,冷冷地道:“阿韵死了?”

王玄不答他,对尹凤莲说道:“你到前边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尹凤莲吸一口气,勉力起身,自水内爬出。

她走至林边,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

苏幕遮冷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等,他去不了了!”

王玄忽然出手,一剑朝他咽喉刺去。

他二人斗在一处,刀剑相碰,撞击声不绝于耳。

莲花夫人握手成拳,再没回头,缓缓走进林中。

尹凤莲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待醒过来时,日朗天青,身上发懒,眼皮发沉,正靠着一棵雪松。

她也分不清那些事情是真的,还是做了一场梦。

她的脚仍然肿胀疼痛,略动一动便会牵动伤口。

莲花夫人心道:先出山,再做别的打算。若等在此处,天色一晚,便有野兽出没。

正思量,地下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从背后行近。

那影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影之上,然后,便不动了。

尹凤莲凝视着这发灰的人影,看轮廓却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过了许久,她都没有勇气回头。

亦没有勇气去知道,站在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