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谈的家里素来有两大怪。

第一怪,他家厅堂的案几之上总放置着一只红漆桃木盒子。那盒子外观颇似女人用的妆奁,工艺极尽精巧。

张大人如今官居九江节度使,堂堂大男人,将个装盛胭脂水粉的匣子放在手边,是何用意呢?

第二怪,与他往来较为亲近的故人都知晓。在他家里,除了有早早过世的高堂的灵位外,还有一块灵牌,上书:桃氏金娘之灵位。

张明谈没有姐妹表亲,自家娘子姓姜。自娶妻后他便未曾纳妾,这块牌位有何来历?

每每有人提起,他就默然一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人们得到这样的回答,自然很不满意。好事者总是千方百计想要套出一句半句。外人猜想,桃金娘这样一个香艳女子的名字,必然牵扯了大人早年一段暧昧的艳遇。

有人问,想是秦淮河上哪一名能诗善赋的歌妓吧?

张明谈不答。

又有人问,想是哪家深闺里的小家碧玉吧?

张明谈还是不答。再后来,被问得急了,他就大口喝酒,把自己灌醉。又或是长长叹息,缄默不语,脸上露出惋惜惆怅的意思。

即便如此,好友们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大家都知道,张大人虽不好渔猎美色,却向来贪恋杯中物。他生性有副诗人情怀,在月朗星疏的夜晚,格外忧郁。

有一次,张明谈邀了两三知己于中秋月圆之夜,在后院吟诗作对。夜已过半,酒过三巡,正然微醺之际,身边人又再旧问重提。

没想到这次,他却没有避开话头,只是微微蹙眉,将酒一饮而尽。

他沉声问:“你们果然想要知道?”

众人点头,期待他将这段神秘的陈年旧事趁今夜统统倒出来。

“也好,我说了吧。桃金娘并非我旧日情人,她原是我早年潦倒落魄时结拜的义妹。”

大家听完,“喔”了一声,有的面现失望,有的则将信将疑。

张明谈垂头望向杯中酒水,约莫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便是原原本本说了,你们也未必肯信。看看可不是么?”

一位朋友咳嗽两下,对旁的人挤挤眼睛,道:“兄台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当年,嫂子下嫁你这位大才子,一时传为佳话。我们明白你的苦衷,你是怕夫妻二人生出嫌隙,反为不美?今日嫂夫人既然不在身侧,不如实说了吧。那位义妹想必有沉鱼落雁之容,是位大大的美人儿?”

“确有绝代姿色。不但如此,还是位大大有本事的能人。”

“看来还是位奇女子?”

张明谈露出古怪的笑容,“不错,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比她更出奇的女子了。”

他放下酒杯,将压在心头的往事娓娓道来。

各位应该都曾听过,在我中举人之前,家境贫寒。十年前,我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是临时借来的。结果没想到还乡之际,盘缠竟然被强盗抢了个精光,好在他们没伤我性命。

那时也真寒酸,一路上无钱住店。我走了三天,行到山中一处荒宅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见天色已晚,便想在此留宿。

尽管四下尘土积得寸许厚,蛛网挂梁,倒也顾不得许多。好在内里敞大,有一间主室,两厢耳房。或是因为附近盗匪横行,所以宅院被人弃置。

我扫掉**灰尘,缩着身子卧下。连日里疲于奔命,实在困倦得厉害。明知这样睡觉有可能梦中遭到贼人毒手,却眼皮打架。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香甜一梦后,醒来时居然冰轮高悬,夜将过半。

我此刻方知,原来是腹中空空,被饿醒的。

人若饿得狠了,再想睡去却是不能。我辗转反侧,哪知非但无法入眠,反而越来越难受。于是索性爬起身,盘算着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走至门口,还未推门,便闻一阵细微的鼓乐之音。

这声音好似蝇虫绕梁,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却仿佛近在咫尺。

我悚然动容,记起平素听过的乡野之谈。怕不是山精树鬼,携伴出游?抑或是狐媚狸怪,欲谋人性命?

想到此处,不敢贸然行事,退回屋内。将手指沾湿口水,在窗纸上戳个窟窿朝外窥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可叫人吓了一跳,不经意瞧见一桩稀罕事。

月光下,空荡荡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地坍着碎石。无数狰狞妖异的树影,层层叠叠地印在假山上。几星绿芒犹如萤虫尾火,一盏接一盏地从墙根下的狗洞里冒了出来。

那哀怨的敲打声尾随其后,款款迫近。

我心下大奇,眯眼瞧去。

只见许多个头极小的影子排成一列长队,井然有序。等他们再走近些,我揉揉双目,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些小个头的影子,居然是一指来高的小人儿!他们脑袋、四肢无不齐备,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均像我们寻常人一般。只是五官眉眼之间,似有伤悲,并披麻戴孝,如同在出殡。

真真今晚合当路有奇遇。

我心下又惊又疑,因不知这些小人儿是善是恶,有否法力,所以不敢妄动。既然撞上了,不禁好奇心陡起,倒想瞧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正自猜测不休,队伍头里开始有人向空抛撒纸钱。然后,不足尺来长的队伍有人做啼哭状。更有做和尚道士打扮的人随口诵经。不多时,抬出一口巴掌大的棺材。那些人手捧牌位上写的文字则实在太小,看不分明。

此方未曾唱罢,彼方即刻登场。迎着丧葬队伍,对面山石孔洞内,也行出一队人马。依然是活生生手指大小的小人儿。他们却没有穿着缟素,也无人啼哭。但个个神态庄严肃穆,甚至有人执刀卫护,满脸肃杀之气。打头里,是乘青罗小轿,四人扛抬。另有仆从婢女若干,想是轿子里的人地位威望甚尊。伺候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再后面推出的东西大大出人意料。居然是一辆关押囚犯的囚车。木头轮子好生小巧,吱呀吱呀不住地响。车里囚着一位罪衣罪裙的女子,锁链加身,披头散发。她也不哭,也不叫嚷,也不做挣扎,低头沉吟,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两队人马均人数众多,乌泱泱挤在一堆,形同蚂蚁搬家好不热闹。原本抬棺材的人也停了下来,将棺木横置地上挡住去路。

一名佣仆尖声询问:“来者大胆,敢挡娘娘玉驾?还不起开!”

队伍中冲出一人倒伏于地,向轿子连连磕头,嘴里嚷道:“玄机娘娘在上,要为老身苦命的孩儿做主——”

几名大汉越众而出,要将这妇人拖下去。轿子里传来一名老妪声音,吩咐:“你们退下。”从人立刻闪开,看来对她极为恭顺。

原来听说是娘娘,总以为该是名年纪稍轻的女子,哪知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心下略为失望。跪在地下的女人见无人阻拦,立刻说道:“谢娘娘恩典。娘娘明鉴,老身丈夫去世得早,只存下这一脉香火。如今我孩子死得太惨,家中后继无人。你要给老身做主,严惩害死我孩儿的凶手!若不将那贱人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囚车里的女子忽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她虽然身陷囹圄,依然仪态万方。一面用青葱嫩白的手指捋着青丝,一面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似乎全不把祸事放在眼里。

妇人见她毫无愧色,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你……你好不狠毒,嫁入我家不过两年就翻脸无情,谋杀亲夫。我与你的冤仇不共戴天!”

老妪转而向囚车里的女子,“金娘,你婆婆说的可真?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那犯妇弄着头发,坦然答道:“反正杀也杀了,人也死了,我没什么可说。”

戴素的妇人还待再骂,却被人阻住。两名官差将被囚少女押到轿子前。她盈盈下拜,神情淡定自若。

老妪又道:“金娘,我统共十九个女儿,对你比对自己亲女儿还好。本想为你找个好婆家,有人管束你一下,也好拘一拘你那身野性,谁知却酿成今天的惨祸。”

“干娘容禀,当年你替我挑夫择婿固然是为我好,可我当年也曾说过,凭他是谁,我桃金娘不想嫁。这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能叫我动心?更何况新婚燕尔不足半年,他便左一个右一个不住地娶小老婆。这样薄幸之人,留他做甚?”

“古来哪个男人不是一夫多妻?你这番话不足为凭。”

桃金娘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别人都可以,我的夫君就是不可以。烈女尚不嫁二夫,君子又怎可以朝秦暮楚,三心两意?”

玄机娘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喟叹,“孩子,为娘知道你心高气傲,不服约束。本以为等你出阁后便会明白事理。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今日能狠心杀夫,皆因你不知情爱为何物。倘或有一日,你有机缘遇见……”

说到这里,她干咳几声,改口道:“只怕你是没有机会了。多说无益,金娘虽是我干女儿,但杀人也要偿命。据族内例法,谋杀亲夫者当受犬刑。”

小人儿桃金娘,一听“犬”字,顷刻花容失色,方寸大乱。只见四名男子上前,左右各拖一臂,前扯后推硬生生扯到台阶边。女子还待挣扎,无奈镣铐锁住了手脚。我心中一紧,耳闻低低的犬吠。对面狗洞里,十来号小人儿推出一只大铁笼,笼中装着饿了许久的黄犬。恶犬龇牙咧嘴,口喷腥臭,闻到生人味道,越发狂态毕露。笼门拉开,它就蹿将出来,扑向动弹不得的桃金娘。

眼见孽畜行凶,那女子惨呼一声,昏晕在地。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推门跃出,手执木棍照准它脑袋拍下。狗儿吃痛,吼叫着闪开两步。我一面叱喝,一面将她抓在手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过了片刻,她方才幽幽醒转,忽然瞧见我这张大脸,唬了一跳,道:“你……你……”

还没听清这女子说了什么,饿犬又扑上来。我不及闪避,叫它咬住臂膀。顿时,犬齿入肉鲜血直流。我心想,今日可拼得性命不要,也断不能让它得逞。左手棍棒不住挥舞,打向那畜生。没几下便断成两截,我稀里糊涂顺手一戳。棍子戳进它后腿,它哀号跳起,一瘸一拐地溜了。

等我打地下爬起,其他小人儿早已一哄而散跑个精光。想是几天没吃饭,又失了些血,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一黑,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昏昏沉沉过了好久,听得耳边有人呼唤。

“公子?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我含糊应答。那人又道:“公子,我刚才替你把了脉。你连日未曾进食,又逢外创失血,所以晕倒。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我嗯了一声,便不动了。而后几下细微的草叶响动,渐渐远去。

这一晕,也不知在地下趴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第二日清早,方才醒转。忆起昨夜种种奇情怪事恍如梦境。我翻身挨到廊下,手臂钻心似的疼痛。此时,院子里荒草丛生寂静无人。说是幻梦吧?狗咬的伤口却分明还在。说是真的吧?那小人儿却影踪全无。我忙撕衣襟将创处包扎起来,正口干舌燥没做理会处,脚边有个细弱的声音招呼道:“你醒啦?”

我惊道:“什么人?”

她娇笑几声,回答:“你怕什么?我就是你昨日舍命相救的小女子。你低头,我在你脚下。”

可不是她么?三寸来高的桃金娘冲我摆手,嫣然一笑。我见她美目顾盼,风姿绰约又极其玲珑可爱,不禁呆了呆。她蜂腰一摆,跳进我手掌里。我举到眼前细看,只见金娘恭恭敬敬向我拜了三拜,说道:“恩公在上,你仗义出手救我性命,我可要谢谢你了。你的恩情,今生今世桃金娘一定报答。”

我慌忙说道:“不必多礼,在下不过小施援手。若要图人报答哪算是丈夫气量?”

“公子心胸广博,亦具侠义心肠,将来定有福泽。大恩不言谢,小女子将你的恩德铭记在心。”

我脑子一阵发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乱叫。那女子见我面无血色,即道:“饿了吧?想是几天没吃饭,快随我来。”

她三蹦两蹦跳到地下,身法敏捷,似柳絮般轻飘飘浑不着力。虽然身躯很小,可行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比常人慢。她在前,我在后,跟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却不是朝山外走,尽拣偏僻的羊肠小道。我心下甚奇,这是要去哪里呢?

转过谷地,直上山腰,赫然是青石峭壁。外面藤缠萝绕,内里则是几道隐蔽的夹缝。若不仔细,倒真瞧不见这所在。

桃金娘手一指,“便是那里,我们上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会有炊烟?”

“前日里,这儿来了伙强人剪径,管过客要买路金银。已有好多不知就里的,在他们手里伤了性命。刻下垒好土灶,正做饭呢。”

我听罢,心中惊疑不定。想是前几日抢我盘缠的那帮匪盗么?既是强盗,就该避开,岂有迎上去的道理?

她像是猜出我心事,于是说道:“公子别多心,只管走。我早把他们打发了。”

这话我哪里肯信。无奈桃金娘不等回答,自己先蹿入草丛。她走得很快,没几下便跑出老远。我又不想她独自涉险,又有心看个热闹,略一犹豫,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提脚跟上。

堪堪临近,果然有具尸体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下。我暗自骇异,把他翻过来,三行细如红线的血渍顺着面颊流下,已近半干。他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瞎双眼,额头上有个针孔大小的洞眼,透脑直入。我瞧他死得奇怪,也想不出究竟,只好把他放回原处。岂料,越往里走越叫人心惊胆战。原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死人,个个姿势奇怪:有的死在椅子上,有的死在铺盖上,还有的靠着树杈好似睡觉般死过去。仿佛是围着炉子刚准备开饭,忽然遭到暗算。均双目流血,眉心正中一个针眼。

我掉头想问,只见金娘从一个黑脸胖子额头上拔出银色钢针。她抹掉血渍,悬于腰间。

看她杀完人后冷漠的态度,我倒抽凉气,忍不住道:“这……这都是你干的么?”

小女子点点头,“不错。”

“你出手未免太狠,一次杀了这么多人。”

“他们可都是劫道的强人,没有一个良善之徒,杀就杀了,有什么好可惜?”

话虽有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以后心中难安,一股无名火升上来,喝道:“哪怕都是恶人也不该说杀就杀,草菅人命!你怎么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是被逼上此路的?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人是迫于**威?你又怎么知道……算了!我对你没话可说!”

桃金娘见我发怒,始料未及。她脸刷地红了,大声说道:“你……你怎么这样?我杀几个强盗怎么了?姑娘我从前杀过的人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一偿命去?笑话!”

我双手抱胸,冷然回答:“你若要把世界上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光,只怕世上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一通喝骂,我肚子居然也不觉饿,径自走到旁边去生闷气。我故意不理会她,在贼窝里翻找一通,搜出他们从我身上抢走的五十两纹银。结果那装银两的包袱里,还有样东西抖了出来。是个上好的羊脂白玉九龙杯,我一看成色就知道是真宝贝。多半是强人们从哪里抢夺的。此杯玉色温润,表面滑腻,摸上去微有凉意。做工更是一等一的好。我不禁忽动怜惜之心,想它扔在这荒山野岭,时候久了不免归于黄土,实在可惜。还不如我带出去,让它物归原主。

没想到抽泣声从背后传来。桃金娘想是被我数落得太厉害,眼圈红了,泪珠扑簌簌往下掉。看她这样,我于心不忍,走到跟前柔声安慰,“好啦,是我刚才话说得太重,你别哭。”

她只是抽噎,并不答言。

我又道:“好好一个美女,眼睛哭肿就不好看了。”

小女子双肩晃了两晃似要栽倒。我急忙伸出两只手指,将她扶住。她依着我的手,一面哭一面低声说道:“现在,连你也不要我啦。我没父没母,拜了个干娘,如今也是恨死我了。世上没人喜欢我,没人收留我,你也骂我、恨我、讨厌我。活着可多没意思。”

听她如此说,语调凄凉,好似我一走她便成了弃儿。我心中一热,忍不住道:“桃家妹子,你要不嫌弃,便跟我回江苏老家。你虽然被族人赶出来,我可不会赶你走。我待你如亲妹妹一样,可好?”

就这样,我把她装在袖子里带回家。我嘱咐她从此以后不可以胡乱杀人,她也都肯听从。

那年放榜,我中进士。没多久便官拜知府,称不上红运当头,也算顺风顺水。官场里乌烟瘴气的事见多了,我的性情又太过直率,难免得罪人,所以一直未能升迁。我胸中郁结难平,倒幸好有金娘在,她只要见我不开心,就和我说笑解闷玩儿。我叫人专门打了个红漆桃木匣子,让她睡在里头,出外办差办事,都带在身上。下人们不明就里,笑话我,说我老携着个女人用的梳妆盒子也不害臊。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说真的,桃家妹子除了个子有点儿太矮,煞气有点儿重以外,其他什么都好。她若是个寻常大小的女子,必非等闲。我有时与她谈古论今,吟诗做对,样样皆通。琴棋书画,也是行行皆能。但最出奇的还不是这些。她最拿手的莫过于舞剑。

她舞剑不是在黄昏将过,就是在夜半时分。长夜之中万籁俱寂,灯烛如豆。桃金娘映在墙上的曼妙身影,仿佛皮影戏。娴静时好似姣花照水,乍起手迅如长虹穿云。上三下四,前趋后避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眼花缭乱,慨然叹服。舞到缓处,直像乐者抚琴,字字句句温言款语,好不妩媚。舞到急处,星驰电掣,堪比雨打琵琶,珠坠玉盘,急急如风。有诗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每当此刻,我都看得如痴如醉,击节而赞。虽不能亲见当年公孙大娘的剑器,但桃家妹子比她想必也不会差太远了吧?

初时,我还担心她离乡别井会寂寞忧闷。后来,我们两个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跟金娘相识时间不长,却像上辈子就认得的人。我一个眼色和一个动作都能被她猜中心事。我心中是由怜生情,总觉得她又像妹妹又像红颜知己。可说到爱慕之类,似乎又不大像。她那么小,好像庭前的春风就能吹走,也许什么时候一不留神,真的便踪影不见。桃金娘仿佛画上的人,卷帘后面飘落的花瓣,只可以远观,走不到近处。我们中间始终有道无形的鸿沟。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不像从前那么活泼开心。以前见不到的忧郁,如今悄悄爬上眉梢。金娘日渐消瘦,我想逗她说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慵慵懒懒魂不守舍。过去,她总是天刚亮就从桃木匣子里跑出来,到处去游玩。现在,她成日价把自己关在盒子里睡觉。不然,就是独个儿坐在窗户边,看庭前的落花流水。有几次,我偶尔撞见她闷头想心事,想着想着哭了起来。我想问问原因,她反而大发雷霆,甩袖而去。从那之后,我们两个说话就更少了。桃金娘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我也不好追问。

“张公子,你说说看,为什么古来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可是古来女子都得始终如一,只爱一人呢?”她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那也未必。要我看,每个人的心都像一张白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人。有的人在纸上画了许许多多娃娃,但是有的人只能画一个,画完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么?”

我摇摇头,道:“抹不掉。好比我小时候第一个竹蜻蜓,陪伴我很长时间,后来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我又买了其他更大更好的玩意儿,但在我心里,永远都及不上第一个竹蜻蜓。”

她低下头去,思索这句话,沉吟良久,方道:“那么我杀我夫君,与干娘反目,都是因为没碰到第一个竹蜻蜓,不知道它的好?”

不等我回答,桃金娘转过身,默默走开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故人来访。

傅维杨是我当年同在书塾里受教时认得的。他与我同年登科,是个善于投机取巧、谄媚讨好之人。我不甚喜欢他,所以平时素无往来。这次他亲自造访,倒不知所为何来。

落座献茶已毕,他随即说道:“哎呀张兄,多日不见,没想到你涵养越发好了。现如今外头风传你的谣言都快烂大街了,你竟然还在家中稳坐泰山?”

我简直莫名其妙,全然摸不着头脑,“此话从何讲起?”

“我问你,你有个找人专门定做的红漆桃木匣子没有?”傅维杨说着比画了几下,“喏,这么高,这么宽,带菱花铜镜,像女人的首饰匣子。”

“有,那又怎样?”

“怎样?祸事啦!”

“老弟,你这话可是拿我开玩笑。我打了个首饰盒子又不犯王法,何谈祸事?”

“近些时日,从你府上也不知哪个烂嘴的下人口里传出谣言——我要先说一句,在下可是从来不信这些胡言乱语。你张老兄光明磊落,绝不是那等专事巫蛊之术的奸人,都是他们胡扯!”

我听着话不对味,急忙询问:“打住,你先告诉我是什么谣言。”

“有人说,你自从命匠人做了这盒子以后,就成天带在身边,出外办差也时常携着。先前,他们还以为里头装了什么宝贝,一定价值连城。后来,始终也没人瞧出个所以然。再后来,有人说看见你在旁人不在时,会偷偷对着盒子说话。他们盛传你是疯了,由于仕途不顺所以忧闷成疾。我当时听了,心里大不是滋味。咱们两个交情不浅,朋友遭病,老弟我得来拜望拜望。谁想今天早上刚出门,无意间听到一个可怕的传言。他们说……”

他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郑重说道:“说你养了个桃木小人,用来作法,专门对付那些与你有恩怨纠葛的对头。还说前两天病逝的某位大人,就是你用巫术咒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小人儿是个女子,穿一色水蓝衣衫,系白绸带,腰悬佩剑,只在黄昏和午夜才出没呢。”

我听罢恍然大悟,心中大感好笑,但面上又不得不装出气愤的神色。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我张明谈祖上也是体面的书香世家!就算不得赏识,也断不会干出此等辱没祖宗颜面的下作之事。是什么小人在背后嚼舌头,老弟你去叫他来对质于我!”

“你不要生气嘛。这不都是人家背后想要捣你老兄的鬼,所以才编出无稽之谈,其实也没人相信。”

“既然是无稽之谈,从今往后那就不要再谈了。”

他面现尴尬,干咳了几下,“话是这么说,不过俗话讲得好,人言可畏。既然你张兄问心无愧,我看,何不将那匣子端出来让大家观瞻一下,以解流言之惑?”

傅维杨事先打定主意要攻我个措手不及。他话没说完,忽然抬脚就走,闯进书房。

他一掀帘子,瞅着了装金娘的桃花木盒,面露喜色,倒像苍蝇盯上了发臭的鸡蛋,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也是我迎客仓促,不曾防备,居然叫他钻了空子去。我大为懊恼,想要阻拦,哪知他手脚太快,已经奔到了桌子旁边。

他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宝贝呀,不如今日也叫在下开开眼界。”

我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见着了桃家妹子事小,身为朝廷命官行妖法邪术,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名。我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谁知他打开盖子后怔忪地盯着盒子,好久不说话,脸上表情古怪得紧。过了老半天,傅维杨用一种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调自言自语,“果然是宝贝,果然是……是好宝贝啊。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让我见到了。”

“兄弟,你先听我跟你从头说起,其实……”

“你这羊脂白玉九龙杯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一愕,走上前去。

可不就剩下个玉杯了么?不知什么时候,金娘早就悄悄溜走了。

我长舒一口气,回答:“是啊,这玩意儿是我前几年偶然所得。本非……”忽然想到,要原原本本说出来历,不免要把桃家妹子给一并漏出来,于是立刻住口不说。

看我不说,他更增狐疑,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冷笑几声。

他冷笑的时候,我觉得有事要糟。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果不其然。

傅维杨走后第三天,我下了大狱。

起先我总以为是场误会。这次要办我的人,据说是御使钦差。我同钦差周大人素昧平生,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恩怨呢?我只知道他在朝中有些势力,前两年也算天子红人,左思右想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囚犯。

他派人查抄我的府邸,府上一众人等全部收监。

从此,我和桃金娘便断了联系。可能她也怕被连累,早早逃得不见踪影。

我想,她走了也好。此番劫数难逃,生死未卜,跑了一个算一个。

过堂时,我抬头见到傅维杨在与周钦差耳语,心便凉了半截。他将我从贼窝里搜到的九龙杯往案上一放,问我来历。我方才明白,几年前因为一时贪心,给自己惹了大祸。

原来这白玉杯是傅家祖传的宝物。

傅维杨在官场中不得意,于是备了些金银古玩,想要送给当时得风得雨的周大人,以便在湖广两地捞个差事。谁知走到棋盘山时,叫强盗劫走,这玩意儿并一箱黄金全都下落不明。

直到那日凑巧去了我家,他才知道原来落在我的手里。又看我吞吞吐吐不说来历,更把勾连贼人的罪名咬实了。如此一来,真让人百口莫辩。

我心想,照实说了,虽然能脱开杀人越货的罪名,但傅维杨肯定会诬赖我私行巫术。要不说,也还是死罪。他这次,绝对是要置我于死地。左右都要死,索性什么也不说。

傅维杨见怎么也问不到口供,无可奈何,逼着我签字画押。没多久,秋后处决的文书就下来了。

我长叹一口气,大笑三声,倒头睡觉。

文书下来后,日子反倒好过很多。周大人和傅大人想到我命不久矣,便也不来烦我。我乐得清净,每天埋头大睡,时时被伤痛疼醒。

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之间,不大分得出白天黑夜,也不大分得出梦幻现实。好像有时候看见不足三寸来高的小小人儿桃金娘偷入牢中看望我,再走近些,却又看不到了,以为是梦境一场。

有天夜里,睡得正香,被几声哭泣吵醒。我还当自己做梦呢,翻了个身继续睡。哪知桃家妹子喊我:“张公子?快醒醒,是我。”

“金娘?”我眼睛肿了,不大好使,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我迷迷糊糊地说道:“是做梦,是做梦,怎么可能是她?”

“我是金娘,你倒是睁开眼睛瞧瞧我呀!”

可不是她吗?我揉揉眼睛,又惊又喜,一骨碌爬起身来,“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点声,别把人吵醒了。”她努努嘴,蹦到我手里,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看你有祸事临门,害怕人家因我而污蔑你,所以连夜偷跑,想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会放了你。后来没想到,过了许多时日,你不但没有被释放,反而被判了极刑。所以我多方走访打听,才明白你入狱的原因。现下……”

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将佩剑拔出,剑上沾了血迹。“我已经取了他们两个的性命。”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十分冷静,可称艳丽无双吧。我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囚车里谈笑杀人的女子,说不出是慕是敬。

我问道:“你此番是来同我道别的吗?”

“我来救你出去的。”

果然,她用钢丝锯子偷偷锯断了三根栅栏。

我有点犹豫,她立刻说道:“没关系,我早用迷药把守卫放倒了。”

我说我这义妹有非同常人的本事,一点也没说错。古来侠客们,要劫狱救人,都得高来高去,我则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的。

路上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的人。她还记得我嘱咐她不可任性妄为,所以只用了药。要照她自个儿的脾气,才不耐烦呢,早把人杀个精光了。

出衙门奔大路一直朝东行。我从马厩里偷了匹马,行到天光亮时,官兵就追赶上来了。

当先的嚷道:“犯人急速下马!否则我们要放箭了!”

说要放箭,我慌了手脚。此刻身上除开囚服可没半点遮拦,如若流箭袭来,准得射成刺猬。只觉怀中微微一动,桃金娘二话不说,已经蹿了出去。

自相识至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瞧她与人动武。几个起落,她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打头差人的马。

那人还浑然不觉。**马儿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长嘶,扬起前蹄,将背上人摔落在地。

他“哎呀哎呀”直嚷。只见银光忽闪,那人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跳上鼻梁,就直挺挺地倒在尘埃里,连呼救都没有呼出口,额前只有一丝红线般的血迹。接连几人,全是如此。

后头追赶的人大骇,更不敢开弓,怪叫道:“妖法!妖法!这人会使妖法!”

他们吓得狠了,没一个胆敢靠近,只好不紧不慢地跟着,堪堪数丈距离。

金娘没过多久又蹿回我怀里,还剑入鞘,向我嫣然一笑。

我不禁心道:真好本事!

再往前走不得了,西凉河水哗啦啦响。

我翻身下马,咬一咬牙,横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现在可没回头路走。我是宁可死在水里,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们追不着你的。”

没想到她从衣领口探出脑袋,直直瞪着我,双颊发赤,怒道:“这叫什么话!既然一块儿出来的,死也要死在一处。没有死一个,跑一个的道理。你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么?”

听罢,我胸口发热,喉头发涩。

本来,我救过她一次,她也为我劫了大狱,我们两个就算扯平了。金娘与我非亲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赔上性命。想当年我风光时,倒有一干人称兄道弟,如今倒霉了,身边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就剩下这么个个子还不足三寸的小人儿肯为我冒险,怎能不叫人动容?

我沙着嗓子道:“好,今日我张明谈若能不死,必要照顾桃家妹妹一辈子,有福同享,有难我当!”

她先是“嘤”了一声,羞得脸红过耳,低下头去,脸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表情。听到后半句,不禁“咦”了一声,奇道:“为什么有难你当?”

我笑道:“叫你当我舍不得。”

“油嘴滑舌的东西!”

时近入秋,河水甚凉,逢着涝季没过,水势劲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没追了,远远看着。

我将桃金娘放在怀内的衣兜里,一步一步涉水而过。

水流从脚脖子漫到膝盖,又从膝盖漫到胸口,直到下巴处。金娘没奈何,跳到我脑袋上。我两手护住她,闭上眼睛一抬脚,踩到空处。哗啦一声,我们二人掉进河中。

我伸手挣扎几下,够不着东西,顺水向下游漂去。

一路上漂漂荡荡,时浮时沉,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是下意识地护住手里握着的桃金娘,死活也没松开。我高高举起两手,把她举过头顶。

所幸没漂多远,下游一个水势较缓的转折处,我的衣服被树枝钩住了。

两人浑身地上了岸。原来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山坳,人烟罕至。我怕官兵追赶,忍着饥饿逃进深山,找了个山洞躲藏。

那时,我们两个人形容简直狼狈透了。我俩生火取暖,好歹烘干了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岩石,回想前尘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来。

金娘见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的膝盖,柔声说道:“张公子,你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不是?你本无心要贪人宝物,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叫人抓了错处。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为着顾念我,所以隐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来。”

我摇摇头,想要宽慰她两句,又想不起说什么好,于是闭嘴不言语。

她见我难过得话也不想说,也很伤心,轻声道:“张公子,我两次累你。第一次,你为了救我受伤,这一次,你又为保我丢官入狱。”

我更不忍看她跟着难过伤心,便强颜笑道:“想当初我做知府时,也有不少人上门巴结,与我结义为友,但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义的。我倒想与你结拜为兄妹,从此以后就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她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我大惊,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别过脸去,声音微微颤抖,“我……很高兴。”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忙把她放下。

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似乎有泪光。

或许我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硬下心肠装作没看见。

我们撮土为香,结拜兄妹。从那以后,我就管她叫义妹了。

义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让我撕下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写了一张申冤的状子。

我把前两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隐去没写,其余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路遇强盗,怎么误闯匪窝,怎么又因为惜宝带走了白玉九龙杯,并强盗劫的满满一箱黄金和他们尸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

义妹将诉状卷起,背在身上,说要替我想法子递上去。

“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这样地方,大多豢养着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敌,我实在没把握能把书信送到。”

“信不送也没关系,你要留心在意。遇着险情,自己先跑。”

“好。”她点了点头,刚打算走,忽然回过身,“哦,对了,忘了件事儿。”

“什么事?”

义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过来。”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

她猛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趁我发怔时娇笑几声,远远逃开,“等我三日。要不见我回来,那就是回不来了。到时候你自己保重吧!这个就当临别留个念想。”

我觉得耳边凉凉的,麻麻的,有点甜也有点酸。

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长。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点来,偏偏太阳下落的速度无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来了,要到时候真没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岂非害了她性命?

种种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长,叫人坐卧难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贸然应答,于是那人大声说道:“张大人不要疑虑,领受皇命来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经接了你的诉状。我们是奉他命令,带你回去问话的。”

只听扑哧一声轻笑,金娘忽然从一片枯叶下边探出头来。

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还不去吗?”

我看她平安无恙,十分欢喜,“你回来了。”

“我说三日内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说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就一定会等你回来。你要出了差错,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

姜泽老大人,已年过半百,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门生弟子遍及天下。如果不是他,我当年就成了负案在逃、亡命天涯的罪人,不会有今天的锦衣华服,也不会有今日的官拜节度使了。他是个性情豪迈、处世慎重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眯着眼睛,略带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你的案子我查明白了。在你说的地方,果然起出贼赃,还有几具枯朽的尸骨。这件事,老夫已经原原本本上奏天子,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为你销案。”

我大喜过望,一揖到地,谢他成全。我倒不期望能够官复原职,只要能摆脱牢狱之灾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姜大人看我不开口,随即又道:“不过,老夫确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贤侄这状子是如何递到我府里来的?当日,我的桌子上平平整整摊着一截写了字的衣袖,用银针钉在案头。老夫的府邸虽不比大内,但也看护甚严。是什么人能够来去无踪?”

“不瞒您说,其实是我的义妹。她打小学过功夫,看我遭难,所以出手相救。冒昧得罪,还望见谅。”

他哈哈一笑,道:“贤侄的义妹竟有此等本事,改日一定得见见!”

他要真见到,兴许会惊讶得晕过去也不一定。

我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

也许仕途里钩心斗角的生活的确不适合我。就像陶渊明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假如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么做人太累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对诸多事物都很消极。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外人统统不见。我起过高楼,也见过楼塌。我宴过宾客,也见过树倒猢狲散。我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桃金娘默默地陪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

我不出门,她倒是有点开心,因为从前我可不会有大把的时间和她待在一起。

恩人姜泽却不喜欢我的态度。

“你年轻得很,不该有如此没出息的想法。你的才学很好,不要自己糟蹋了!”

他旁敲侧击地劝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

以前,我认真想要做官时,没人给我机会。现在我想不做了,却有人不许。他看我冥顽不灵,始终不开窍,就摇摇头,长长叹息。

有一天,姜大人把我叫到了花园里。

桃花那时节开得正旺,放眼净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我没来由地想到了义妹。她名字里带了一个桃字,不正和这花一样的禀性吗?美丽动人,开要开得绚丽,谢也要谢得灿烂。

老大人瞥了我一眼,问道:“这花你可喜欢?”

我笑了笑,点点头,“喜欢。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

他的笑容更和蔼了,“那漂亮的人呢?”

“要看是谁了。”

“我问你,现在可有聘定的哪家闺秀?如果没有,我的小女儿年方十八……”

后半截话没听真切。我立在树下,定定地看着桃花怒放,突然觉得很可惜,很伤心。

一片粉红色的花瓣落下来,正落到我摊开的掌心里。

“才开没多久,就要谢了。”

我的声音,像是从云雾里传来的一样。

娶姜家小姐的事,我没敢让义妹知道。至于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她性子烈,容易冲动,想到什么做什么,从不计较后果。何况我亲眼见过她杀人的手段,万一她动了杀心,那可没人能阻挡得住,到时候还不定要死多少人。

所以娶亲的事,我一直没声张,也不准家里下人胡乱议论。

请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后,立刻定下日期。

外头传言说姜家三个女儿里,这三女儿最是性情柔和,还才貌双全。姜老爷子爱如掌珠,必然会搭上笔不菲的嫁妆。岳丈有心提携我,爱惜我的才华,才肯把千金下嫁。后来你们也知道,我与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宾。

我倒没想过要瞒骗桃金娘一辈子,只想瞒得多久是多久。

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历历在目。我的情绪说不出究竟是喜是忧,或许还是忧愁居多吧。我到底是个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后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衔春泥。

成家立室,人之常情。与姜小姐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能白头偕老,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义妹恐怕要分开了,日子过了一日少一日。

她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临近婚期,我随便撒了个谎,把金娘送去乡下一处旧宅。

她还很不情愿,执意想留下,但总算让我哄上了车。

我打算这里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说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宾朋,凡沾亲带故的都下过帖。

他本来声望就高,也没人胆敢不给面子。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也有我从前认识的,也有我从前不认识的。

昔日故交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时运如何好,今天如何风光。家里张灯结彩,到处挂了红绫和灯笼,一派喜庆气象。

整顿好轿夫车马迎回新娘,众人便嚷嚷着跨火盆拜天地。

我心中没来由一阵慌张,不知怎的心惊肉跳起来。

眼看着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有小黑影儿从前头蹿了过去。

莫不是桃金娘?

我倒抽凉气,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凑巧之事。

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没发现再有什么异动。

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头招呼客人,便直奔新房。

还有不知情的在外头起哄笑闹,我也顾不得了。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

新娘还没摘盖头,看我进来,好像有点害羞,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低头弄裙。

我无暇顾她,四下一望,没看见异常。只要金娘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没着落,先查案几,开箱柜,倒花瓶,不敢放过一个角落。

新娘子诧异不已,不晓得我何故如此,还以为我疯了。

姜小姐问道:“你找什么呀?”

我没加理会,随口应道:“没事,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对,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偷偷掀起盖头一角,朝这里张望,忽然“哟”了半声。

“这……这桌子上,怎么……有个小人儿?”

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堂前灯光昏沉,烛影摇红,可我还是看得分明,站在红烛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声张。”我张开手往前一挡,将姜家小姐挡在身后。

她又惊又奇,惊的是我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奇的是那小人儿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着喜烛,腰中挂剑,双手抱胸,脸色白得像纸。她微微冷笑,笑中尽是杀意,犹如河塘秋霜。

义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拍了几下巴掌,道:“张公子,好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不愧是读书人,谎都撒得比人真。”

听到她的口气,我心沉了下去。想当年,她杀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软,何况今日我负她在先?

我说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她厉声道:“张明谈我问你,我待你哪点不真不诚,又哪点不到,你要这样回报我?桃金娘从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负人,没有人负我。我万没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你待我很好,没有哪点不到。我还要谢你救过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对你不起,没什么好说。”

“既然没什么好说,那就让开。我先杀她,再杀你。”

我深深吸口气,很慢很慢地摇了一下头,“你很清楚,我不会让开的。”

桃金娘怔住了,连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满屋子都是。

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厉害。

“那么说……你喜欢她?”

“不,我刚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小姐。”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诗作赋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还是我!为什么到头来你娶的是别人?要走的人却是我?”

我无言以对。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来。

她垂下剑尖,用袖子拭去泪水,“好,既然你不说,我也不想再问。我只想告诉你,今天这里必须死一个人。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你,或者我杀了她。无论如何,总得有人死!”

我放开原本握着新娘的那只手,好像心境变得平和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边,对她说道:“你杀了我吧。”

她桃红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动了一动。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杀了我吧。”

“你不杀我么?”

我摇摇头。

“也不许我杀其他人?”

我点点头。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从前,干娘说我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现在,我总算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快地转个身,走了两三步,右手宝剑一扬,像是做了个舞蹈般诀别的手势。

剑刃自上而下,在她脖子上对穿而过,她的身体猛然朝后倾斜,从桌子边上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里。

新娘惊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躯只有桃花花瓣那么重,几乎轻若无物,可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很快就从她脖子上涌出。

她再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躺在我手心里,没有任何动作。

桃金娘的身体渐渐冷了,很快便除了回忆,什么也不会剩下。

张明谈端起酒杯举到嘴边,刚想喝,又放下。原来一片花瓣落进酒杯,他拈起来,看了很久,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夫人打起卷帘,柔声道:“官人,二更时分掌灯了,早些歇息吧。”

他应过后,起身拂开落了满身的花瓣,抖一抖,吩咐下人收拾杯盘。

那些诗友早散了,花园里冷冷清清,月色满径。张明谈尚还有些酒兴,便顺着穿花的石子路,慢慢朝厢房步去。

沿着池塘过长廊,走到假山山石后头,忽然一曲清歌悠悠回响。他几疑自己看错,揉揉眼睛。

没错,有个小人儿正在石头上翩然起舞,衣袂飘飞,手持明晃晃的双锋宝剑。

张明谈想要走近细瞧时,转眼之间却又找不到了。

只有月亮还孤独地挂在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