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东街细柳巷字画铺的当家王掌柜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胸口被人拿刀贯穿,俗话说就叫开了膛。肠子撂在地下,到处血糊糊的。再往上看,连心都不见了,只剩个窟窿。我到的时候,王老爷早死了多时,直挺挺地躺在地下,眼睛瞪得老大。连我这种见惯场面的人都心里发毛,四面墙挂的山水和人物画上,无不溅上污血。又是盛夏时节,一进房子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腥味,臭得直杀眼睛。我叫人把他抬到天井里,拿席子铺上验过尸。家下几个姨娘问我吵着要说法,我只好跟她们说,王掌柜死于前胸的刀伤,且是一刀致命。凶手用刀剜去了心脏,整个摘走,手法利索得紧。除此以外,别无伤痕。尸体既然已经验完,趁还没烂,劝她们赶紧抬埋。她们不准,说一定要县太爷找出凶手,否则官人死也不安宁。

事后,凶器很快便找到。

那是把一指宽、近两尺长的匕首,就扔在死尸旁边,上面沾满死者的血。尺寸与刀伤完全吻合。看来,行凶的人当时也很慌张,没来得及收拾现场就逃走了。因为刀很锋利,要刺进肌肉不需耗费太多力气,所以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比较怀疑是个女人干的,因为地下有串沾血的脚印——是小脚。也就是说,当时有个女的就在旁边,王老爷死了以后,她才匆匆离开。

死者生前有三房太太,正为遗产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她们三个嫌疑都很重,可是,会是三个里的哪一个呢?

是官宦家出身、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云贞?

还是青楼出身、性情泼辣的二太太丹胭?

或是原来二太太的陪房丫头,后又做了三姨娘的明霞?

不管怎么说,王掌柜的书房就她们三个人可以自由出入。也只有她们三个,饮食起居都同死者最靠近。以我多年的经验判断,她们都有动机。

大太太云贞的供词:

冤孽!真是冤孽!

家门不幸,遭此横祸。我一个寡妇家,又没有子嗣,今后的日子叫我依靠何人?如今可倒好,老爷尸骨未寒,她们已然闹了起来。二姨娘仗着自己生过小子,想分家。看来命该如此,这个家到现在大概也快散了。唉……

不过话说回来,丈夫的死对我来说并不意外。他在生前就是个不敬神佛、倒行逆施的人,常常说些亵渎神灵的话,甚至胡作非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年轻时劝诫过他很多次,他不仅不听,反而还把我厌弃了。他嫌我碍他的眼,又说我人老珠黄,事事处处爱教训人,叫我以后少管他的事。我心灰意冷,从此之后一心礼佛,在自家修了禅堂,闭门不出。老爷和她们之间的事,我可是一概不知。

什么?你问他以前怎么胡作非为,得罪过什么人?这说来可多啦。老爷脾气既古怪又孤僻,傲慢自大,目空四海。他老说自己是本朝屈指第一的画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加上朝中许多人来向他求画,千金争购。他有钱有势,便更将寻常人不放在眼里。他说吴道子那个人算个什么东西,画的画儿和他比可差远了。如若有人将他比做古人大师,必定遭他痛骂。他在两宗事情上出的名,想必你也听说过。

有一次,湖广总督托他画一幅梅花图,他画了半年,始终画不好,总觉得画出来的花儿僵板,够不上真花娇艳。结果你知道他想了什么法子?老爷忽然有一天叫了个伺候的小丫头到房里,大半天不出来。我们觉得奇怪,派人偷偷跑去看。结果发现他把人家的手给砍下来了!蘸着人血在那儿作画!我赶紧叫人把那丫头抬出来,给她包扎伤口。所幸命大没死,又暗地许了好多银子,才没上衙门告状。后来他画的那幅梅花,人人都说好。只是人家收了后不敢挂,一挂到墙上就能闻到满屋子血腥味。

还有一回,有买家托他画一幅老虎。他以前少见这类凶畜,觉得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没有野性,于是自己跑到山上去看真的猛虎。他昼伏夜出,一连好几个月都不见人影。后来终于画成了,交给别人时不准人当场验看,卷做一卷。

不出三日,那买家家里就遭了祸。上上下下十五口人,男女老幼忽然暴毙。据说他们身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动物抓出来的,还说,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就剩了个空纸,纸上的老虎不见了。

琴棋书画不过是怡情的玩意儿而已,可行出这样事来,岂不是损德么?我丈夫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得意,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他常跟人说,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画画,天底下最美丽的事物莫过于绝代佳人。若能以出神入化的技巧去描摹世间最美丽的事物,那便死也无憾。哪怕叫他折寿三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说完这些混账话以后,他就开始娶侧室。先是流连花街柳巷,没多久就和梨香院的头牌姑娘丹胭搭上了,便是后来偷偷弄回家的二姨娘。前些个年,老爷对她爱如珍宝,百依百随。家里的钱任其挥霍,珠宝玉器也随她乱拿,要什么给什么。后来,许是她年纪大又生了孩子,慢慢失了宠。万没想到,我丈夫居然把人家的陪房丫头也摸上手。从此之后,家中再无太平时日。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一点也不错。我丈夫究竟怎么死的,我心里跟明镜一般。要么是她们主仆两个合伙干下这桩凶案,要么就是其中一个下的手!再不会有错。至于理由么?自然是谋夺家产,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二太太丹胭的供词:

别听那老虔婆胡说八道。什么主仆二人谋害老爷?什么图谋家产?放他娘的屁!

姑奶奶如今挣得这份脸面,靠的全是自己的能耐。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谁没有见过?

想当初在梨香院那会儿,我见过的好东西比他们那一屋子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想趁势把我扫地出门?我呸,门儿都没有。我争的都是我该得的。我给他们王家生了儿子,续了香火,自然要多分些,这道理拿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

老爷突然没了,我也觉得蹊跷。不过老婆子有句话说得有理,我们掌柜的损德的事情确实做得太多,也无怪乎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压低声音)其实不只损德的事,他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他啊,有个与门厅单独隔开的小院子,是自己的画房,也就是他后来遇害的地方。这房子无论夏日酷暑还是寒冬腊月,从来不会开门。门上带锁,钥匙在老爷自己手上,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屋子里除了书和字画外,什么都不放,连窗户都没有。平时他在里头捣鼓什么,外人全不知道。

他刚把我娶回家那阵儿,我倒是去过几次,都是在晚上,二更天时分。老爷忽然提了个玻璃球小灯笼,偷偷把我叫起来。他领我进了那阴森森的破屋子,进去之后拿出一领上好的白丝绸宫裙,命我换上。他叫我坐在椅子上不要动,自己在对面作起画来。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我本想好好问问他,他却很不高兴,说说了我也不懂,还叫我对谁也不准提起。说来也怪,那时节是他对我最好的时候,还悄悄跟我保证,只要这幅画完成了,就休了原来的老婆,让我做正室。

哼!你也知道,男人这种话,可听不可信。爱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心都掏出来,不爱的时候,嫌你碍事,恨不得你死了才好!果然不出我所料,等我再问他什么时候兑现时,他居然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从我身上找不到灵感,画得一塌糊涂,全烧掉了。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来我院子。这喜新厌旧的东西!还有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得着这个机会,我怎么会容她爬到我头上作法?

说到明霞,原来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被她钻了空子。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老爷不顾反对,坚持立那小娘儿们做三姨娘。他们两个也不害臊,成日只知道鬼混。明霞这丫头一进老爷的书斋就不出来,天知道在里头做什么好事呢!不要脸。

掌柜是叫她给害死的,内情姑奶奶我全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见的,真真儿的!

老爷遇害的当天晚上,还不到二更,我犯心疼病爬起来吃药,忽然看见窗户前一个人影子晃过去。我还当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下人呢,刚开了窗子想骂两句,人立马就没了。于是我也没叫丫鬟,自己披衣服跑出来,正看见明霞急匆匆往后花园去。她神色不正,又慌里慌张的,居然没发现我。

她径直进了老爷的画房。画房里有灯光,那时候老爷可能正在里头画画。我便找个假山藏了起来。

没有多大工夫,忽然传来那丫头的惨叫。那叫声几乎把全家人都给吵醒了,又凄厉又恐惧,我当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门哗啦一下撞开,她踉踉跄跄跑出来,衣服上还沾着血,脸色白得像纸。看到我时,明霞腿一软,扑倒在我身上。她攥着我的袖子,说道:“老爷!老爷……老爷他——他——”话没讲完,便晕了过去。

正巧有个巡夜的小厮叫张宝的,从那里路过。我急着叫住他,让他去叫人,说老爷出事了!我把明霞扶回屋里后,才赶过去看了尸体,然后立刻令人把那丫头关进柴房,严加看管。

当时,她可就在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知道。可是,后来我命人打着问时,她除了说有鬼以外,什么也说不明白,看上去像是吓坏了。

哼!明霞心肠歹毒,必定是她害了老爷性命!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喂,我都说出凶手了,你怎么还朝我问个不休?你们有问题,该去问那小贱人才对。

三太太明霞的供词:

我没有谋害老爷,我冤枉啊!

二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敢和她辩。我一说话,她就叫人打我的嘴,还拿簪子扎我的脸和手心。后来,我被关进柴房,她不让人送饭也不给水喝。我想,这么死了倒好,省得活受罪。

我承认,那天二太太看见我进老爷的画室确有其事,但事情经过不像她想的那样。我没有杀死老爷,但我看到了杀死老爷的凶手……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老爷看上我以后,坚持要我做他的侧室。这么一来,大奶奶和二奶奶心里更加不高兴啦。我娘家无人,平日里只有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不过还好老爷对我不错,时时体贴,处处关心。唉,不过他好色成性,这点大家都知道。(脸红)他……他还老把我拉到后院的画房里去。每次给我画画,都非要我不施脂粉,绾桃花髻,穿素白的宫裙。开始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画,后来就……就要我脱了给他画……

我不情愿,他便大发雷霆,威胁着要拿我去填井。他说,作为一个画师,眼睛里没有**的东西,只有欣赏美丽的独到眼光。天底下没什么事物比女人的身体更美,他要想把女人画活,自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那幅美女图,他画了好久。大概有……三四年的样子吧,总也完不成。我渐渐发现,老爷他对这幅画似乎魔怔啦!为了画好它,生意也不管,交给二奶奶去打理。后来甚至连续几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来拜访的达官贵人都见不到他的面。他说他要摆脱所有俗务,专心把画画完。

他说这话时,样子很怕人,似乎有种狂喜的冲动,可是眼神分明是个疯子。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迟早要出事。

二奶奶跟踪我的那天,在白天早些时候,我见了老爷一面,他说晚上会来这边看我。我也不敢早睡,一直等,等了好久他还不来。我叫贴身丫鬟去请,结果她回复我说老爷又进画房去了,还说让我最好去看看,有人瞧见老爷脸色不好。他有气喘病,我忙携了药往后院去。窗户里还亮着灯,我听见老爷和人说话,不敢贸然闯进去。

不过我听得出来,和他说话的是个女子。她声音很动听,像云雀一般清脆悦耳。

但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实在听不清楚,因为隔得太远,声音又低。什么?你问是哪个太太的声音?不,你弄错了,既不是大奶奶也不是二奶奶。如果是,我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开始他们两个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话,老爷似乎在苦苦哀求那个女人什么事,那个女人却执意不答应。老爷又说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还是坚决拒绝。老爷后来发了怒,但那女子依旧不吃这一套。最后老爷扑通给她跪下了。我吃了一惊,忍不住偷偷直起脖子朝屋子里看去。只见那女子穿一身白衣,秀发如瀑,背影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因为她背对我,所以看不到她的长相。然后,刀光晃到了眼睛,一转眼,老爷仰天倒下,胸口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而陌生女子——手里捧着一颗人心!

我觉得天旋地转,吓得用尽力气尖叫,正好撞开虚掩的门跌倒在地。她朝我快步走来,我还以为她会杀了我,眼睛都不敢睁。可是她却没有对我下手,等了老半天,再睁开眼睛时,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空如也。

我逃出门时撞见了二奶奶。我那裙子上的血也是当时跌倒后沾上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发誓,如果有半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巡夜小厮张宝的供词:

三奶奶说的全属实言,我张宝可以作证。

你们想想,三太太是什么样好性情的人?平日里一贯温柔沉静宽容待下,连只蚊子都没拍死过,怎么可能会杀害老爷?杀了老爷于她简直半分好处都没有。我直说吧,二太太这样讲,不过是想独占家产而已。

那个穿白衣的女鬼我也看到了,而且我发现得比三太太还要早半年呢!她一直躲在家里,缠着老爷不放。老爷死的当天晚上,我亲眼见她越墙而去,飘飘然就飞到了天上,仿佛身体根本没有重量似的,就像……就像……

就像一张皮!

没错,就像一张人皮。

我第一次见到白衣女人是在五六个月以前。有一次上夜,我们几个人实在无聊,就偷偷带了半坛子酒、两副骰子赌钱玩。后来我喝醉了,找地方方便,也不知怎么的就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后院去。方便完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正靠着书斋的门,吓了一跳。老爷要是晓得,非杀了我不可!于是我掉头就走。

刚走了三四步,忽然觉得后脖子阴风刮过,起了鸡皮疙瘩。回头张望,猛见有个白白的东西站在院子里。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个陌生女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那情形真是又古怪又怕人。我第一感觉就想到她是个女鬼!因为她没一丝活人的样子,脸色惨白惨白的,衣裳单薄,身形消瘦,好像风吹可倒。她的头发乌黑得像乌木一般,却没有丝毫光泽。她的表情很哀伤,长相美丽得叫人窒息。因为又哀伤又美丽,而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以显得格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朝我走来。我顿时落荒而逃,飞也似的跑出后院,撞倒了更夫。别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讲。万一这事儿是老爷的隐秘,我给讲出去岂不是找死?所以当时,我什么都没说,自己瞒在心中。隐隐猜想到,老爷没准就是借着画画的因由在和这女人来往呢。

在我知道了秘密以后,对后院这个禁地格外留心。白天的时候,老爷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有很多个晚上,院子里面彻夜亮着灯。我藏在花圃里,有时能隐隐听到女人的叹气声,偶尔也有哭泣声。总之,就是让人特别害怕。

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见过那个白衣女鬼可不是一回。有一次傍晚时分,我从水榭路过时,看到她从水面上飞了过去,仿佛蜻蜓点水,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水面上一点涟漪都找不到。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夜晚,也是在后花园里。我先是撞见了急匆匆四处乱逛的老爷,他问我看到什么陌生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将我推开,自己慌慌张张地跑了。我倒在树丛里,忽然发现身边露出一只穿绣鞋的小脚。接着,往上一看,哎呀妈啊!那女鬼就在我身边。她低下头,伸出手指点住我的嘴唇,示意我不要做声。我哪敢出声?三魂唬走了七魄,怕她要拉我做替身。结果等老爷的脚步声远去后,这白衣女人一回身,又不见了踪影。我在地下躺了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

再后来,老爷就死了。我想除了她以外,家里不会有人如此行凶。

什么?你说我发癔症在胡扯?那女子是老爷外头的相好?

老爷认识往来的人大家都知道。若是外头的相好,怎么能瞒着三位太太,黑夜里混进府里来?二太太治家何等之严,眼神何等刁毒!要想瞒着她再弄个女人进来,还要藏上六个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据我所知,有件事却是真的。老爷在有了那个女人后,几乎不大见其他几位夫人了,几位夫人也没有谁真正见过那个女人。老爷从未曾提过关于她的任何事。连新娶的三太太,也是自从女鬼出现以后,便受到了冷落。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信不信由你吧。总之,三奶奶不是凶手。你们如果要抓凶手,最好先请个能作法的和尚道士来。不过,自老爷被害后,白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茫茫大千世界,要找一个游魂野鬼,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叹息)

王掌柜鬼魂的自述

你们大概对我的死十分好奇吧?想要知道谁是凶手?

其实从一开始,凶手就不存在。杀死我的,是种叫做“美丽”的东西。我对美丽着了迷,失去她的话,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

我是一个画家,应该把世间最灿烂的事物记录下来,作为艺术的见证。

所有事情的根由,要追溯到我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我跟随父亲下了趟扬州,在那里我见到了自己不能摆脱的宿命。

有一天,我们出外游玩,想要租条画舫。恰好有辆马车从对面远远驰来,我心中一动,也不知为什么,像被磁石吸引似的,眼光忍不住紧紧盯着它。在它与我擦肩而过的刹那,风把帘子吹得飘飞,露出一张绝顶美丽的脸。她手持团扇,浑身素白,不簪花朵也不擦脂粉。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掠过我,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我正发呆呢,车就已经不见了,好似诗词里写的那样:宝轱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闱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从此以后,我再也忘不掉她。

世事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我这辈子娶了三个老婆,有很多个女人,她们多少都有点爱我,可我不爱她们。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却不爱我,甚至怨恨我,讨厌我。唉,真是报应。我年轻时日日梦里看到她,而她总是那个样子,非常哀伤,非常沉默,总也快乐不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醒了以后就去打听关于她的故事,爹妈都以为我疯了。

但是,探听到的事情让人万分伤心。原来她是一位王爷的侧妃,几年前就已经失宠,被赶回扬州老家居住。年前,老王爷没了,按照规矩得要一名妾侍陪葬。我见她的那天,正是她动身准备上京的时节。没过多久,她就服毒自尽。

她的死是个谜,身世也同样扑朔迷离。外头有谣传说她是位狐仙,因为没人能长得那么漂亮。还说她会妖术,老王爷就是叫她给弄死的。

说她是狐仙我愿意相信,因为她的气质确实不像红尘里的女子。说她害人我绝不相信,这必定是小人在背后造谣。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志向。父亲大人希望我将来步入仕途,我却决定要做一名画师。因为我知道,除了用笔把她画下来,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得到她。冥冥中好像有种力量,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爹妈对我的决定感到匪夷所思,从好言相劝到最后绝望。我被赶出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背上了忤逆不孝的罪名。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在画画上极有天赋。我前后曾经拜过几任名师,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还不到二十五岁,我就成了当朝最负盛名的画师,许多权贵也来向我求画。我开始尝试各种流派、各种技法和各种题材。

渐渐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在作画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血液似乎透过笔尖,流到了画作里,整个人的状态在那时刻完全忘我,接近痴狂。在画动物时,我甚至能触摸到它们五彩斑斓的皮毛。在画人物时,我能听到他们的心跳。我相信世界上无论神灵还是妖怪,只要有形体,我都能画出来,并且非常传神,栩栩如生。

随着年龄增长,我古怪的性情也令外人不解,形形色色的传言开始盛行。有人说,我有鬼上身,若不是借助鬼神之力,断不会画出这些画来。也有人说,我的画非常不祥,买家中有一些曾经遭祸惨死。最离谱的传言甚至说我是个妖怪,专门以害人取乐。(大笑)尽管如此,依然不断有人上门向我求教。

我想,时机应该成熟了,于是动手开始画那幅我一生之中唯一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

对我来讲,无论过去多久,她的样子都历历在目。不过,要画一个女人,并且要每个细节都画得像,那可不简单。

我画工笔人物时有个怪癖,喜欢从里往外画。先画出骨架,再加上皮肤,再添上脂粉,然后是头发和衣物。我发现这样画出的人物较之传统技法可要鲜活得多!然则此时,我的夫人已经年老色衰,并且她的长相、气质也与我梦中的女子相去太远。所以后来,我又娶了丹胭和明霞。

外貌上,丹胭的眉眼和她略有几分相似之处。性情呢,明霞比较忧郁柔弱,气质与她相仿。我日以继夜地画画,看着她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浮现出来,我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画稿接近完成时,她竟然活了!

我怀疑自己是做梦,眼睁睁地瞧着她从画里走出来,走到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屋子里像结了霜雪般泛起清冷的气息,时间都似为她的美丽而凝固。她和我梦想中的女人简直不差毫厘,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似乎永远也不会迟暮,永远不会沾染红尘。

是的,我非常爱她,不能自拔。

或者还不如说,我爱上了自己的想象。因为世上所有的红颜都会老去,只有她可以战胜时间,永恒长存。

当我告诉她这些话以后,你猜怎么样?她一口拒绝了我,斩钉截铁。

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能接受这番荒唐的说辞。并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因为这女子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对自己和别人一无所知。她甚至和死去的那个女子不是同一个人。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我爱上了她,花了如此多的心思把她创造出来,结果她却不属于我!如果她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把她锁起来,唯恐有人发现这秘密。我夺走她的自由,为的只是要让她试着接受我。只要她肯做一丁点儿让步,不是皆大欢喜么?

苦心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相反,她对我却越来越怨恨。为了获得自由,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要稍有疏忽,这女人就会跑出去。不管我如何谨慎,隔上几个月她都会失踪一次。可是每次我又能把她找到。我实在伤心,于是问她到底怎样才肯留下来,但凡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她说:“我太寂寞了,需要一个伴儿,你再画一幅画吧。”

我答应再画一位女子和她做伴。

可是她摇了摇头,她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那时候,我的心凉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也越来越惶恐,成天坐卧难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幅作品大功告成的那天,也是我的末日。

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浮现。我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人,心想:毁了它!毁了它!

我的手颤抖得仿佛冬日的枯叶,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抓起纸,将它撕做四片。背后传来凄厉的叫喊,她从画里跳出来,眼睛瞪着我,说不出是惊愕、怨恨还是愤怒。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却立刻避开。

“让我走,”她声嘶力竭地向我喊道,“不然就烧了我!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我怎么能让她死呢?又怎么会让她在我活着时离开我的视线呢?我笑了笑,早就想到解决的办法。

我说,她错看我了,我可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贪得无厌的人。

她不明其意,于是我又说道,确实有人该死,也到了有人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我最后问她:“你想要成为一个真真正正、有血肉之躯的人活下去吗?”

她白着脸,向后退去,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拔出刀来,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我送你一样东西,请你拿到以后就逃走,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东西?”她问。

我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刺得很深,从中间剖开两道十字形的伤口。我那尚带着热血跳动的心脏触目可及,我用眼睛恳求她快些拿走。

有了心,她就会有人的情感,能够体会到爱情的甜美。有了心,她就不再是画中的孤魂野鬼。

也许,有了心以后,她会爱上我?

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为何。

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暗下来。窗外寒鸦扑扇着翅膀,引颈哀鸣,树叶沙沙作响。我既没有觉得痛苦,也没有觉得欣慰,只是心中获得了难得的安宁。我晃了两晃,栽倒在地,眼前一片茫然的漆黑。

九丈庵一个老尼姑的自言自语

我自问罪孽深重,不配苟活于世。

幸好不久以后,我就能离开这了无趣味的人世。佛祖见怜,肯收纳我,让我无靠的灵魂好歹总有归处。(咳嗽)我是造成这起血腥凶杀背后的元凶,尽管那非我所愿,但却都是因我而起。现在我天天为他诵经祈福,希望他早得轮回。

但他还是有件事情想错了。

我那时恐慌不已,也不知怎么就拿走了他的心脏。我又害怕又惊慌,从那儿逃出来,片刻也不敢停留。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跑出城,跑到荒山野岭中这座尼姑庵里来。

后来我发现,真的如他所说,他的心脏在我身体里跳动,我成了活生生的人,不再只是一幅画,一张皮。我的脸色变得红润,肌肤也有了弹性,头发不再毫无光泽。可这些都是用别人一条命换来的,我良心难安,辗转反侧。我宁可自己仍然是个鬼魂,而他并没有死!

一个月过去了,我从一位妙龄女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凄然一笑)每天,我脸上都会添加许多沟壑皱纹,仿佛别人过了一天,我却过了一年。我老得异乎寻常地快,这或许就是上天给的惩罚。没有生命时,拥有美丽的容颜。有了生命以后,容貌就要被时间的毒药所腐蚀,最后面目全非。

我老了,已是风烛残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那个画师画出我,是希望美好的东西与世长存。但他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