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虎谷,踞虎狼地。峻岭崇山,满目森然;危崖障壁,如戈似戟;气象肃杀,无不令异乡过客悚栗。

近年屡闻怪异事,峡下飞鸟竟绝迹。蔓草丛生,荒冢盈野。昔日频起烽烟,不乏枭雄埋骨,啼血之恨未尽。狼咆虎哮,遂罕有人至。

阿又打个呵欠,略有困意。

自午后至此,到夕阳西下,通齐州的山路依旧毫无动静。飞天夜叉皆密藏于树冠,彼此嗫嚅私语,颇为不耐。盘坐在左的飞僵,绿眸白鬃,目露凶光。它嘴里咀嚼着一根大腿骨,啧啧有声。阿又耳里听着,心生厌恶,甩手赏了那怪物一巴掌,喝道:“吐出来!”

夜叉畏缩片刻,努起嘴,“噗”地将东西吐出,重新蜷体蛰伏在他身侧。

正当此际,车轮辚辚,六匹快马、三辆大车自西向驰来。

阿又朝下观望,头一辆和末一辆都极为寻常,中间一乘却漆了红漆,很是堂皇,大不像普通人家的座驾。他揣度,这便是今天要等的人。于是拈弓搭箭,照准那匹栗色马,当头一箭。

矢若流星,那畜生顿时长嘶一声,仆倒在地。

一骑受创,其余的难以为继。马车颠得几颠,撞上了道旁雪松。下边的人,方寸大乱。只听有人嚷道:“有贼!”前后两车勒马止步,有二三十人,做扈从打扮,手持刀剑跳下地。他们虽临险地,倒也不惧,只团团护住红漆的大车。

阿又厉声呼哨,夹道伺伏的怪物,倾巢而出,朝他们扑去。飞僵力大如熊,性好嗜血,非雷击不灭。那些人绝没料到遭遇的居然不是强盗,而是鬼怪,顷刻之间,骇然变色。他隐在树梢,接连放箭,撂倒为首四人。

不过,这些人确实勇悍。其余的暋不畏死,执刃齐上,与夜叉斗作一团。然则,哪里会是对手。没多大工夫,死的死,伤的伤,躺了一地。不是断臂就是残腿,惨号兀自不绝于耳。飞僵逞凶性,大啖其肉,将内脏扯得到处都是。要不是阿又喝止,那些人早已尸骨无存了。两头白毛怪物似乎还不尽兴,齐齐将那辆马车扛起,又猛地往地下一摔。车子轰然塌掉半边,他耳力好,似乎听到车内有个女子惊叫了一声。

少年有点意外。经年来这条路上已经少有人敢孤身犯险,外头管狼虎谷、琵琶岭叫做“斩首山谷”,他替将军捕获血食也有十年时间,怎么还会有人这样不信邪,偏要拿性命做儿戏呢?

想到这里,他驱退夜叉,收起长弓,走到车前。竹帘内影影绰绰有个人,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他吸一口气,将手伸向前。

甫一碰到车门,就有团毛茸茸的东西当面飞来。少年躲闪不及,那东西伸爪便抓,抓得他双颊鲜血淋漓。车内人趁乱拔足狂奔,但飞天夜叉张牙舞爪地截住她的去路。那女子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尖叫一声,不敢动了。

阿又揪下脸上的白猫,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原来还是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她退了两步,涩声道:“你想怎么样?”

阿又略为失望,说道:“我想这样。”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欺近身,在她后脖子上一敲。小姑娘没防备,中招倒地,晕了过去。

他向夜叉吩咐道:“收拾收拾,活的带走。”

怪物们得令,各自分头行动,井然有序。肢解的肢解,扛尸的扛尸,将马车付之一炬。顷刻之间,黑烟滚滚。

少年单膝跪地,俯身察看。女孩呼吸匀称,没有受伤。她衣着华丽,披金戴玉,芙蓉如面,柳叶似眉,口含朱丹。纵然未及长成,但已现娟丽。

明阿又出了会儿神,心想,要是妹妹还活着,大概该到这样的年纪了。他这么一转念,就不大忍心下手。

沉吟片刻,少年下了狠心,抽出匕首。

忽然间有磷光闪闪,飞僵见了,忙不迭匍匐在地。

只见林中钻出十几名青衫白袖的垂髫侍女,手提纱笼,徐徐行来。后边跟了一乘轿子,没有人抬,浮在空中,自行移动,瞧着好不诡异。

阿又不敢怠慢,转身跪倒,手里偷偷抹了一把泥,涂在那姑娘脸上。

轿子到得跟前,凝住不动。里头有个女子慵懒娇媚的声音,询道:“阿又何在?”

少年垂首回答:“恭迎夫人鸾驾。”

“听说你捉到一个小丫头,我那里少人差遣,你将她脸抬起来我瞧瞧。”

他轻轻提起小姑娘头发。这时候,她脸上泥污满布,且有溃烂疮疤,十分难看。

轿里人看了,反而点点头,仿佛很满意,随即吩咐带走。少年将小姑娘身躯一提,撂在肩头,犹如扛了条面口袋似的。后头随驾的怪物,赶着马匹,前拉后推,皆驰离山径。

地下暗红色一摊血渍,正渐渐没入愈见浓重的树影。很快,银蟾将出,谁也想不到这山谷中,曾经有场惨烈的剧斗。

少年自狐裘中取出银针,掷在地下,喊声:“开!”

原本茂密的树林,缩地移山,树木退在左右两侧,让出一条大路。尽头断崖,从中一裂为二,如同门扉般轰然开启。后面直入云端的城池巍然耸立,上书“太阴府”三个大字。城门绞索吊起,少年打头,其余人尾随其后径入城中。断崖缓缓合拢,依旧还原成光滑如镜的峭壁。

山城内又是另一番光景,布置格局倒像是仿长安所建,因此也有人私下称之为“小长安”。只不过,这里较之长安,风光迥异。

这座山中城池以地河贯道,十方通津。廊桥飞架于市,纵横交错,几如迷宫。先有街市,人声鼎沸,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骏溪两替,五坊左右。既有酒肉飘香,也不乏丝竹盈耳。钓篷船艇,时时出没于烟波。及至入中城后,眼界更开,高楼渐增,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既有碧睛红髯的胡人,也有人身畜首的妖怪。或老或少,或美或丑,相貌不类常人,不一而足。阿又早已经见怪不怪。

人们见到轿子,纷纷让路,不敢以目视之。少年执礼甚恭,直将夫人送到宅邸。

远远抬头望去,好一栋接天攘日的琼楼华宇。共三十三层,犹胜三十三长天。匾额上两个烫金的大字——“清凉”。外面飞檐画栋,富丽堂皇,里头嶙峋怪石,曲径通幽。呼为小长安内章台翘楚,诚不为过。

阳台上,优伶歌姬迎来送往。等到吐蕊夫人落轿后,少年才招招手,呼来一位倚门卖俏的女郎。

那女郎年纪已过双十,衣着红衫,嘴里叼了杆水烟。

她看到阿又背上背的姑娘后,冷冷地道:“这么难看,我们可不收。”

明阿又将小女孩抱下来,交给随从,向她说道:“不是叫她入行,夫人要个使唤丫头。在你这里暂放两天,等我调教好了,就送走。”

红衫女郎待要走近,又闻到一股血腥味。她蹙起眉,捏着鼻子,斥道:“以后在外头办完事,别上我这儿来,脏死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低声问道:“老头子回来没有?”

女郎拿手暗暗一指,丢个眼色,“正等你过去呢。他气色不好,你仔细着吧。”

少年略点了点头,拢起狐裘,朝内走去。

清凉殿顶上五层,向来不准轻易造访。持刀剑的侍卫,身披金甲,神威凛凛。每隔十步,必定有人随伺在侧。像飞天夜叉这种肮脏的精怪,都被逐到护城河下水牢之中。如若不是阿又清楚底细,大概会将这里当做皇宫大内。如此戒备森严,小心翼翼,除开皇亲贵戚、王侯将相,谁又能有如此排场?

只听里头有个苍老冷峻的声音说道:“进来。”

明阿又这才启扉而入。

犹记当年草上飞,

铁衣着尽着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独倚阑干看落晖。

这首诗直接题在粉壁上,虽未署名,但少年一眼就认出将军的笔迹,不禁心内欷歔。

前两句笔力苍劲,隐隐有些剑气,纵横淋漓,直迫眉睫。后转折之间,魄力不减。只于末尾一句,无论词句还是落笔均有惫态,绝不类先前的恣意狂放。

将军人在纱屏后,几上卷宗堆积如山,背后高悬龙泉宝剑,除此之外,房间中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

他掷下笔墨,投在画屏上的影子略微动得一动。“有什么斩获?”

明阿又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十三人,死伤各减一半。还有个丫头,被夫人要走了。”

他将手一挥,道:“城内情形如何?”

少年不敢隐瞒,只好说道:“盗宝之人纠集余党,累月之中三次攻城。现在山下扎营,似乎来意不善。”

那人“喔”了一声,沉吟半晌,既未表示生气,也未表示赞许。过了会儿,将军才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我走之后,这里群龙无首,事事都要交给你办。你往返奔波,兼顾不来。从今往后,外面的事不要管,我会另外派人。这段时间给我待在清凉殿,哪里也不要去。”

阿又听罢,脸色一变,知道这分明是对自己起了疑忌。将军城府极深,猜忌心重,且孤傲不群,不纳劝谏。如若辩解,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那将军又道:“夫人那边小心伺候,如有差错,我不饶你。下去吧!”

少年无奈,只好诺诺而退。

走到门前时,屏后人忽然启口,“我知你心有不甘。你是聪明人,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太阴府是将军的地界,既不属山魅管,又不属精灵辖。前后方圆七百里,不通天不入地,收四方游魂野鬼,花精柳怪。西通衮、郓两州,东抵泰山,拥阴兵近万人众,兴怪异则十载有余。府界内,将军的话有如圣令,他要谁活谁就活,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掌权谁就掌权,要谁失势谁就失势。因此,不啻于国中之国,城中之城。

明阿又在太阴府内,可算将军左膀右臂,颇受倚重。不说风光无限,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实权。便是将军的宠妾吐蕊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他一朝失宠,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虽说在这里,类似事情并不少见,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不过,谁也没想到,这次倒霉的会是他。所谓树大招风,此话一点也不错。昔日,少年为将军清除异己,树敌甚多,亲他的居少,惧他的居多,所以大不得人心。如今,就连清凉殿的下等使唤佣人,见了他的面,似乎也不类平日里的笑脸逢迎。

“宝锦,拿酒来。”阿又高声喝道。

那日的红装女郎“呸”了一口,颇为不耐,道:“喝死你拉倒!”

言罢,只听一阵女子娇笑,玉手挥弦,莺声裂帛,下流小调不绝于耳。等得半晌,却始终不见有人答理。

少年心道,当日我得势时,待你们也算不错,现在这般脸色,变得未免太快了些吧?

他正烦躁时,哪知却有人门也不敲,便大大咧咧地闯将入内。

花名叫做宝锦的美貌女郎二话不说,把他胳膊一拉,恼恨道:“你可给我惹的麻烦——还记不记得五天前放在这儿的丫头?”

他“啊”一声,问道:“她怎么了?”

“她快死了!你马上给我领走,总不能死在这里。不然客人不嫌犯忌讳么?”

要不是有人提醒,少年还真把这档子事忘到脑后去了。

原来那小姑娘性情刚烈,自从到这里,便开始绝食,不吃不喝已经几天时间。

少年随宝锦下到西厢,果然见那小女孩躺在地下,桌子上饭菜未动,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

小姑娘瞧他进来,情不自禁地将肩膀一缩,脸上掠过几分惧意。

明阿又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她毫不答理,转过头去。

少年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我看你死不了。骨头硬的男人我见多了,女人连一个都没有。”

她哼了半声,仍不答言,脸上却有怒容。

他双手抱胸,悠然道:“小姑娘,你不敢看我,莫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么!”她说着,坐起身来,“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既然你不怕,那么我问你,我杀了那么多护送你的人,就算他们不是你的亲朋好友,总是为你丧命。你不能替他们报仇,对不对得起人家?”

小姑娘想了一想,倒还聪明,摇了摇头。

“那么你要是死了,谁还能替他们报仇?

她又沉吟片刻,再摇了摇头,似乎若有所悟。

明阿又接着说道:“你死了以后,别说报仇的机会,连眼泪也不会有人为你流半滴。你的父母家人更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

她犹豫了半盏茶工夫,终于长长叹息。

少年见她似乎略有悔意,松了口气,俯身将托盘往她跟前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一闪,一柄一尺来长、精光闪闪的匕首****他胸口,直没至柄。

那姑娘一击得手,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少年也是活该自己疏忽大意,全没料到她会猝起发难,血渍顷刻间浸透皂衫。

谁知阿又却皱一皱眉,反手一拔,任那伤口流血,似乎浑不在意。“真有你的,这件衣服可刚刚洗过。”

这回轮到小姑娘脸色发白了。她先是惊愕,而后不禁惧怕起来,颤声说道:“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太阴府内这些男女老少,除了你之外,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说罢,他瞅了一眼匕首,上面刻着“杨朝烟”三个篆字。

“你姓杨?”

他将匕首轻轻掷到地板上,笑道:“另外,用这种方法是杀不了我的。”

那姑娘目瞪口呆。

少年闭上门,偷偷对等在一旁的宝锦嘱咐:“打明天起,派她去伙房做事。”

宝锦拿指头朝他一戳,嫣然笑道:“怎么又不怜香惜玉了?”

这真是座怪异的城池。

杨朝烟浸在冷水里的手被冻得通红,指甲寸寸断裂。她这边一刻不停地洗着盘子,更多的杯盘碗盏正从头上斜开的方孔中滑进来。

小姑娘抹了抹额角,觉得三天里几乎把三辈子该干的活全干了。饶是如此,每天照旧给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没有半分好脸色看。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自起床到晌午,连口水都没喝。想到这里,不由叫人生气,便将抹布狠狠一摔。可是,她想撂下不做,脏盘子并不会自己减少。没多大工夫,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小姑娘瞧着眼晕,有气无力地靠坐到窗边。

天空中各式各样的东西飞来飞去,有时候是祥光,有时候是云朵,有时候是草龙,甚至连长了两对翅膀的猞猁和三个脑袋的狮子都出现过。头一天,杨朝烟就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足有半个时辰,才被人一巴掌拍醒。至于这座城市中往来之人,那就更加稀奇。她被使唤到厢房中的时候,要么迎头撞上牛头人身的官人,不然就是人面狐尾的戏子。有的尚通人言,有的却只讲兽语。

她自问从前大江南北去过不少地方,也不算孤陋寡闻,这一次,若将此番遭际说与人听,只怕谁都不肯相信。虚妄荒诞,莫过于此。

清凉殿中有女有男,女的亦分三六九等,各司其职,好像烟花巷内的秦楼楚馆一般,个个浓妆艳抹,能歌善舞。成日价都能听到射覆行令、琵琶争春,热闹非凡。唯独当日里见到的那个身披狐裘、腰悬青锋的少年,却再无影踪。

杨朝烟心想,我总不能真在这儿待下去,得找个机会跑了才好。然则,怎么跑,往哪儿跑,却全无主意。

想到这里,她打个寒噤,摸了摸脸上溃烂的伤口。那一日山路之上遇险,血淋淋的一幕,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厨娘才从楼上下来,看她又在发呆,便拿手指狠狠一戳,喝道:“没见过你这样眼中不放事的,一日里倒有大半日在神游,半点灵性劲都没有,真不知道夫人瞧上你哪一点?”

说罢,也不等小姑娘回嘴,便将手里食盒塞到她怀内,吩咐道:“送到五楼东边第二间厢房,快去!”

杨朝烟无奈提了酒饭,上得楼来。及至厢房外,刚要敲门,只听走廊里忽然有人连连尖叫,而后,一阵呼喝喧哗。砰的一声,有扇门扉轰然倒下。小姑娘不由得回头张望,哪知有人猛地向怀内撞来,她手内的盘盘碗碗掉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一时间,各处各房炸了锅。楼上楼下,饮酒的、划拳的、唱曲的人,乱作一团。

杨朝烟不明就里,一骨碌爬起身,跑到楼梯转角的栏杆旁。

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嘴里嘟嘟囔囔。

隐约闻得有个女子惨呼。

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披头散发,脸上妆容一塌糊涂,颊上还有一道细细血丝。她的琵琶扔在一旁,琴弦已断。少女委顿在地,神色又是惊怕,又是气恼。她盯着那杯盘狼藉的房间,似乎正同什么人对峙。

杨朝烟好生奇怪,屋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怎么会传出男人的声音?

那男子厉声喝道:“清凉殿好大派头,如你这样一个寻常歌姬也要狗眼看人么?把你们管事的给我叫出来!”

宝锦见他指名道姓,忙排众而出,道:“阁下有什么话只管冲我说,不必大动干戈。”

“好,那我问你,我次次来,给钱打赏可比人少过?”

宝锦摇头说道:“没有。”

“我可有赊账不还?可有搅过你的局?”

“也没有。”

“那她怎么就敢叫我等上两个时辰,还避而不见?我亲给她斟酒,她如何敢不喝?我来捧她的场,那是给她面子。她这样,莫非瞧我不起?”

女郎“哦”了一声,侧头问道:“香婵,有这事吗?”

那少女脸上发红,蹙起眉头,说道:“我着了风寒,早起迟了,确是不该。可是他……他却扬言不与我善罢甘休。”

宝锦自知理亏,断然喝住,“这叫什么话,你……”

她话音未落,那少女脸色骤变。杨朝烟闪眼之间,只觉有个小白影子一晃而过,转瞬即逝。再看香婵,居然手捂胸口扑倒在地。她用手抠喉咙,仿佛想把什么东西呕出来。然而吐了半晌,只吐出一摊苦水。少女尖声号叫,手捧小腹,浑身抽搐,仿佛疼痛难当。

男子的声音这时却从肚里传来,“此刻求我,已然迟了。”

原来镇定自如的宝锦,这时也失了主张。待要开言劝阻,人家哪里肯听。看热闹的更不将一个陪酒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只顾瞧好戏,谁又会蹚这趟浑水?

杨朝烟耳朵里听着香婵一声声凄切的叫唤,心里十分难受。她天生有些侠义心肠,看到有人平白受欺负,便会愤愤不平。更何况旁边人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连一个表示同情的人也没有。

杨朝烟脑筋转得快,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她忽然扬声说道:“你这么藏头露尾,躲在别人肚子里不敢见人,还算个大男人吗?”

她一开声,周围人人侧目,好像看稀奇一般。

小姑娘在扶手上一撑,漂漂亮亮地翻身落地。大家看这丫头虽然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有胆量挺身而出,都颇出意料之外。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那男人冷笑几声,“我是男人,不过不是什么‘大’男人。况且,男人又怎样?无论男人女人,既然是来花钱快活,就不能受此羞辱。”

小姑娘在对面席地而坐,神态落落大方,道:“哦,你是觉得受羞辱了。这好办,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我替这漂亮姐姐把酒喝下去,咱们就算两清。阁下便既往不咎,成不成?这样,你也算大人大量,又不算失了面子。”

肚内男子沉吟不绝。

姑娘怕他不应,又激了一激,“你要这么忌惮我一个小女子,那自然不必应承。不然就是丢了两次面子,要受双倍的羞辱。”

说着,比了个“二”字,两只雪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本就生得娇俏可人,这么一来,更是让人忍俊不禁。再厉害的客人,被她这么一搅和,也有些哑然失笑。

那人果然呵呵一笑,说道:“你要和我赌什么?”

此一问,正中下怀。杨朝烟更不等他会意,立刻顺势说道:“就赌我不用动手,坐在这里,能让你从她肚子里出来。你看,这是你让我出的题目,可不许反悔。咱们要赌就赌这个,别的都没甚意思,我可不赌。”

这大话出口,别说是那客人,就是旁人也甚是纳闷,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是魇鬼上身,那也要画符针刺,大做法事,才可遣走,更甭提是跑进人家的肚子里。除非开膛剖腹,否则有什么法子?她竟然说得如此轻松,但看起来她又大不像个有法力的人。那男子万分好奇,倒要瞧瞧她如何兑现。

杨朝烟闭目凝神。

大家见她端然盘膝,正襟危坐,都道是敛息施法,于是谁也不吱声。哪知等啊等啊,大半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却未有半点动静。

那男子实在不耐烦,忍不住催道:“喂,你倒是来呀?”

小姑娘缓缓吐了一口长气,颇为无奈地轻轻摇头,答道:“哎呀,真是太对不住,今天日子不对。”

“何谓日子不对?”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阴阳有相辅相成之道。便是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气场也都不同。今天的气场嘛……是阳盛阴衰,我的法术只怕不能灵验。”

男人“哈”了一声,笑道:“不能就不能,不要找借口。”

杨朝烟冷冷答道:“我不过是不能施法叫你出来,但我却能让你站在外头,不动你一根毫毛,将你搬到这位姐姐腹中。依这时辰当能灵验,若要你出来,那得再等上几个时辰。你要肯等,我就奉陪。”

那人心想,从内出外和从外入内又有什么分别?何况要再枯坐一个时辰大无必要,没准就是这丫头在胡诌,用的缓兵之计。他若不肯耐烦耗着,这事儿就算带过去了,可偏偏这人好较真,于是喝道:“也罢,我就出来,看你有什么能为。张口!”

名叫香婵的女子急忙张嘴。只见一个一指来高,身着白衫,四肢眉目俱全的小人儿,从她嘴里一跃而出,落在桌上。

小姑娘吃了一惊,凑近再瞧。只见他做公子打扮,手内持了把折扇。虽说是真小,可是神态潇洒,气宇轩昂,直让人忍不住要叫好。

那小人冲她点首为礼,微微一笑。

倒是杨朝烟看得呆了,没回过神,心想:难怪方才你说自己不是“大”男人,果然小得可以!

白衣公子向她说道:“丫头,我出来了,你作法吧。看你怎么把我变进去。”

杨朝烟掩了嘴,不由得笑道:“你看,这不是自己出来了么?我可没有动过手。是你输啦!”

男子一愕,周围人恍然大悟,立刻哄堂大笑。

这男子也深为佩服这姑娘才思敏捷,急智百出,亦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聪明,我很喜欢。咱们不妨来喝上一杯。”

果然有人将酒杯一字摆开。酒具各两套,一套是从小至大十只碗,最小的不过是寻常大,最大的则满满一海。那白衫公子自有十只照比例缩小的小碗,好不有趣。

他倒豪爽,举杯说道:“我先干为敬。”

杨朝烟鼻子里刚闻到酒味,就觉得这酒较之从前在家里喝过的,要厉烈得多。琥珀颜色,倾之挂碗,实乃上品。小姑娘才不畏惧,仗着自己平素量大,一口气喝下来。直喝到第二轮,脸赛胭脂,已经有些摇晃。她呼出一口热气,却见那公子浑不在意,又向自己举杯道:“要能喝完这一回,我便交你这个朋友。”

她不好却人盛情,将酒送到嘴边,往下一灌。顿时耳内轰鸣,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杨朝烟生平第一次醉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待到醒来时,已经深夜,繁星漫天。

她揉揉眼,坐起身,觉得有东西硌得慌。回手一摸,竟是块小巧玲珑的鸡血石。这玩意儿可不是她戴的,便问道:“这是谁的石头?”

没料到平日对她不理不睬的姑娘们,此刻个个围拢来。这个说,你今天好胆量,救了我们香婵一命。那个说,你可交了好运,那小人儿地位甚尊,是勾漏家宗主玄机娘娘的嫡系子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反把她夸得不知所措。

宝锦远远向她一笑,说道:“那石头是人家送给你的。收在身边放好了,可是样贵重的宝贝。”

她说贵重,杨朝烟翻来覆去没看出哪里贵重。像这样的石头,寻常她都不屑戴。不过既然是礼物,理当收好,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怀内。

小姑娘道:“我不舒服,想透一透气。”

说着走到窗边,伸出头颅,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正当此时,外头忽起几声雷鸣般的炮响。宝锦脸色一变,叫声“不好”。接着号声、锣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杨朝烟向下一望,地上人影晃动,到处沸沸扬扬。她好奇心重,探出身子,朝下看去。没多大工夫,但见一片铁甲,色做金银,光芒闪烁。当先一骑白马驰过,后面人头涌动,旌旗猎猎。实有铁马兵戈,道不尽万千的杀伐气象。虽然事起仓促,军队阵容却十分齐整。那位领头将军更是镇定自若,凛然有神。刀未出鞘,已经隐隐听闻铿锵有声。

西北边红芒万丈,浓烟滚滚,直烧得碧霄起霞。一声尖锐长鸣,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擦着琉璃瓦翻滚落下,房子顿时摇晃。众人吓得四散奔逃,皆向楼下抢去。

宝锦大声命令:“不要慌乱,贴着墙走,都去地窖躲藏!”

说罢,将杨朝烟一揪,指了个方向,道:“别瞧热闹了,快跑——”

承她指点,小姑娘也跟着人流逃去。可是拥拥嚷嚷的人实在太多,都堵在楼梯口。堂上接连几番震动,灰泥砖瓦簌簌下落。杨朝烟见势不妙,向左一闪,一根柱子轰然倒下,把栏杆砸塌。那些人便如同饺子下锅,扑通扑通跌落。

杨朝烟面前无路,脚下离地有十来丈高,哪敢乱动?她正彷徨无计,忽然有人从后头把她嘴巴一捂,两手夹起她,拖入厢房。

房中漆黑,没有烛火。小姑娘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知是敌是友。她挣了两下挣不脱,索性张口便咬。对方果然吃痛松手,在她耳畔轻轻说道:“别嚷,是我。”

杨朝烟不禁一怔。这不正是那个多日未曾再谋面的少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