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哀哭求救,瓦倾壁颓,好好一座太阴府,转眼之间被践踏得风光尽逝。屋内却是一片寂静,唯有尘土不断落在两个人头脸之上。

明阿又打了个喷嚏。

幸好谁也看不见谁,小姑娘脸上涨得通红,尴尬得不得了。杨朝烟觉得鼻子里一股皮草浅浅的清香,还有松针古怪的刺鼻味道,很是好闻。虽然心里想起身离开,可是感觉舒舒服服,懒洋洋的,身躯竟然不听使唤。

阿又手指在她唇上移开寸许,说道:“不要乱叫乱跑,我就放开你。”

她连忙点头。待到少年当真放手以后,杨朝烟一骨碌跳起,跑到窗口大喊:“来人哪,救命啊!有**贼——”

少年好不烦恼,翻手将她敲晕过去。

明阿又横抱小姑娘,推开窗扇,纵身跃出。虽然他自己身材本就瘦削,又抱了个人,但步法却还轻灵。他在屋顶上纵得几纵,朝那远离喧嚣的地方遁走。

此刻,将军率军出战,只怕有得一拼。其他人更是人人自危,因此,谁也没在意他二人的去向。

绕过五株垂杨柳,过白河,复入里弄。这条窄巷逼仄,前后有古玩字画店铺无数。明阿又走得惯熟,转得几转,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铺子门口停下。

他从门缝朝内望,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想是都出外避难去了。

这座城池中修有五个大地窖,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预备。他倒省事,于是推门闯入。来到后头房舍之中,他将小姑娘放至榻上,朝她喷了一口凉水。杨朝烟醒转过来,坐起身,四下一望,不明所以。

明阿又也不同她废话,立刻道:“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你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就把你放走。”

小姑娘丝毫不信,摇头说道:“你的本事比我可强得多。你都拿不到的,我能帮什么忙?”

“你是帮不了忙,但我想借你手上那块石头用一用。”

她从怀里摸出白衫公子赠的鸡血石,道:“我看它也很平常,没什么出奇的。”

“这不是普通石头,是把能开天下锁孔的钥匙。昨天同你斗酒的小人儿,是一个宗族中的公子。那个宗族名叫勾漏更,甚擅奇术。因为他们生性酷爱金银珠宝,又有偷盗之癖,所以富可敌国。你手里的鸡血石,是他们自己炼出来的宝贝,举世罕有。那人送给你,可算十分瞧得起你了。”

小姑娘听罢,有些高兴,将东西收起,问道:“那你想让我帮忙偷什么?”

“先说肯不肯答应吧?”

杨朝烟本也别无选择,只得颔首,“我答应。不过你说过的话,可别反悔。”

阿又伸出手掌,淡淡说道:“君子一言。”

小姑娘在他手心重重一拍,“快马一鞭。”

两个人互击三掌为誓。明阿又站起身,把门窗关闭,将衣柜推过去,顶在门上。她见对方如此慎重警惕,倒也不便多嘴多舌。少年将墙上一幅字画掀开,在后面壁板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了十来下。只听咯吱咯吱一阵乱响,隔板翻开,露出三个高大的书柜。上面布满尘埃,显是好久没有被人动过。柜内塞满陈年的字画,堆积如山。明阿又数了数,踮起脚尖自头顶上抽了一幅出来,摊在地下。

他说道:“你来看,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那幅宽阔画卷中,初时,什么痕迹都没有。杨朝烟凝神再看,片刻后,墨渍从下透出,房舍瓦宇渐渐清晰,原来画的是座废弃园林。

阿又踩在纸上,闭起眼睛。只听轻轻的啵的一声,人就不见了。

杨朝烟诧异不止,房子里空空如也。

有个细微声音,自脚下传来,“跟我来。”

定睛一瞧,他变成了画里一个小墨点,正冲自己招手呢。小姑娘这才明白,学他的样子,站了上去。耳边的风呼呼响了一阵,再睁开眼,果然立在园子大门前。

少年认真吩咐道:“等会儿我若不叫你说话,千万别开口。这里凶险得很,稍有舛错,我们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立在一段罗墙之下,明阿又携了她的手跳壁而入。

但见那座废园池塘水枯,鱼虾烂死,亭台倾塌,引霜埋雪。至于道路,更是遍布蓬蒿,苍苔上阶。落叶萧瑟,荼蘼架败,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凋坏,到处一片死气沉沉的凄凉景致。

少年在前,小姑娘在后,二人蹑手蹑脚地顺花径匆匆入内。阿又步伐极快,脚步连半点声息也无。杨朝烟跟不上他,不多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她刚想开口呼唤,猛然想起少年的嘱咐,生生把到嘴边的话语咽下。她略微换了口气,再抬头时,明阿又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不见踪影。这下,姑娘心中一慌,紧赶几步。可是四下望去,哪里有人?她绕了几圈,觉得眼前事物好不熟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景物竟然一模一样,再也辨不清方向。

杨朝烟心念急转,想道,他既然说凶险,必定有些机关埋伏。我不知道关窍,如果乱闯,很可能会送掉性命。他等会儿发现我没跟上,定会回头来找,不如就等等好了。想到这里,稍稍心安。

寒夜风凉,小姑娘打了几个寒噤。她没注意到,池塘水面上正晕开涟漪,荒草也由于轻微地动而摇摆。

那动静开始不甚大,好似远在天边。抹眼之间,有个庞然大物一闪而没。

杨朝烟退了两步。只见天际挂着一钩下弦月,哪有什么黑影?她暗笑自己胆小,被那少年两句话就吓得草木皆兵。正转念间,后脖子上又痒又凉。杨朝烟信手一挥,颊上有个湿润绵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她回头一瞧——

原来是张脸。

那“人”飘在半空中,身上一丝不挂,肌肤惨灰,形同骷髅。最要命的是,它脸上没有眼鼻,只有一大两小三张嘴。它十指箕张,朝小姑娘抓下。

杨朝烟头皮发紧,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前面竹子后头绕出两个白花花的东西。小姑娘只得向左一闪。这一闪,正撞在草丛里蹿出的鬼怪身上。她大叫一声,被那怪喷出的白雾惑住,不能动弹。

闻到生人气味的丑尸蜂拥而出。小姑娘屏住呼吸,但见它们身躯轻如柳絮,动作却快似黄雀,张张白脸游来游去。它们虽不说话,却是能哭,而且耳内听来尤为凄惨。

那东西哭一下,杨朝烟心头便猛跳一下。待得哭了十来声,小姑娘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一般。

一双枯手,往她腋下摸去。那张脸口喷冷雾,缓缓逼近,舌做青紫,足有三尺来长。杨朝烟躲也不能躲,藏也不能藏。

她怀内忽然一热,那鬼怪的手闪电般缩回去,猛地弹开。小姑娘顿感寒意稍释,左手摸向口袋里的石头。果然,鸡血石内红芒流转,丑尸纷纷退避,似乎不愿意被它照住。她将石头高举,头顶上的鬼物更加不敢向前。

小姑娘与它们对峙,心想:不知道他听到刚才那声呼救没有?

有具丑尸见她分神,以为有机可乘,忽然俯冲,便要将小姑娘掠走。只听一声轻喝,银针自她发髻射入,前额射出。丁的一响,犹如抚琴。那怪失了准头,扎手扎脚地摔进草丛,化做几丝青烟,转瞬烟消云散。

明阿又像只鹰隼般,跃下地来。

杨朝烟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怎么才来!”

少年无暇答言,拿肩膀将她挤开,正对上丑尸吐的冷烟。明阿又微微一笑,反将那口雾气向对面一喷,鬼魅顿时犹如堕入冰窟,沉身落下,摔了个粉碎。

少年并不惧怕这类蛊惑人的伎俩。怪物见势不妙,竟也不敢恋战,都向西北逃去。他明知西北有守门人接应,岂肯容它们自在逃脱?左手连挥四下,银针密如细雨。挨着的鬼怪,不是被钉在树梢,就是被打得魂飞魄散。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足下腾空。原来明阿又恐她再度逢敌,一把将她拎起,跳上了半空。

杨朝烟觉得脚下有风流动,哗啦啦响个不住。四周竹影憧憧,朝后掠去。两人就如同飞鸟投林,在其中穿梭自如,好不自在。可是,阿又终因负了一人,总离那漏网的怪物仅差半步之遥。

小姑娘听他呼吸渐渐紊乱,知道少年后继乏力。她伸出手,够得一够。这一下,碰到了那丑尸的肌肤。丑尸着忙,瞬息之间,便慢了半拍。

少年一声轻啸,右手顺手一捋,掌中抓了把竹叶。绿叶****而出,一中丑尸额头,一中丑尸咽喉,一中丑尸胸口。那怪连呜咽也来不及,咚地弹进灌木林中。

两人双双落地。

一溜小跑,到得码头之上。背后传来阵阵低吟,沉重绵长,荡人心魄。待到回望时,有个灰色的巨影在移动。

她吃了一惊,道:“那是什么?”

少年示意她噤声,悄言道:“是山精。这会儿还没巡过来呢,别叫它瞧见。”

小姑娘胸口怦怦直跳。这座废园处处透着古怪,与繁花似锦的太阴府格格不入。既然设了重重机关,又派这么多精灵把守,想必他要偷的东西一定很了不得。

一叶扁舟泊在湖岸,舟子上立了位摇橹的老头子。小姑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木塑,不过他身形眉眼与真人一般无二。

少年在那木人身上摆布几下,木头人款转腰身,手臂摆动,摇起桨来。杨朝烟觉得稀奇,便绕着那木头人琢磨个不住。

园中假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乘船却也有个一盏茶工夫才到对岸。明阿又也是苦恼,他从前潜入这里,没有到过对岸,所以后头有什么机关埋伏,自己可一概不知了。

小姑娘并不晓得有多少凶险,反倒自在。她东瞅西瞅,发觉湖面微有涟漪,于是拿手搅水,便见有个狭长的躯体划浪而过。

她揉揉眼,不禁说道:“湖里有人……”

话音未落,那东西便破水而出,如同一只飞鱼。它整个身子鳞片雪亮,分明是鱼,却有张人脸。它的眼睛没有眼睑,色做银灰,直令人作呕。等第一只鱼人落下后,原本伺伏在船艇四周的鱼人也纷纷跃出湖来,约有百只之多。刹那间,此起彼伏,好不壮观。

看他们磨牙霍霍,目露凶光,显然心怀不善。杨朝烟不敢扶在船侧,紧挨阿又坐下。少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白瓷缸,将缸上封泥揭开,一股恶臭便冲入鼻端,小姑娘忙捏紧鼻子。

但见那缸里头飞出一只又一只麻雀,这些麻雀四散开,刚一离船,立刻被鱼人叼住,拖进水内。涌上前的怪鱼犹如分食的鲨鱼一般,将鸟儿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好不残酷。顿时,扁舟旁的水被染得鲜红。

杨朝烟不想看,捂住眼睛,双肩微微颤抖,“这是什么怪物?”

“不是怪物,是太阴主人生前杀死的俘虏。他大概觉得把魂灵放归阴司未免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才把他们囚在这里,替他守门。”

“他们怎会如此凶野?”

“要是你也十年没吃过东西,就能明白他们的感受了。”

小姑娘眉毛一动,说道:“那我宁可不要知道。”

两人话未说完,船已然靠岸。

他们过了水榭,直奔楼阁。少年把前殿大门推开,里头黑黢黢一片,蛛网挂梁,空空荡荡,没甚看头。上二楼转至回廊,在拐角处,阿又微觉有异。

他身形一顿,低喝道:“别动。”

杨朝烟一愕,地下果然有铃铛,串在那瞧不见的细丝之上。她听人说,这个叫做“串地锦”,会机关的高手日常拿来防贼用。此时,两人的脚都已不知不觉踏入陷阱当中。

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起,五个假人从门后咯吱咯吱走了出来。它们个个都如真人大小,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

“你怎么样?”她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对付,可是一着急,脱口说成“你怎么样”了。

阿又殊无把握,只得答道:“我命不好。”

他长剑出鞘,隐有锋芒,却不外泄。那剑形状别致,无分毫邪异,实则锐不可当。

小姑娘还算有眼力劲儿,认得出处——“欧冶子的‘纯钩’!”

明阿又虽有利刃在手,其实不好施展。其一,人偶外裹几寸厚的泥坯,内包黄铜,铜上镀金。其二,他二人身处回廊之上,别说脚下不能移动,便能移动,这里逼仄狭窄,照样没施展手脚处。

他想来想去,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因为路窄,六个假人只能两个两个地上来。先上的两个,一执双刀,一执电光锤。

少年拿定主意,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凡是人造物件,总有个把总弦的命门所在。现下看不出来,只好险中求胜。

两具假人脚下装有车轱辘,待滚到跟前来,便挥臂朝他二人扑去。

阿又的剑后发先至,在刀身上一点,双刀荡开。他又顺手架住砸向小姑娘的铁锤,叫道:“拔我的弓箭!”

杨朝烟将他背囊里的长弓抽出,可哪有工夫搭箭?况且,那箭本也射不进去。小姑娘将物就物,拿弓向对手迎上去。想那八角电光锤是何等沉重,她这一迎,当地响了一声,几乎没摔倒。

一招未尽,一招又至。这铜铸假人动作竟似飞梭,既占得先机,后头的招数接踵而至。小姑娘对拆了十来招。她本练过两手,只是年幼,力气不济,只仗着灵巧,倒也能招架。那人偶虽然刀枪不入,终究输在蠢笨,不能临敌机变。

只见人偶双臂一振,铁锤当头砸下。杨朝烟纤腰一矮,闪过头一记。第二招不敢容它使全,长弓自中门**,戳中人偶下巴。以小姑娘这份准狠,即使手上劲力未使足,也非得使得敌人腭骨脱臼不可。然则,对手是个假人,毫不介意。她猛地心生一计,将手腕一放,再往里一勒,居然把人偶脑袋套住。

杨朝烟索性将长弓弓弦拧得几拧。原来弓比锤长,两人臂长来去相差也不太多。如此一来,制得它难以上前,双锤无论怎么挥舞全然落空。

她扣住对手,急道:“快砍它——”

明阿又回头一瞧,险些没笑死,刷刷两剑,将锤柄削断。

杨朝烟缓过一口气,才有余暇细观他二人较量。看那小子使剑,果然齐整,颇有风度。便是三五个人偶齐攻,只怕也游刃有余。只是长剑每次划在对方身上,最多拉道口子,不能伤它分毫。人偶臂肘上,已经密密麻麻满布划痕。

杨朝烟想,这样下去可不是招,人有累的时候,人偶的后力却不会间断。她眼光掠过地下,两个大铁疙瘩滚来滚去,砸出一个大坑。

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假人身躯愚笨,如果丢进湖里一定立刻沉底。方才光想着怎么应对它,全没想到其实木头栏杆远比铜铁好对付得多。

她向少年喝道:“把栏杆砍断。”

阿又聪明,立刻省悟。他架开双刀,反手一剑,将木栅劈出个大豁口。持锤的人偶靠外,最先站立不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他在刀背上一引,一夺,轻轻巧巧便把对手摔入湖中。

他侧身避过蜈蚣鞭。假人哪知脚下已然坍塌,依然紧逼前来,跟着踩了个空。明阿又眼明手快,抓住另一个的长戟,顺势一送,但听扑通一声,人偶如同一块大石头落了水。

最后一个人偶手上没有兵器,只把胸口活板门向外一翻,露出几排上弦弩箭。

少年吃了一惊,顾不上招呼,把小姑娘头颅一按,将她抱住。顷刻间,他左半边身躯如同刺猬。这时候,那假人若上前挥手劈下,两人就得惨死当场。哪知,发过暗器后,它不动弹了。原来那人偶就造成只发一轮弩箭的样式。

杨朝烟在鬼门关前走个来回,惊魂未定。

少年把身躯抖了抖,将弩箭抖落在地。他半边脸完好,另外半张脸却血流如注,仿似厉鬼。明阿又胡乱一抹,打趣道:“怎么样?刺激吧?”

小姑娘脸色煞白,道:“刺激?迟早有咱们的性命陪着呢。”

他二人解开束缚,径直上楼。

三楼上只有一间库房,门口是个黄铜狮子的别子,并无锁头。小姑娘没太在意,想要推门。谁知狮子居然双目圆睁,向她咬去。还好她手缩得快,没给咬住。

铜狮子头盯着他们,目光灼灼,说道:“口令。”

少年示意把石头拿出来。鸡血石在它面前晃了几晃,那狮子眼皮耷拉,没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两人这才进门。

室内自下而上,摆有千八百个灵牌,皆为黑漆金字,数也数不清。

杨朝烟好不失望,“原来你不是要偷宝贝。”

“谁跟你说我要偷宝贝?”

小姑娘笑道:“没人说过,我这么想想罢了。你若要做梁上君子,反倒好得很。所谓见者有份,我也好跟着发财。”

少年仰脖子环视一周,纵身跃上横梁。梁上果然放着一个梨花木匣子,已经积满灰土,显是许久没人碰过。他将那东西小心翼翼取下,打了开来。顿时,室内被一层蓝色光芒罩住。只见盒子中央放着一块透亮的石英。

明阿又神情十分复杂,缓缓说道:“也可以说它是件宝物。其实,它就是……”

说着,便想取出。哪知那玩意儿好像焊在底座上一般,分毫未动。少年脚下一软,地面塌陷,竟如流沙。左右两边原本靠墙的石狮子,忽然弹跳起来。阿又背向它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双肩发紧,被挤在中间。狮子认准盗宝者,一个咬左臂,一个咬右臂。他狂吼一声,运力摔去。然则,如何能够摔得开?

这里的机关是一环套一环,牵一发而动全局。石狮子方有动静,锁头上的铜狮立刻警醒,厉啸起来。它一叫唤,院子那头的巨大山精马上就会朝这里奔。包括将军麾下的上殿武士,也会倾巢出动。纵是狡兔,焉能逃脱?

杨朝烟上前想助他一把,谁知掰了几下,如同蜻蜓撼柱,依旧纹丝不动。

少年急道:“用我的剑砍它脑袋。”

她一愣,忽然退开,脸上表情甚是奇怪。

阿又见她不动,问道:“怎么?”

小姑娘偏过头,眯起眼睛,眨了两下,“我干吗要救你?我们本来就是敌人。”

少年看她不像是说笑,心下一沉。没想到,她看似天真烂漫,花花肠子倒是不少。“你想逃跑?”

她没回答,只是慢慢退到门边。

明阿又知道,她要跑了,自己这跟头算栽定了,急道:“别忘了,我们三下击掌为誓。”

她倒不含糊,坦然答言:“首先,我不怕天打雷劈。其次,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说完,她的头缩进门板后面,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

没走多远,她又跑了回来,“刚才忘了一件事。”

杨朝烟伸手把他宝剑摘下,捧在手中,道:“反正你用不上,不如我拿走,还能物尽其用,你就不必谢我了。”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少年咬着牙道:“阁下实在客气。”

杨朝烟看他生气,不禁巧笑倩兮,凑过去在他右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笑道:“对不起啦。”

交代完后,小姑娘转身出门,这次果然再没回头。

竹林顶端,绿浪翻滚,被碰折的枝叶堕入泥泞。一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高几逾塔,两只猩目吐放豪光。它四肢奇长,面目可憎,弯腰驼背,身形佝偻。它踏过的地方,下陷成坑。一路闯来,将路上花草踩得七零八落。纵是到得池塘跟前,也未停步,纵身一跳,水花溅起竟有丈二高,不过淹到它腰间罢了。

明阿又徒劳地挣了两挣,心知胳膊是不能要了。他深吸一口气,狠下心肠,将肩膀松垂。少年运力一拧,骨头喀的脆响,生生折为两段。他忍着剧痛,往外扯拉,将夹在石缝中的手扯脱下来。这一来,是仿效壮士断腕。可是生拉硬拽远比斩下双手要难过得多,阿又眼前一阵晃悠,几乎站不住。

他想道,手可不能留在这里。少年闭上双目,微微凝神,将口内银针吹入石狮脚下的小孔之中。

那三寸长银针化做一只白虫,钻进石狮口中。没多大工夫,断肢裂如蛛网。明阿又抬脚一踹,断肢顿时四分五裂。另一只胳膊亦是如法炮制。他将残肢踢到角落,使了个隐身法,匿住行迹。

果然,窗户向内推开,两只巨蟒般粗细的手指伸入,各处探了探。一只眼睛悬在窗外,扫视一通。明阿又屏住呼吸。

过得良久,那怪未觉有异,房前屋后绕了三圈,最后朝南面寻去。

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太阴府内,战事已经平息。将军凯旋,众人夹道出迎,城内乱哄哄一片。

宝锦楼上楼下跑了三趟,就是不见杨朝烟踪影。她不死心,又从西厢开始,大小房间重搜一遍。搜到明阿又的雅间内时,只见里头有个人影子。

宝锦将门一拉,唤道:“你见没见到……”

她话音未落,不禁花容失色。只见少年的白狐裘上淋淋漓漓地沾满鲜血,少年半卧在地,面如白纸,旁边扔着两截断臂。宝锦忙把房门一闭,反扣起来。

她恼恨道:“天杀的,又去干那宗掉脑袋的勾当了!”

阿又失血太多,起不了身,只得躺着说道:“别叫老头子瞧见我这样。柜子里有针线,你快去拿。”

女郎翻出针线盒,将他手臂对准地方一托,然后拈线穿针。怎奈双手发抖,穿了几次穿不进去。

明阿又轻轻说道:“用不着害怕,我跑出来时没给人瞧见。”

宝锦小心翼翼把他骨头接起,皮肉缝好。虽然伤得厉害,擦干血迹后用衣服掩盖,倒也不大能看出来。她手法灵活,显是做得惯熟。

她冷冷说道:“这件事我迟早要给你捅出去。反正我不说,他们也会把你逮住。”

明阿又想也不想便道:“不会的,你喜欢我。”

宝锦听了此话,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少年满不在乎,微微一笑。

女人狠狠瞪着他道:“你是个浑蛋!”

对于杨朝烟逃走的事,明阿又一点也不着急。他在太阴府住了十年,还没听说过有人能逃出去。

少年虽然体质特异,别于常人,可是双臂断而续接,总有几日不得灵便。所幸并没见将军有何动静。

将军传令重整庙堂,昼夜加紧各处巡防。对于有人潜入内殿的事情,只字未提,似乎不放在心上。明阿又既然没有后顾之忧,乐得清净。只是宝锦自从上次以后,再不同他搭话,总是冷眼以对。少年深知她脾气,虽然个性高傲,词锋犀利,其实心软,所以不与她计较。

这时节,满城街市上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硫黄味道,宛若天降火雨一般,满目疮痍。瓦上地下,坑坑洼洼,窟窿大小不一,皆有灼烧过的痕迹。

看来敌人越来越聪明了,知道近处交手讨不着便宜,且狼虎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于是用上了火药。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关窍所在,依然是无功而返。

又等两日,麻痹渐消,明阿又活动活动手腕,已然痊愈。他寻思差不多该去把兵器要回来了,不然,自己混迹江湖这些年,栽在一个丫头手上,未免不大讲得过去。

挑了一天艳阳高照,没跟人招呼,他走出殿阁,一路寻来。

估量大约杨朝烟没胆量走前门,必定是奔城南的侧门而走。那里不是向山,而是向野,且寒芜空阔,渺无人烟,住了许多飞僵和地老鼠精,都不属太阴府管辖。还有一只有能耐的精怪,平日与将军鸿书通好,比邻而居。

荒漠满目尽萧然,地上未有苍翠,只有荆棘乱坟成堆,活木早朽。地下孔洞如织,便是每走几步,都能瞧见数个大若婴孩头颅的洞穴。

阿又脚边土壤活动,鼓起大包。顶上开一孔,一个小黑人儿嗖地蹿将出来。只见他个头不过少年一半高,矮矮肥肥,吊白三角眼,两腮尖利,模样甚是滑稽。

矮人手中掇一杆长枪,指着明阿又鼻子,断喝道:“来者通名!”

阿又拿手按下他的枪尖,道:“你不认得我么?”

那黑脸矮子细细一瞧,吃了一惊,“大少爷,你怎么来了?”

“三天前,有没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上你们这儿来过?”

那人一听,两手一拍,道:“哎呀,果真是打你们府上偷跑出来的,我说你怎么今天才来?这几日可把我们哥们儿折腾得够戗,快同我去瞧瞧吧!”

说着,扯了他袖子,两人并肩奔去。

别瞧这小矮人手短腿短,跑起路来却一点不慢。急行了约莫有半里地左右,远远听到有人吵嚷。但见荒野上有棵光秃秃的大白树,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地老鼠精。他们持着十几根长枪木棍,朝树枝上乱捅。树上那人身法轻盈,手内仗剑,跳来跃去,削折不少兵刃。底下人逮她不住,纷纷破口大骂。

明阿又看了半晌,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黑脸侏儒答道:“那一日,我们巡山,看见这小姑娘在门口乱走,也不知她什么来历,于是上前相询。一听说是从你们太阴府逃出来的,急忙拦住。正想把她遣送回去,哪知她就发了凶性,拿剑斩伤了我们十几个兄弟,断手的断手,折足的折足,好没道理!后来她看看情势不妙,便一路溜到这里,上了树去。算算相峙已三日有余,她非但不下来,反而削坏许多兵刃。咱哥们儿怕苦了她那口利器,谁也不敢上树,只好将她团团围住。”

正说到此,只见为首两人交头接耳议论一阵,而后发一声喊。顿时,二十多个侏儒扑将上来,抱住树干猛啃。

老鼠牙齿何等厉害,不多大工夫就将树干啃出一个缺口。白树支撑不住,渐渐倾斜。小姑娘立足不稳,晃得几晃,眼见摇摇欲坠。底下人拉起一张大网,似要瓮中捉鳖。

咔啦啦一阵响,大树轰然倒塌。杨朝烟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一根树枝。

明阿又自人丛中蹿出,双手朝上一托,那棵树竟然叫他稳稳托住。他一手把住树干,另一只手解下腰间软鞭套甩,不偏不倚正套住小姑娘的腰身。杨朝烟顺势轻轻巧巧地跳落在地,宝剑“纯钩”已被阿又顺势夺走。

少年放手,树干这才倾倒。众人一哄而上,便要动武。小姑娘见势不妙,闪在少年身后。

方才领路的侏儒说道:“大少爷,你不必护着。今天这桩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这丫头得罪我们事小,刺伤我们族内长老事大。如今老爷子身负重伤,这里弟兄,哪一个能饶得了她?”

明阿又皱起眉头,问道:“你真把人家砍伤了?”

杨朝烟其实心中不忿。原本不是她先动手,且人家围攻上来,刀剑总不长眼,但求杀出重围,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可她性情光明磊落,心想自己做的事,总不能带累别人。

旁人见她颔首不语,愈发出言不逊。这个说要杀了她替长老报仇,那个说杀了她太便宜,要零零碎碎地折磨她让她受苦。众人料想不过是个出逃的婢女,就是杀了,太阴府大约也不会派人上门找麻烦。

少年颇为烦恼,一边自己理亏在先,另一边也是不想得罪人。然而,把小姑娘独自撇下似乎也不像话。纵然她阴过自己一回,但无论怎么说,之前帮自己在先,见死不救未免太不仗义。

杨朝烟沉吟一会儿,双手一叉,朗声说道:“各位,小女子行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伤了老人家,又带累你们在此相峙许久,先向大家赔个礼。”

说着,她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拜了一拜。侏儒们见她居然肯自承其责,都大出意料。为首一人怒道:“光赔礼就完了?”

“当然没完,要是赔礼管用,那还要衙门干什么?”她嫣然一笑,说道,“既然我失手刺伤老爷子,我便负责将他医好。倘若他老人家大难得以不死,我虽有错,也可功过两抵。你看如何?”

那人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道:“那你……你医术怎样?”

“不敢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对付刀创剑伤总是绰绰有余。”

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侏儒却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她先诊一诊再说。

原来地老鼠修炼成精,并不惯久居于此,且道行浅薄,之中自然连一个通医术的都没有。其实他们本来皮糙肉厚,就是受伤,也少有伤重不治的情况。可是事不凑巧,小姑娘使的“纯钩”实在厉害,断人首级如同切菜,又是专擅克制鬼怪之物,所以这才闯下祸来。少年看她神色自信,似乎颇有把握。

众人拥着他二人回洞府,因怕她使诈,所以看得十分严密。

他们走到一片乱坟岗上,绕了几个圈,终于在一块青石墓碑前停下。那领路的肥胖侏儒将墓碑一掰,坟前露出一个孔洞。从此处钻入,匍匐而行一小段路,里头豁然开朗。

没想到地上景物破败,地下却有如此一番福地洞天。对面桃林一片,微有清风徐来,小溪蜿蜒,凉爽自在。朱门绣户,颇不俗陋。过大门,入内阁,后边几厢耳房,有数人的呻吟声从里传来,想必就是当日伤于剑下的侏儒。

杨朝烟听他们叫声凄惨,心下就有些不忍。他们穿过回廊,过了三重门,才到得卧室。只见有个须发尽白的老头躺在榻上,胸口和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双目紧闭,神志不清,出气多于入气,嘴唇嚅嚅而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床头站了几个丫鬟婆子,都暗自饮泣。

杨朝烟来到床前,将他脉搏一搭。众人围绕在侧,均屏住呼吸,不敢吱声。小姑娘闭目想了一想,将老头儿衣服揭开。

他胸口那一处剑伤虽然刺得深,所幸没伤到心脉。加上他肌肉愈合很快,已好了一小半,无甚大碍。她又在老头手臂上查看,把绷带撕下,里头糊了厚厚一层黑色的膏药。

她拿鼻子一嗅,道:“这外敷的药膏倒是没用错,只不过老人家当时不慎滑倒,伤了筋骨,你们又不会接骨,所以外伤看似愈合,其实里头却一塌糊涂。我得将接错的地方折断,重新接过……”

话音未落,那老人似是觉察到有人,微微张开眼睛。一见是杨朝烟,立刻双目圆睁,全身筛糠般哆嗦个不住。

他喉咙里呵呵怪响,指向小姑娘,颤巍巍地道:“你……你……你……”

忽然,他双眼一翻,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