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黑脸矮子见此情形,急得大叫,扯住杨朝烟就要拼命。明阿又听那老者咽喉中连连闷响,料想是上升的血痰堵住气管,忙扶他坐起,双手在他胸腔上运力轻控数下。果然,老头子嘴一张,“哇”地吐出一口淤血。

血痰既出,他脸色顿时大为缓和。侏儒这才撒开手,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小姑娘神色稍定,看看病人无恙,松了口气。

她向阿又低声道:“我要给老爷子施针,麻烦把你的银针借我几枚。”

说罢,她长袖轻舒,手指连点几下。

这几下认穴、打穴一气呵成,杨朝烟神闲气定,明阿又心中赞了声“好”,瞧她像是得过高明人指教。

杨朝烟在老头手臂上连下数针,小心翼翼地将接错的臂骨重新正位,上夹板绑定,再敷上药。又给他开了张补血安神的方子,吩咐侏儒们早晚给老头各煎一服,不出半月,当能大好。

果然,那老者不再疼痛呻吟,没多大工夫就沉睡过去。

侏儒们瞧她三下两下手到病除,脸色也比方才好看得多了。又有人说,被砍伤躺在外间的十几个兄弟,也要诊治一下。杨朝烟欣然应允,一一看视一番。

年纪较轻的地老鼠精,体魄强健。小姑娘上了几服止血镇痛的刀创药,嘱咐静养三日。如此一来,本是件坏事,可是众人反倒因她这番做法而颇存好感。

大家心中高兴,便在外边凉亭中摆酒款待。杨朝烟虽然年轻,可是酒量甚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她脾气爽朗,落落大方,又爱逗趣,将一众粗鲁汉子竟说得前仰后合。这一趟下来,直从午后喝到深夜方才罢休。

小姑娘微微有些头晕,四下一望,亭外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少年却人影不见。

小姑娘不禁纳闷,这人怎么喝到一半就跑了?莫非还为上次偷剑的事生气?

她独自一人向外寻来,穿花过柳,到得溪边。只见少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悠然吹笛。

那乐声清脆悦耳,仿佛泉水叮咚,夕照枫林,又如冬日暖阳,暖人心脾。

小姑娘陶陶然,于是立住不动,生怕扰了他的雅兴。

笛音跳跃,忽然一转,没有了柔媚婉转,变得活泼跳脱,仿佛蝴蝶穿花,又如蜻蜓点水,令听者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

岂料好景不长,乐声吁吁数下,转而低沉下去,似乎乌云满布,雷雨将至。杨朝烟呼吸一窒,情绪不禁随着起伏跌宕。那笛音猛地上扬,骤然拔高,却是凄厉恐怖,诡异之至,叫人胆寒。过得片刻,但闻金戈铁马,狼烟四起。乐音铿锵冷峻,杀机四伏,吹到这里戛然而止。小姑娘正心醉神迷,忽然感到茫然若失。

阿又将笛子袖入怀内,冷冷地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杨朝烟见他已经发现自己,只得走到他身后,指了指石头上的空位,道:“我能不能坐下?”

少年一哂,反问道:“我说不行你会不会听?”

她跳上石头,挨着阿又坐下,双膝微屈。一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少年转头问道:“你医术不错,是跟谁学的?”

小姑娘却不直接回答,她说道:“你的笛子也吹得不错,又是跟谁学的?”

“跟我爹。”

“我也一样。”说到这里,她眼睑下垂,“可惜他没来得及全都传我。我学会的,不过十成里的一成而已。”

“令尊他……”

“他不在了,当初华州为逆贼所破时,我父母双亲殁于乱军之中。”

明阿又一怔,道:“我听说原来淮南一带,有位弃官不做的太守杨怀书,颇负盛名。若是富豪乡绅、官宦人家找他,非千金不见;若是平头百姓,则分文不取。”

杨朝烟听他夸赞自己父亲,不禁露出欢喜的神色。她点点头,说道:“我爹原本是洛阳太守,但他禀性耿直,洁身自好,因此被人排挤,一再贬谪,愤而挂官。他在少年时候,曾经得过一位异人传授,精通医理。于是便在淮水两岸设青庐,立志悬壶济世。时值那年瘟疫大发,他救了不少人,自然也包括驻守潼关一带的兵丁将领。后来叛军日炽,进逼广陵,九月渡淮,继而攻打潼关……”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摇头道:“我爹虽然当时已然辞官不做。但他那个性情,却是万万不肯逃走避难。他和我娘都留在华州,雇了辆车将我送去姨妈家。临走时,我问他为什么不逃,他却说:‘我留下不是为朝廷效力。只是不能眼看满城百姓惨遭荼毒。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该做些事情。’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了华州沦陷,我爹力战而亡的消息。

“他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行医得来的银钱,全都救济穷人了,什么财产也没给我留下。不过,却给我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明阿又问道:“那是什么?”

“是骨气。”杨朝烟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他教会了我,一个人可以不要性命,但是必须要有骨气。在逆境中挫而不折,悲而不伤,能进能退,能屈能伸;行于当行之时,止于当止之际,方为丈夫本色。”

少年目光与她相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的眼神起初很冷漠,似乎不为所动,之后,渐渐浮现出温暖,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坚冰。

他嘴角泛起笑意,说道:“可你不是大丈夫。”

“是不是,不是决于一个人的性别,而是决于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他深以为然,微微颔首,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被你捉到这个地方来,也许论本事及不上你,也许在逃跑的过程中会被你杀掉。但是,我还是会想方设法地逃走。而且,不会为了上次拿走你的宝剑而道歉。”

“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也许论机敏我及不上你,也许你还会三番两次陷我于困境之中。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得逞。而且,我并没有指望你会道歉。”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道:“那就既往不咎了?”

明阿又在她手掌上一拍,说道:“我会提防你的。”

又坐了会儿,溪水边寒意侵人。杨朝烟困倦,于是同少年一起走回后院。

方到门后,就闻到一股腥烈恶臭的气味。她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鼻子。

明阿又略一皱眉,将她一推,贴墙而立。

少年在她耳边低声吩咐道:“快蹲下!”

小姑娘瞧他一脸警惕的神色,仿佛如临大敌,不知他看见了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她伸着脑袋朝门缝内张望,初时,眼前一片漆黑,后来才发现,并非因为没点灯烛,而是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

那东西蠕蠕而动,身上带有鳞甲,利若钢刀。一环环白纹在肌肤上排列整齐,瞧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既没曾见到它的头,也望不到它的尾,猜不出到底有多大。它没有手足,肚子贴地,蜿蜒前行。

杨朝烟心生惧怕,打了几个寒战。两个人果然静静蹲在墙角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那少年在太阴府内任意妄为,没见怕过谁来。然而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住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会如许巨大?

这么想时,不禁瞥了阿又一眼。

明阿又知她是向自己询问,于是,伏低身躯,轻轻说道:“丈步公子。”

大门吱呀一声,向外推开,一个青色的蛇头探出来。

小姑娘甫一瞧见这么大的蛇,险地没失口叫出声。

只见它双目凛凛,铁甲森森,口喷白露,身脊堪与山岳匹敌。它所过之处,结霜沥雪。那条大青蛇口中还含着一只地老鼠精,侏儒被它的毒液所迷,却未完全死透,露出的双脚不住抽搐。它脑袋一仰,活活将其吞下肚去。杨朝烟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

大蛇在地下游动,肚内鼓起一个包,显是院子里醉倒的侏儒有几个遭了毒手。它看似已经饱尝口腹之欲,所以行动甚为懒散,慢吞吞地从杨朝烟跟前溜过去。其时,蛇的目力极差,根本看不到静止不动的物件,全凭空气中的震动辨别敌人。少年用手紧紧捂住杨朝烟口鼻,小姑娘憋得久了,十分难受,于是趁他略微放松的当儿,换了口气。

那妖物灵性,立即察觉,竖起了三角脑袋。

小姑娘吃了一惊。阿又不动声色,一只手按住她肩膀,一只手在地下摸了块石头。眼见大蛇趋向前来,就要搜到两人藏身之处,他将石头往外一丢,引得那怪向旁蹿去。

少年哪敢怠慢,提足狂奔。两人走得又快又急,皆不敢妄自回顾。出洞府,上到地上,明阿又只听脚下搅海一般的巨响,天空霹雳响雷,顿时飞沙走石,目不能视物。他手中捏诀,喝了一声“起”,只见草龙伏身委地。他们翻身骑上,腾空而起。

杨朝烟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只觉得后脖子上冷风割如钢刀,一浪接一浪的呼啸,震得地动山摇。腥臭扑鼻而至,两旁景物不断向后掠去,地下那被月光照映的巨大影子,越来越近,慢慢叠印到草龙的身影之上。她心内咚咚跳个不住,紧紧箍住明阿又的腰,只希望坐骑飞得再快一点。

少年远远见到立在城池边的界碑,心想这怪物看在将军面子上,谅必不敢越过去。于是,舍了草龙,抱住小姑娘,尽力向前一跳。

两人砰地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下坡去。

杨朝烟被撞得晕眩,在草丛中伏了好久方才爬起。眼前月白风清,既不见有蛇,也不见有龙,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阿又掸掉肩上尘土,说道:“不用找,它走了。”

她回头一看,这里可不正是自己逃出来时走的南城城门吗?门前立了一块一人来高的界碑。

“看到那块碑了?出了这界限,就不属太阴府管。方圆百里内的精怪个个啖人为食,所以,如果你要逃走,最好想想怎么应付。”少年耸了耸肩,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给找回来了吧?”

明阿又将小姑娘放走又寻回的事,除了宝锦外,谁也不知。他不好意思再把杨朝烟寄放在清凉殿内,安排妥当后没过几天,便将她送到了吐蕊夫人那里。

自此之后,两人甚少碰面。就算凑巧撞到,也不交一言,宛如素不相识一般。反倒是宝锦,感于小姑娘曾在清凉殿内仗义出手,暗地托付别人关照于她。耳闻夫人对这丫头很是看不惯,时常责打,阿又瞧在眼内,不置一词。

这一日,天降瑞雪,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天方大亮,窗外就有女子娇笑。众女你追我撵,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宝锦到少年房内传话,一进门,只见他侧身立在窗前,用帘子挡着自己身躯。窗户向外推开一指宽的缝隙,他目光闪烁,注视着下边。

女郎顺他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小姑娘被打发出来洗衣服。其实这大冬天的,犯不着巴巴地跑到河边去洗。许是又得罪了夫人,所以叫她出来挨冻受罚。

北风一吹,小姑娘身子单薄,禁不住瑟瑟发抖。

少年看得出神,连宝锦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女郎脸色一沉,心里大不是滋味。她将给他带的一壶好酒往桌上重重一放,阿又这才醒觉,转过头来。

“老爷子找你问话。”她冷着脸说完后,摔门就走。

明阿又急忙追上前,将她皓腕一握。宝锦横了他一眼,把手狠狠一甩。谁知少年握得甚紧,竟然甩摔他不脱,于是宝锦反掌要打他脸颊。

他双目一闭,居然并不躲闪。

其实,宝锦不会武功,要是少年想躲,别说扇他耳光,恐怕连衣角也摸不到。女郎见他这样,巴掌就悬在空中打不下来。过了会儿,她叹息一声,放下右手。

阿又微有歉意,又不便明言,只得岔开话,低声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没说。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大概不会是什么坏事。”

他点点头,道:“好,帮我把酒温一温,我回来再喝。”

自从上一回将军撤了他的职权后,想来相隔也有月余,少年再未获召见。将军亲自领兵抗敌,打退了在山城外虎视眈眈的流寇后,倒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入冬之后,河流结冰,驻守山下的敌人粮草告罄,过得十分狼狈,因此顾不上攻城,两边相安无事。

屏风后面,将军问道:“今天什么时节了?”

明阿又道:“九月二十五,立冬。”

他“喔”了一声,略略颔首,沉吟片刻,说道:“前几天,南边人送来一封书信,催我们快些筹备,在入冬前要把事情办了。没想到今天便下了场雪,这件事不可再拖。”

阿又随口应答一句。

将军所说的“南边人”,就是盘踞在沼泽中的大蟒精。他百年修行,性好杀戮,非餐女子血肉不饱。自从将军占了狼虎谷为王后,便与他结交,联手抗御山中盗贼。所以,每隔六个月,太阴府必定送上一名少女供他享用。

将军说道:“丈步好饮,和你倒是很好的一对酒友。你去山下采办,要一百斤上好陈酿,另赠金银彩礼若干,不可怠慢。十天之内,要全数办妥。”

明阿又领命而去。

没想到,老爷子大老远地把他叫来,却是吩咐这么件没要紧之事。即便随意派个管事去干,亦无不可。他此举明显是有羞辱人的意思,不过少年想得很开,转头也就不放在心上。

回到房中,宝锦果然将酒温得烫烫的,留在案上。阿又摘下挂在床头的宝剑和葫芦,将酒灌入,披了狐裘,提步下楼。

半路碰到宝锦,女郎奇道:“这么大的雪,你上哪儿去?”

他微微一笑,答道:“下山赏雪。”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清凉殿。

明阿又出正门,四下山岭俱寂,只有大雪簌簌落在头上。

他一溜小跑,没多大工夫身上便暖意融融。少年解下葫芦饮酒,但觉后头有什么东西踩碎了雪,轻轻响得两声。他耳力聪敏,目光又毒,立刻发现有人跟踪自己,料定是将军派来的奸细。

他不动声色,继续饮了两口,便埋头赶路。一面赶路,一面哼曲儿,似乎自得其乐。来到山腰,悬崖上有块空地,那里风光甚好。少年用衣袖扫去石上积雪,盘膝坐到上头,一面观景,一面喝酒。喝了一会儿,他舌头大了,索性放声高歌,又胡言乱语,将多日胸中郁结通通宣泄出来。待到葫芦喝空了九成时,明阿又已然大醉,声音也低下去,渐渐细不可闻,靠在树干上昏睡。

两个躲在一旁监视他的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小子倒自在,累得我们在这里挨冻受饿。

他们哪里知道,少年这当口早已金蝉脱壳,溜之大吉了。阿又将葫芦挂在树梢,狐裘披在石头上,远远看去好像自己睡着的模样,本人却闪身入林,遁走远去。

甩掉尾巴以后,他绕了个大圈,下至涧下。少年在溪边寻了片刻,找到一个山洞。里面黑黢黢一片,不知纵深几许。

他径自往内闯去。

这里原本是个熊窝,动物腥臊气味甚重。又行数丈,全无光亮。他目光一时不能适应,于是止住脚步。

黑暗中,传来几下轻响。

阿又道声“不妙”,就地一滚,闪开射来的暗器。

十几只飞刀落空,碰在岩石上,擦出星星点点火花。

那伏在旁边的汉子发一声吼,前后左右数十人蹿出,将少年围了个严实。五支长枪,朝阿又面前急刺。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提气纵身。双足在枪尖上险险借力,打算跃出圈子,再行发话。

不料,半空中呼的一声风啸,有个沉甸甸的玩意儿迎面砸来。阿又虽不想伤人,可也不想被人所伤。于是拔出宝剑,连着皮鞘,在流星锤上一拨。顿时,流星锤劲道立转,铁球骤然撞向洞壁,砸得石屑纷纷掉落。阿又更不思索,顺着铁链悄无声息地欺到那人身后。他长剑一横,剑锋出来一尺光景,堪堪抵住对手咽喉。忽觉背上一紧,七八柄长枪也都递到后心。

明阿又喝道:“老兄,是我!”

埋伏在侧的首领顿了一顿,森然道:“杀的就是你。”

少年道:“把话讲明了,再打不迟。”

那人吩咐点火把。顷刻间,十几支火把骤燃,将洞内照得一片光明。

这里零零落落,大约有二十来人。为首一人长手大脚,目如鹰隼,披一件软甲,模样十分彪悍。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明阿又,神色充满敌意。

少年四下环顾一圈,笑道:“曹国南,你的待客之道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名叫曹国南的汉子吐了口口水,骂道:“哪个当你是客?下次若再叫我见着你,非活剐了你不可。”

阿又淡淡说道:“我可没有得罪你,这话叫人听不懂。”

他“嘿”了一声,说道:“众兄弟一直叫我不要信你的鬼言鬼语,说你小子是他们派来的细作。我当初若肯听人劝,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败仗。那里的宝藏我不要了,你的性命就留下吧,也算多日来,对大家有个交代!”

“早叫你等我消息,时候没到不要擅自攻城。你不肯听,结果坏了事,与我可没半点干系。我让你再等一个月时间,必定帮你拿下太阴府。你当初是怎么应承下来的?”

站在首领身边的一人忽然开腔,说道:“小子,少来巧言令色!你哪里知道,入冬之后,我们的景况如何难过。若不快些行动,等到大雪封山,别说是宝藏,我们个个都得活活冻饿致死!这可就是你设的毒计吧?”

明阿又摇了摇头,正色道:“我要想用这个办法干掉你们,今天何必送钱来?”

曹国南听到一个“钱”字,两眼立刻放光。倒不是他爱财如命。而是,倘若再没粮草补给,那便真是无计可施了。

少年手腕一抖,还剑入鞘,在那使流星锤的哥们儿肩上轻轻一拍,放了他去。

众人见他如此,也纷纷收起兵器。明阿又从怀内取出他的白瓷缸,反扣在地。他在缸底拍了数十下,叮叮当当一阵响,掉出十多锭黄金白银、珍珠玛瑙,还有些女人的钗环首饰。

他说道:“老曹,这些东西拿去典当,别说一个冬天,就是十个冬天也过得去。”

强盗头子见他甚有诚意,有些赧然,倒是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人了。那方才出言质问的细条汉子冷笑道:“大哥别忙,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先问问他的来意。”

这人心眼儿多,同首领是拜把兄弟。他叫高聪,看明阿又十分不惯,所以总是私下撺掇曹国南不要尽信其言。

少年说道:“来意只有一个。上次你们攻城时用的火药还有剩下的没有?若有,我要用。若没有,拿钱买些来。”

曹国南奇道:“你要它干吗?”

“你围城数月,屡攻不破,并非因为老头子兵甲之利,而是由于城池坚固,地势险峻的关系。那城墙拿山岩垒起,自外面要想打开是难上加难。在它地下,因为引水,有一条暗路直通地窖。由此处炸开,城墙必塌。”

他二人对视一眼,却不接话。于是阿又继续说道:“我领了一桩差使,要下山采办一百斤好酒。到时候将火药混入桶内运进城中,等时机一到,我将火药点起。你们看见爆开山火,立即带人攻打。那时里应外合,破城可也。”

高聪听罢,目光炯炯,问道:“我们破城得宝,你呢?你要分几成?”

“我不要钱。”

“当真一分不拿?那你冒这么个大险,是为了什么?”

他双手抱胸,慨然长叹道:“为了钱以外的东西。”

众人又商议一阵,定妥计划。

明阿又怕时候太晚,惹人起疑,匆匆告辞而去。

回到山腰时,监视他行踪的两人还在原地蹲着。他取了葫芦和衣服,赶回太阴。可怜那两人白白等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发现。

明阿又虽说同那帮盗贼议定计策,可这样一来时间又要延后。大雪下了十多天,没有停的迹象。他心中暗暗焦躁,恐怕夜长梦多。

少年满腹心事,别人不知道,宝锦全都看在眼里。女郎却不言明,只是比起往日似乎多了几分留意。

这天,大雪初晴,少年独自在房内喝闷酒。

坐到晚间,情实无聊,他忽然想起小姑娘来。近日在忙别的,一直也没顾上她,不知她过得如何。

想到这里,他揣了笛子和酒葫芦,也不想走正门惹人注目。趁着夜色,走后院上南墙,从琉璃瓦上一路溜到仆妇住的洗衣房。

时值清凉殿闭门谢客,上房已自熄灯。唯独这里事多,几个妇人正在院子里刷马桶。见他从天而降,唬了一跳,忙不迭爬起来行礼。

他将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示意噤声。众人会意,恭恭敬敬退出去。明阿又来到门前,却不打门,而是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屋内一灯如豆,小姑娘双手泡在冷水里,脚边堆了如小山一般多的杯盘碗盏。想是她困得厉害,背靠桌子便睡着了。头颅点啊点的,好像鸡啄小米。

阿又不禁莞尔,不便扰人清梦,于是转身想走。不料一个没注意,碰翻了水罐。

杨朝烟猛地惊醒,打个大呵欠,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呀?”

少年不好再躲,硬着头皮推门而入,道:“是我。”

小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并不如何意外,“我算计着这两天你该来了。”

明阿又笑道:“你好妙算哪。”

她拿手揉搓几下肩膀。多日不见,杨朝烟果真瘦了老大一圈,容颜清减,花憔柳悴。全不像当初那等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阿又皱了皱眉,见她手上已经冻得红肿,还生了疮,心下有些看不过眼——想必吐蕊夫人是对她讨厌透了。

于是问道:“她为什么瞧你不顺眼?”

杨朝烟一边脸蛋儿被阿又施术毁容,另一边则完好无损。小姑娘侧过那好的一边,用手指着,戏谐道:“生得好看真是一种罪过,打发来洗碗还算好的哪!”

“不好怎样?”

“这样。”说着,卷起半截袖子。莲藕似的粉臂上,一条条淤痕色做青紫,纵横交错。她倒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肯定打得不轻。

少年道:“把东西放下吧,不用洗了。”

“不洗又要挨打。”

他将小姑娘拉到一旁,说道:“挨不着,你站在这里看着便行。”

明阿又十指微张,两只手掌相叠,口里念念有词。过不多大工夫,地下聚了一堆黑漆漆的物事。杨朝烟定睛一看,居然是大群蚂蚁。那些蚂蚁仿佛是受到什么感召,有的抬碗抬盆,有的将抹布拖出。虫儿身形虽小,却能负重,况乎是如此大一群。眼瞧着这些东西移来搬去,杨朝烟目不暇接。

她不禁对少年心存感激,笑吟吟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找上我这里来?莫不是要找我喝酒?”

阿又拿出酒来,用茶杯斟了两杯,两人对饮而尽。

杨朝烟赞道:“真不错,上好的女儿红。酒也对,人也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对景。有酒无诗未免太俗,可咱们是粗人,都不会赋诗。不过你笛子是有的,劳你吹一曲来听听。”

“一首曲子一两银子,童叟无欺,还价免言。”

杨朝烟嘻嘻一笑道:“小女子人在异乡为客,别说一两,连一钱都拿不出来。先赊在账上,将来有钱时再还不迟。否则错过了这样好的良辰,听不到好曲儿,不是太辜负人了?”

少年也不斗口,自怀中摸出笛子,放在口边,乐声悠悠而起。

他吹奏的《鹧鸪飞》原是江南名曲,韵律清丽动人,听者直如亲眼见到鹧鸪鸟矫健腾空的样子。小姑娘陶醉其中,神往不已。一曲终了,不由击节而赞。

小姑娘自己不会诗词,亦不擅曲乐,见他吹得这样好,不免想要难上一难。她问道:“刚才那首曲子,我好像能看到鸟儿扑扇翅膀的样子。乐曲若好,也能绘声绘色,什么东西都能勾画出来么?”

“诗词歌赋,原为一理。若不能叫观者感同身受,那就是三流卖艺的勾当了。”

“那你再来段‘花开花败’。”

明阿又知她是考较自己来着,微微一笑,吹了几个音符。先是温柔婉约,仿佛花儿羞答答正自盛放,后面又一阵清冷低吟,仿佛哀叹秋霜太厉,转瞬香消。

杨朝烟大为称妙。

少年却不答言,忽然韵音一转,吹得嘶哑难听,既刺耳又牙酸。

小姑娘蹙眉,用手堵住耳朵,奇道:“这吹的是什么呀?”

“这是我喝醉了酒。”

她不禁朗声大笑,又惊觉这么大吵大闹,未免会惊动巡夜人,急忙收声。岂料更夫已经听到异动,一面问,一面朝这边走来。

明阿又不愿被人撞见,起身说道:“我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听他说这便要走,小姑娘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少年转过头来,忽见她眼睫毛上挂了泪珠,晶莹剔透,不禁心生不忍,低头在她樱桃小嘴上吻了一下。

杨朝烟顿时面若桃花,从头顶一直红到脚丫。

宝锦**双脚,小脚尖尖玉笋在地上打着圈儿。她云鬓稍偏,金簪斜插,酥胸半露。看到明阿又这么晚才回房,不禁冷笑。

少年抬眼见她,问道:“你还不睡,在等我么?”

红衫女郎故意吐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乜斜了眼。

阿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径自向自己屋子走去。

宝锦在他背后扬声说道:“老爷子今天饭后对夫人说了几句私房话,里头可有些事情你挺感兴趣的。我替你留意了,想不想听?”

明阿又立刻道:“什么话?”

她轻启朱唇,正待开言,谁知目光一抹,忽然瞧见了少年嘴上的胭脂,原来是方才亲小姑娘时沾上的。

宝锦骤然变色,她直逼到少年面前,盯着他道:“想知道么?那就亲我一下。不然,我可不告诉你。”

这话说得突然,阿又全无准备,不禁怔了片刻。

宝锦见他不动,掉头要走,“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少年无可奈何,伸手拦住她。他心想,我是一直不想骗你的感情,可是这件事实在重要,无论如何非知道不可。以后你要骂我浑蛋,那也没办法。

他在宝锦唇上吻下去,只觉得有种辛辣厉烈的味道,与亲吻杨朝烟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女郎忽然反咬一口,少年唇上一痛,被她猛地推开。

他摇摇头,叹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女郎慢条斯理地抹掉嘴上的血,说道:“送走的女孩儿已经择定了。”

“是谁?”

“杨——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