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烟脸色惨白,扶住板壁才没摔倒。

吐蕊夫人摆手吩咐道:“带她出去好生看管。若饿瘦了,拿你们是问。”

两名金甲武士得令,朝她走来。小姑娘忽然尖啸一声,那声音凄厉绝伦,把夫人给吓了一大跳。杨朝烟猛地向榻上冲去,顺手拔出一名武士腰间的佩剑。

要搁在平时,以杨朝烟的身手,断然不可能得手。但这时候,人既存死志,力气就凭空大了许多,又是出其不意,竟容她冲到夫人面前。吐蕊夫人慌得花容变色,将镜子打翻在地。

杨朝烟毫不迟疑,长剑朝下狠狠一戳。可惜差得几寸,没刺中那娘儿们的脸庞,只砍得几绺青丝飘落枕畔。杨朝烟待要拔剑再斩,双手已叫人给拿住。

金甲侍从犹如拎小鸡似的把她拖到地下,小姑娘双臂剧痛。她一面挣扎,一面狠狠瞪着夫人,忍痛不肯出声。但觉眼前金光乱闪,双颊已经挨了一顿耳光,高高肿起。她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到,只听那女的不住口地咒骂。

小姑娘心想,要比骂人,你这婆娘可差远了。她也想骂还两句,怎奈满嘴是血,出不了声。

她迷迷糊糊,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渐消,才发现被关在柴房中。

杨朝烟勉力起身。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些微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地上铺了几捆干草,门上有个小孔。小姑娘向外摸索,摸到门上共有三把铁锁。她灵机一动,自己手里不是有块开锁的宝贝吗?接着再摸下去,惊觉大门已经被木条钉死。纵然把锁捅开,一样是出不去。

小姑娘心中生出绝望,又想要哭。随即便想,这个时候哭有屁用?白白送给旁人笑话而已。她拿脚在门上猛踹,又去捶窗户,闹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无人答理。

她心道,索性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杨朝烟年纪虽稚,但是从小颠沛流离,屡逢大难,早就养成处变不惊的性情。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小姑娘身上发冷,又没有火,缩做一团。她一会儿想到爹娘,一会儿想到那条大蛇,一会儿想到这些天来的遭遇。最后,终于想起明阿又来。

杨朝烟心道:我上次陷他于危难,他还出手帮我。这一次,他会不会管我?

她不禁摇了摇头,殊无把握。

太阴府内人人都自私冷漠得很,然则,小姑娘思来想去,总不能就此死心。

吱呀一声,小孔向上翻起,有人递了个食盒进来。她急忙扑到门前,将那人胳膊一抓。那人叫了一声。杨朝烟觉得很是耳熟,自孔中看去,原来是香婵。

“你快放手,马上有人巡过来了!”

此刻,事情紧急,小姑娘握着香婵,犹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快速说道:“香婵姐姐,看在那天我救你一命的情分上,求你这次也救救我!”

“我帮不了你。这里看守很多,我开不了门。……就算门能打开,我也不能放你出去。不然,不然的话……”

“我不要你放我出去。我只要你帮我带个话给明阿又。”

“什么话?”

“你跟他说,如果他能帮我,那么请他来这里望望我;如果他帮不了我,则不必来了。他的秘密,我不会向人说出去的。”

香婵眼看有守卫朝这边来,急忙抽回胳膊,匆匆说道:“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你等我消息。”

这一段黑暗中的时光,是杨朝烟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明明只有几个时辰,想来却像有一辈子似的。她虽然豁达开朗,但死到临头,则一样很害怕。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想死,她才十几岁,连活也没曾活够,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实在大没趣味。

杨朝烟忽而觉得明阿又一定不会舍弃她不顾,忽而觉得他一定不会来。一转到这个念头上,小姑娘直打寒噤。若连他都束手不理,那更没半点指望了。

嗒、嗒、嗒——

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她一颗心几乎没坠到地上,砸出个坑来。小姑娘摸到门上孔洞,外面没有灯烛,所以看不到他面孔。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来了……我差点以为……”

“把手伸给我。”

两人手指在黑暗中相碰。明阿又缓缓翻掌,握住了她的手。杨朝烟猛然觉得一股暖意自掌心中传来,身躯倚在门上,似乎有了莫大勇气。她也弯过手指,捏住对方。

四周十分安静,只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少年对她说道:“我在这儿呢,别害怕。”

小姑娘摇摇头,想说我不怕,可是嗓子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过得片刻,她手心微微一痛,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入手内。

杨朝烟缩手仔细一摸,才发现是枚镶珠耳环。

明阿又道:“现在情势很糟,我大概没法子把你救出去。不过我下面说的话,你用心记住,到时候或可保你性命。”

“透过那只耳环,我能看到你的所在,也可同你传话。到紧要关头,我会告诉你如何应对。还有,丈步公子素来嗜酒,你就陪他饮,尽量把他灌醉,这样方好下手。等会儿看守就要回来,我不能久待。”

小姑娘忽道:“等一下——”

“什么事?”

“要是我死了,是不是欠你的一两银子就不用还了?”

阿又却笑道:“没有这等便宜事。”

明阿又来了这么一次,以后再也没来。杨朝烟既得嘱咐,心境便不再像原来那般惶恐。少年虽没许诺一定救她脱险,但好歹也没把她丢开不管。

过了十来天光景,每日都有人送饭送菜。小姑娘现在不必做杂役,又能顿顿吃上饱饭,身体反而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有一天,方将正午,小窗翻开,有人递了一个大木盘进来。盘子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件鲜红嫁衣,一顶珍珠凤冠,还有胭脂水粉和铜镜木梳。

杨朝烟心中一冷,趴在窗口唤道:“香婵姐姐……”

打断她的却是个低沉粗鲁的男人声音。那人催道:“你快点装扮,我们还要赶着上路。”

小姑娘情知多说无用。她拿水把脸洗一洗,戴起珠冠,披上霞衣,自镜中望去,若不是脸上疤痕作祟,宛然便是一位新嫁娘。杨朝烟整整衣衫,又摸摸耳朵上的坠子,里面传来一缕细若丝线的声音。

阿又嘱咐:“等会儿路上,耳环不要离身。”

外面有人喝道:“磨磨蹭蹭,好了没有?”

门口停了一辆大车。那车宝毂雕轮,轩敞气派,描满弯曲的蝌蚪图案。后头还跟了一队人马押送,金银器玩、珍珠彩缎堆了无数。三大车好酒装在缸内,纵然泥封未启,满街满市已漫溢芳香。

这天太阴府内竟然集市不开,商户闭门,路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送殡来得更为贴切。

小姑娘隔着竹帘朝清凉殿望了一眼。阿又的房间窗户紧闭,殿阁内外皆有武士把守。一时间,城中气象宁静肃杀。

大车穿城而过,出南门,至荒郊。这里的景象,杨朝烟十分熟悉。她上次错走了路,想自这里出谷,却没成功。明阿又曾警告她,方圆百里内,鬼怪无数,个个嗜血,这话看来不假。

赶车人喝停马匹,打个呼哨,仆从将东西堆在一棵刺槐旁。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声音逐渐低下去。又等片刻,杨朝烟回首再看时,跟从人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走。

现在,只剩下小姑娘,嫁妆,美酒,和满地的金色暖阳。

杨朝烟合上双目,长长吸一口气。她一低头,忽然发现裙裾几乎及地。她暗道:这么累赘,等会儿叫我如何逃命?于是素手一撕,把新装生生撕去半幅。如此一来,身上大大轻便。

小姑娘端坐片刻,天地间万籁俱寂。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远方雪地上有个人影徐徐行来。

那人步态甚是奇怪,一溜歪斜,走的乃是之字形。他身量高大,比普通人足高出两个脑袋,但瘦骨嶙峋,脸颊下陷,一双圆眼滴溜乱转,放出精光。这人做书生打扮,衣帽褴褛。他慢慢走近大车,将帘子一掀。

小姑娘头上尚蒙着盖头,不敢自摘。只听丈步公子嘿嘿一笑,已摸到她手背上。杨朝烟不禁打了个激灵——对方十指冰凉,像什么虫子爬到了她肌肤上。

丈步笑道:“老爷子倒也守信,这么快就把你送过来了。小姑娘,你下车,咱们今天可得好好说会儿话。”

她听对方话语里不怀好意,暗自惊心。杨朝烟没答言,两手一举。原来为防她逃走,有人用锁链将她铐在了车上。

那公子浑不以为意,顺手一扯,拇指粗的镣铐顿时断为两截。杨朝烟不由吐吐舌头,心想,好大膂力!

两人走到大刺槐旁,树下摆着一桌酒席,两张木凳。

那些从人想得倒也周全,一应物事都给预备下了。蛇妖将杨朝烟使力一扯,伸手便要摘她盖头。

小姑娘吃痛,忙挥手一挡,说道:“且不要忙,我有话说。”

那人语气不悦,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话说?要我放你走那是绝无可能,哀告求饶也就免了罢。”

“我不逃走,也不求饶。不过今天我是头一遭出嫁,无论如何,你在瞧我模样前,总该客气一点,照规矩来。”

他皱一皱眉,冷然道:“你也配和本公子论规矩?”

杨朝烟长叹一声,柔声说道:“公子爷,我都快死了,咱们先喝交杯酒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蛇妖虽是铁石心肠,不过一来,他根本没将小姑娘放在眼中;二来,从前送的女孩儿到此刻早就吓得不省人事,今年送来的非但对答如流,而且胆量奇大,因此他不由对她有了两分好感。心想,难得撞到这么有趣的人,可要好好戏弄一番,再把她吃了。

丈步公子阴笑两声,说道:“也好。”

小姑娘斟酒,两人对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那妖精大赞酒好,味道甘美,入口香醇。他前几个月都睡在地下洞府,未曾开斋,今日一勾,便把那些天的瘾头全都勾了出来。此人有了好酒,立时将杨朝烟抛到一边。他更不用杯,左一壶,右一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起来。没多大工夫,地下已然堆起三五个空酒坛。

杨朝烟心中暗喜,在旁侧不动声色,小心留意观察。

这位公子喝酒的样子甚是有趣,犹如乌龙汲水。他将脖子一伸,咕嘟咕嘟,一坛美酒尽数倾入腹中,半滴也没有洒泼。这想必是他长年嗜酒,练就的这么一套奇特功夫。

瞧得半晌,杨朝烟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不打紧,丈步公子猛地将她想起,抹了抹嘴,转过头。

明阿又不禁说道:“你倒自在啊,眼下性命都难保,还有心思笑别人?”

小姑娘掩嘴轻声道:“他那个样子,是好笑么。”

那怪狠狠瞪她一眼,抬手扯掉了她的大红盖头。

杨朝烟只觉一阵浓重酒气扑鼻而至,再看丈步已经微有醉态。他两眼目光溃散,紫色长舌两分,掉在外头足有三尺,好不诡异。

他双肩略晃,拿手指定杨朝烟,喝问:“小丫头,你笑什么?”

她正色答言:“我笑阁下嗜酒如命,却不大明白喝酒的规矩。”

蛇妖虽然百年修行,但是久居深山不问外事。他年纪比小姑娘的爷爷还长,于俗世中的礼节却一窍不通,于是问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规矩?”

杨朝烟摇摇头道:“不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来圣贤豪侠,入醉乡者无数,酒品亦有高下之分。品者高的,人所共仰,比如赫赫有名的青莲居士;品者低的,人所唾骂,呼为醉鬼。您老是想做高人呢,还是想做醉鬼?”

饶是精怪诡诈,怎敌得过这小姑娘巧舌如簧?

蛇妖道:“自然是高人。”

“同样是酒,俗有俗的饮法,雅有雅的饮法。我以往同人对饮,或划拳,或行令,或吆三,或喝五。那般热闹光景,岂非强似这样一个人闷喝?”

丈步啧嘴说道:“公子爷可没学过划拳,也不懂得什么叫做行令。”

“那也无妨。我们便以赌赛定输赢,共赌三场。公子量宏,若输一场,该当饮酒一缸;小女子量窄,若输一场,喝这一壶足矣。你看,这个喝法,可有趣?”

丈步公子点点头,默然不语。

杨朝烟微微一笑,说道:“今天呢,我们就赌赌谁的本事更大些。由我起始,我说一件什么事,你也得做一件什么事。假若你要是做不到或者做不来,而我能做到,那就算你输了;假若你能做得来,那就算你赢了。这规矩简单得很,素闻公子异术通神,要赢过我,不在话下吧?”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妖怪向来在此州地界内自大惯了,什么人也不忌惮。小姑娘两句吹捧,说得他悦色开颜。他将桌子一拍,大声道:“小丫头会说话,就依你!倒要瞧瞧你能耍出什么花招。”

杨朝烟见他入套,暗暗高兴。她起身在地下捡起一根灰色鸟羽,说道:“我能将这东西丢到一丈开外,你行吗?”

那怪物将羽毛接在手内端详。别瞧它轻若无物,风吹可起,入水不沉,可是执在掌中浑不受力。纵你力能举鼎,用在它身上也是枉然。

丈步公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摇摇头道:“这可甚难,我就不信小丫头能办到。”

小姑娘嫣然一笑,将束发头绳取下,把羽毛和一块石头绑在一处,舒臂轻轻一掷,便远远掷将出去。

她说道:“你输了,当罚酒一缸。”

公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区区一缸,何足道哉。”

他走至缸旁,拍开泥封。

这妖物脖子长伸,头颅没于酒中。他运气一吸,整整一缸水酒竟然都被吸得涓滴不剩。

小姑娘瞧得目瞪口呆。这么个喝法还是生平仅见,如此下去,可未必能将他灌醉。

丈步足下有些不稳,走了回来,嘿嘿一笑,说道:“你用这等耍赖的法子,能赢公子爷一遭,可赢不了第二遭。咱们再来比比。”

杨朝烟手指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这第二题,是我从前在家时碰到的一件难事。我十五岁那年姨妈生辰,大宴宾客。她老人家待我如同己出,于是我便想送她一样礼物。姨妈素来礼佛甚勤,每日早晚各拜一次观音。那时,她正缺一幅六尺长的观音像。小女子不才,也曾从过名师,学过几笔丹青,想替老人家完愿。不巧订下的白绢却不够数,只有半幅,三尺长短光景。我问公子,你要在三尺长的绢匹上,怎样画出六尺长的观音?”

这题目出得蹊跷,妖怪怔得一怔,闭目侧头,冥思苦想。他本已有了大半醉意,神志恍惚之间,怎能想透其中关窍?只得说道:“你说说,怎么个画法?”

小姑娘不慌不忙地答道:“把神像画成弯腰俯身在拾落到地上的杨柳枝。”

丈步公子恍然大悟,没奈何,又饮了一缸。

两缸烈酒下肚,哪怕精怪酒量再好,此刻也不能支持。他拍拍脑门,想到连输两场,面上无光,不由心下恼怒。

那怪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向小姑娘凶道:“两次都是你立题,这回我可不能受你骗。小丫头,你那等使心眼的雕虫小技算得什么?还没见过真正的大能耐。”

她奇道:“倒要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大能耐?”

“我能口中喷云,将这白天变做黑夜,漫天不见星斗。你信不信?”

杨朝烟摇头说道:“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你这么说,我绝不信。”

丈步公子微微冷笑,双手各掐一诀,唇齿略启,喃喃有声。过不多时,怪物发一声吼,势如惊雷,地动山摇。只见他双目青光濯濯,蓦地张口,喷出一道黑色云气。这云气冉冉上升,化做漏斗形状。山风过处,吹它不散,却如滴墨入水,瞬时乌染青天。方圆数里之内,异象陡生,天色骤然昏暗。尚不见红日西偏,已经夜色苍茫,果真是明月不出,星斗匿迹。

他叉手而立,不禁扬扬得意道:“我行此法,比你那点小巧伎俩岂不高明太多?丫头再怎么机灵,这次也输定了。”

蛇怪丈步只顾指手画脚,自鸣得意,哪里理会站在背后的杨朝烟?小姑娘眼前发暗,四面环顾,到处朦朦胧胧。一尺之外,举目不能视物,比之深夜还要黑了三分。

杨朝烟眼见那怪背向自己,空门尽露,真是绝好的机会。她口中故意惊呼赞叹,分他心神,耳内却听明阿又吩咐道:“快去第九只缸边,我将纯钩藏在里头了。”

小姑娘蹑手蹑脚摸到大车旁边,伸手往下一捞,摸到了冷冰冰的剑柄。她仗着宝剑之利,胆量也大起来,欺近怪物身后,拢住神,遥遥一指。但见一星寒芒破尘而出,剑尖虚点在他后心上。

丈步还未回过神,哪里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经不起这宝物锐利,不由打了几个寒噤。

杨朝烟口内缓缓说道:“公子法力无边,小女子拜服,这一场我是输了……”

一句话未完,剑已出手。

丈步公子后心一凉,顿时长声惨号,背上多了个空心窟窿,血水喷涌若泉。

杨朝烟双目紧闭,不知哪来的勇气,手内长剑即刻回夺。蛇怪经她一刺一夺,伤处破裂,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稳,几乎没一头栽倒。他只来得及略微偏了半分,免去穿心之祸。纵使如此,这一下重手也伤得够戗。

妖怪得道至今,几曾受过这样重创。他不禁恼羞成怒,圆瞪两只闪目,大怒道:“你……你……你敢伤我……”

杨朝烟先前偷袭是占了对方疏忽大意的便利,这时候丈步公子此等嘴脸,她不由倒退几步,紧了紧手内宝剑。

小姑娘心中说道:狭路相逢,勇者得存。再怎么害怕,面上不可露怯。

那怪物喉咙嗬嗬闷响,身子渐渐胀大,脑袋变得如同簸箕相似。两枚长牙破开青唇,更有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他嘴内血水涎水一起流出,鼻孔中喷出白霜冷雾,冷透骨髓。小姑娘连打寒战,慢慢后退,直退到一块大石头边。

丈步公子口中喘息,血水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下,模样好不怪异。

他目光一凛,刷的一下纵起身来。

杨朝烟哪敢与他单对?急往石头后边闪去。

那块大石竟被妖怪撞塌了半边,她就地一滚,险险避过,就觉头顶发暗,腥风已到近前。她蜷在地上,瞅准那怪七寸处,一剑指出。

尚未碰着蛇妖肌肤,丈步就慌忙侧身避过。原来,怪物方才吃了宝剑的大亏,未免发憷,不肯撄其锋芒。

小姑娘爬起身,拔足便跑。

论常情,丈步公子要逮她不过眨眼之间。可是一来,蛇虫冷血,冬日里惫懒,没有精神;二来,他也醉了个七七八八,行动不免大打折扣,是以眼睁睁看杨朝烟逃走,一时倒追她不上。

小姑娘机警,早知在这旷野中想逃生是绝无可能,这么跑法,迟早被抓。

阿又在耳边低喝道:“躲到地下去!”

经他提点,她猛想起那日地老鼠精住的洞府。小姑娘身子一折,返而向东。果真,没有多远,便见到枯朽的白树和乱坟岗。

杨朝烟喘息两口,摸到青石碑边,将那石碑拧转,洞门霍然开启。

明阿又突然喊道:“小心左边——”

只见雪地之下,隆起一块泥浆,大蛇的头颅裂土而出,一道冷烟,将小姑娘喷个正着。

杨朝烟身上发寒,头皮发麻,一跤跌倒。

丈步瞧她已中毒雾,哈哈一笑,黑黢黢的大嘴从她头顶缓缓吞下来。

麻痹不过片刻工夫,杨朝烟身将及地,心口立刻一暖,鸡血石内红芒流动,解了蛇毒。

原来这石头是个护身法宝,有了它,任你火烧、水淹、毒质入体,均无所伤。

她长剑一点,朝妖物咽喉刺去。幸好丈步闪得快,不然又得多个窟窿。那蛇似乎甚惧纯钩,它盘起身子,三角脑袋左点右点,虽然蠢蠢欲动,可就是不敢凑近前。

杨朝烟紧盯着他,剑刃更不离方寸之间。地穴洞口被怪蟒身躯堵得严严实实,莫想得着一点空隙。

丈步公子的尾巴缓缓蠕动,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痕。杨朝烟略微转个方向,眼角余光瞥到宛若钢鞭的蛇尾朝她倒卷回来。

小姑娘大叫一声,斜蹿两步,跑到树下。只听轰的一声,大树被抽得断做两截,颓然而倒。她轻轻一跳,跳到已倒的树干上。

说时迟,那时快,丈步身躯回转,圈成一个大圆圈,掉首就朝立足未稳的杨朝烟扑去。杨朝烟摇晃几下,失了平衡,不禁向左跌倒,耳上珠环被树枝钩脱,顿时摔落尘埃。

明阿又吃了一惊,铜镜发黑,突然裂为两半,跌个粉碎。少年按捺不住,跑出清凉殿,想要前去搭救已然遇险的小姑娘。

刚走到大门口,金甲武士刀剑相交,厉喝道:“将军有令,今日嫁女,禁城一日。所有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出入。”

他将枪尖一推,怒道:“我是闲杂人等么?”

那将领冷笑答道:“将军说了,尤其是你,不可擅离大殿。”

杨朝烟只觉得罡风侵体,呼吸一窒。电光石火间,一道白芒朝那妖物斩落。

蛇妖吃痛,脑袋一缩,无巧不巧,恰被树枝卡住,阻得一阻。那道白芒转了一个圆圈,落入小姑娘手内,复化为宝剑纯钩,龙吟不绝。

杨朝烟眼前景物不住晃动,脚底滑腻,一头栽下。本以为会撞在雪地之上,没料肚皮却贴着个凉冰冰、软绵绵的东西。小姑娘情不自禁拿手一抓,竟抓掉一片脸盆大小的鳞片。蛇怪背上难受,怪叫一声,发起疯来。杨朝烟更加害怕,双手双脚紧紧攀住,骑在他头上,生怕给甩下。

她只觉得忽而拔高,忽而坠下,仿佛骑在浪尖上一般,头皮阵阵发紧。她张开嘴,连叫都没叫出,喊声便被狂风吹回肚内。小姑娘想要举剑刺他,奈何颠得太厉害,难以下手。一人一怪这样胶着,难分胜负。

丈步公子挣了几下,又狠狠甩了几下,都没把杨朝烟甩脱,心中焦躁。他身躯绷直,忽然像只脱兔,嗖地猛蹿出去。那大蛇在雪原上呼啸游走,速度迅若流星,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一折身又往东来。他一头扎入乱坟岗前的枯树林中,杨朝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烦恶欲呕,双手渐渐要抠不住怪物的鳞片了。

她勉强睁开双眼,脸上、肩上被小树枝刺得血迹斑斑。只见前面一个大树杈,蛇怪从中间迅速穿过。杨朝烟眼看临近,猛地举剑一刺,纯钩刺入木头半尺有余。她双手用力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待大蛇钻入林子深处,这才轻轻抽剑,落在地上,一溜烟跑向老鼠精的地穴入口。

她慌忙跳入洞中。洞口太窄,丈步公子钻不进。再爬进去一段以后,小姑娘才听到他沿路返回石碑的动静。他身躯犹如擂鼓一般,将地面震得砰砰作响。

杨朝烟哪敢停步,一路踉跄,没多大工夫便望见了桃林牌楼,碧瓦红墙。

十来只守洞的地老鼠精瞧见她,慌得脸色煞白。

其中一人将她拦阻,哀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进来!若把那位主儿招到家内,咱们这举族老小,还活不活啦?”

杨朝烟急道:“我被赶得没有容身处,你若不叫我躲,大家今日是个死!”

那老鼠精眼珠转了几转,忙道:“我教你一个去处。自这里往东半里,有一道暗梯,从那边出去,可至阳关大道。只不过荒废已久,能不能逃命,瞧你自己造化了。”

她谢过这怪,转身狂奔。

果然,在半里之遥的地方,头顶有道夹缝,缝下数级石阶。小姑娘拾级而上,路越行越窄。两边山壁因为经年风化,都向中间倾倒,摇摇欲坠。她踩在青苔上,不小心跌了一跤。瞧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头颈全是鲜血。她抓了些水浇在脸上,谁知原来溃烂的疤痕与蛇血混在一起,揉成污垢,居然自行脱落。

小姑娘用手摸了摸,皮肤果然像从前一样光滑细腻。刹那间,水中又是个俏丽可人的影子,她不禁又惊又喜。

小姑娘高兴片刻,也没空多想其中缘由,即刻举步攀山。她勉力朝前行得四丈,卡在洞口不远处。前面有碎石封路,过不去,进退两难。

足下轰隆一声巨响,沙石簌簌掉落。

撞山石的正是丈步。他身形太大,待要收本相还为人形,奈何饮酒过量,着实失了大半心智,根本难以施术。

妖精一见小姑娘,如见仇人,瞪圆两眼,用蛮力将石缝撞出一道缺口。

眼看他近在咫尺,杨朝烟拔剑砍向阻路的岩石。砍得几砍,便已砍去一小半。

蛇首挤入洞内,芯子吞吐,在小姑娘身上滑过,只是尚差几尺,咬她不着而已。

杨朝烟惊出一身冷汗,加力猛斩几下,眼见前方石屑崩落,露出一片亮光。

她心中狂喜,回过手来,拿剑指定丈步公子右眼,喝道:“你这择人而食的妖物,不知从前害了多少性命,今天留下这个纪念,叫你终生不忘!”

说罢,手起剑落。

妖怪眼前一黑,面上流红,长声惨呼。

杨朝烟纵身出洞,就势往边上一闪。丈步果然拼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头挤出窄口。他脑袋虽得出来,身子却一时间卡在缝中,不能动转。

小姑娘算准他的动向,缩在右侧山墙边。

大蟒右目已盲,瞧她不见。杨朝烟瞅见便利处,出手一剑,将蛇怪刺了个对穿。

这一剑下去,跟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她乱刺乱劈,招招透骨。

丈步伤重不支,但临死前一点蛮力犹在。他拼起余力倒卷身子,拿头侧面狠狠一撞,将小姑娘撞得几乎飞出。

杨朝烟荏弱,哪里经得住?她耳内嗡鸣,后腰磕在石头上,险些痛晕过去。她闻到一股腥臭,想要挣扎站起,可身躯却不听使唤,手一松,宝剑坠地。

大蛇缓缓游了过来,小姑娘眼前漆黑一片,胸口剧痛,一丝猩红顺嘴角淌了下来。她用尽力气向前爬,只求别在临死前让那怪物饱餐口腹之欲。杨朝烟爬了丈来左右,精疲力竭,莫想再挪动半分。

丈步公子也不过最后一点灵光返照,游得越来越慢,喘得越来越重。蛇血一路泼洒在雪地之上,可谓触目惊心。

杨朝烟伏在雪中,心道:难道我快要死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接踵而至,弓弦似乎响了三下。

然后,所有的东西都不动了。天地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

杨朝烟一点魂魄渺渺茫茫,游荡许久。过得片刻,耳畔才传入只言片语。

有人拍了拍她面颊,唤了几声,又道:“她大概昏过去了。”

杨朝烟心内渐明,胸口疼痛渐消,伏在地上咳了一阵,这才张开眼睛。

丈步公子尸身横陈,顶门上中了几支羽箭,腹部被纯钩砍得血肉模糊,好不惨烈。

小姑娘只见身前立着一匹高头骏马,两队甲士俱各纵鹰驾犬。中间一位将军,身形魁梧,颇为英武。他紫金盔铠,绛色斗篷上描金绣银,如同天神一般。只是他眉目隐在头盔下,瞧不大分明。

他声音听来甚是苍老,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会将丈步杀死在坡前?”

小姑娘慑于他的气势,没来由兴起一阵敬畏,回答:“我自太阴府来,是来……嫁给他的。因为他要杀我,把我赶到这里。我没办法,只好拼死周旋。”

那人甚感古怪,不禁沉默片刻,喝道:“抬起头来。”

杨朝烟正自思量,竟充耳不闻。旁人厉声道:“将军的吩咐听不到么?将头抬起来!”

她听到“将军”两字,猛然惊醒。小姑娘心道:这便是太阴府内人人畏惧的将军?我瞧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要听他号令?

那位将军端详了她一会儿,道:“这女子虽然使剑,面目却不似我辈中人。能与那怪蟒周旋半日光景是为智,能以一己之力杀蛇于野是为勇。智勇双全的女人如今难得一见,就随我同回山城去吧。”

说完,他轻舒猿臂,将小姑娘拎上马鞍。众人齐齐拨转马头,收起仪仗,径还太阴府来。

城楼之上,传令官吩咐启门。

明阿又正与金甲卫士争执,只见一队飞骑,前有猎鹰引路,后有侍从相随。为首跨坐大宛马的,不是将军又是谁?

少年心下踌躇,定睛一看,杨朝烟稳稳坐在将军马上,衣衫沾满鲜血。

他二人对面望见,小姑娘一晃而过,隐入殿阁。

杨朝烟斩杀蛇怪丈步,这消息在太阴府内不胫而走。吐蕊夫人大发雷霆,只是不敢同将军理论。她本不是元配,近年来老头子逐渐不近女色,因此自觉颇受冷遇。三天之后,将军下令旨,欲将小姑娘权充画屏。

明阿又再也想不到老头子竟会瞧上杨朝烟,真是大出意料之外。明阿又自记事起,无论遭逢什么事故,素来没有失过主张。这一回,他却进退失据,束手无策。杨朝烟被扣在将军府第内,全没有丝毫消息。

少年被困在清凉殿中,日日有人看守,哪里也不让去。他心知此事势成泼水,没有转圜[]余地。眼看婚期一日日逼近,少年心内烦乱,拿不定主意。清凉殿中各人见他脸色不好,更是躲得远,谁也不来自讨没趣。

这天,阿又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外面喧哗吵嚷,都是往将军府上道贺的各路宾客。城中张灯结彩,满挂红绫,一派喜庆。少年心里难受,伸手在怀中摸出笛子。

吹得半晌,明阿又才发现,原来吹的是《鹧鸪飞》。他陡然生出烦躁,猛地双手一折,将笛子断而为二,一骨碌坐起身,大声道:“宝锦!”

外面各人俱不答理。明阿又提高嗓门又喊两声,依然如故。他忽然想起,连续多天都没见着宝锦的影子了,还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少年往外便走,与一名女子撞个满怀。低头一看,原来是香婵。

他问道:“看见宝锦没有?”

香婵的神情却十分古怪,见其相询,急忙侧过脸。

明阿又不禁道:“一大早的,哭个什么?”

她急忙回答:“眼里进了沙子。我来替将军传话,召你午后去他宫中宴饮,不可迟到。”

明阿又候到正午时分,出了清凉殿。

谁知这回有四名随从在外等候,少年心想,往日他从不会这么殷勤,派人来盯我,是对我也起了疑忌。你未必抓得住我把柄,再说若不去,反而显得心虚。

经过几重屋宇,各处都加派了人手,戒备森严,没有半点大宴宾客的样子。阿又心中提防,糟的是自己宝剑不在身边。

走至檐前,随从忽然转向,不往正殿去,却折返向西。

西边只有花园,少年心想,难不成你要在花园中吃酒?

落霞台上,将军换过一身蟒袍玉带,向少年点点头。

明阿又躬身行礼。

将军说道:“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十分美丽,比满园大好景色要精彩多了。”

阿又脑筋转得快,即道:“女人?”

“你转身瞧那棵雪松。”将军吩咐左右道,“将她放下来!”

明阿又慢慢转过身。

他先是瞧见苍穹白雪之间,一点艳红。

原来那是长长的缎带,缎带勒入一名女子的脖子。那女子头发披住脸颊,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她四肢已然冰冷,前胸后背的伤口也都发青。

她的尸身挂在树梢上,晃来荡去。

少年握紧双拳,瞳孔收缩,原本的从容荡然无存。

明阿又涩声说道:“她是宝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