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台上寂静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明阿又。

将军见他良久不发一言,冷笑道:“真是可惜了。”

阿又不看他,口内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她挨刑,连一字也不肯招承,可见对你用情颇深。”

“你想知道我干了什么,怎么不来问我,却去问她?”

“因为我叫她看着你,可是却把你给看丢了。”

少年摇了摇头,终于心中不忍,纵身上树,扯裂缎带,将宝锦抱在怀中。

女郎双颊已没了血色,瘦弱无依,全不似平素的妖娆艳丽。

他二人相交时日虽不长,情谊却不可谓不深。明阿又精明如斯,怎会不知道宝锦的来意?只是假作糊涂而已,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她连累进来。

两边人发一声吼,长枪刺到。阿又袖子一展,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六枪齐断,枪头坠地。

那将军道:“上殿武士,与我拿了。”

明阿又道:“且慢,我把她放下,咱们再来较量不迟。”

少年将女郎尸体平放在地,用狐裘轻轻盖住。

他叹道:“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你,未免晚了。”

于是,他俯身在那尸身嘴唇上亲了一亲,用手拂净女郎脸上的尘土,这才慢慢起身。

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将军,指定他,字若弹冰,口中缓缓说道:“东家,你昔日待我也算不错,不过今天既然大家翻脸,纵然纯钩不在手里——”

“也要取你项上人头!”

他一声清啸,蹿了出去。

伏在暗处的上殿武士,早防他猝起发难。少年身形才动,百十支利矢如暴雨一般,在眨眼之间钉得地上密密麻麻。

明阿又身入险境,不能留足,手中又无利器遮架。况且,老头子既然意在逼他动手,必定还有机关埋伏。他一提气,飞身直上。但见那瓦上的弓弩手扑通扑通跌落下来,喉头皆钉入一根指来长的银针,早已气绝身亡。

明阿又再无退路可走,此刻出手便又快又狠,绝不容情。他夺过箭筒,抓得一把,反手甩出。长箭贯之以力,竟将廊下人钉死五个。众人一时之间慑于威势,不敢贸然上前。

少年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他四下环顾,见此庭院东南面有个池塘,两扇门已叫人关住堵死。

这园子本是依五行方位而建,阿又所处的位置相当糟糕,不但凶险,而且还是个死门。若宝剑在手,或者还可一拼。现在两手空空,要想逃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将军见他踌躇,忽然冷笑道:“我倒不信你能一辈子躲在上面。明阿又,若不肯下来与我对面交手,说不得,宝锦死后可未必保得住全尸。”

阿又被他这样一说,心中惨切。他暗道:宝锦生前与我有恩义,如今她尸骨未寒,我当护她周全,不能叫人亵渎。

想到此处,他将手中羽箭用力一摔,飘身下地。周围甲士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离着将军甚远,知道今天难以善终。这许多武士昔日也是自己部下,没料到不出三十天,便已刀兵相向。

少年叹了口气,把腰中葫芦摘下,用手一捏,捏个粉碎。他右手轻轻一摆,酒水化做一柄三尺三分长的水剑。

明阿又剑尖斜指大地,向他们说道:“动手吧。”

众人见他如此,更不言语,两边刀光剑影,厮杀起来。少年丢开手,行动迅捷,剑随身转,避过左右钢刀,前遮后架,势若闪电。只看到寒光闪闪,人影憧憧,黑压压一片甲胄,中间裹着一个人。他向前则前,向后则后,左冲右撞,脱不开圈外。这样多人战一人,在院内呼啸而来,呼啸而走,情形着实壮观。彼时,尘烟滚滚,台上的将军反而看不到战况。

明阿又耳内听得兵器割空,双手疾拿,锁住二人手腕,生生拧断。那两名武士闷吼一声,奈何脉门被扣,不能挣动。他回手将二人拖到身前,只听当当当当几声脆响,原来是招呼的兵刃砍在他们甲衣上。少年顿住身形,使出巧力,如同磨盘相似,将两人抡了一圈。旁的人生怕误伤,皆不敢进手。阿又趁他们愣怔,手一松,将人盾摔了开去,自己却借着这一撞的空隙在那人肩头一踏,身躯荡到空中。

脚下便有白光暴起,来剁双腿。阿又也不回头,两指遥指。水剑顿时顺他指尖****而出,将对手一剑封喉。明阿又提一口气,身形一折,反向东边悬吊宝锦尸骨的雪松扑去。众人不明就里,急忙赶上前来。

阿又在树梢往复两个来回,双手捋了几把松针,厉声喝道:“识相的退后,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其中就有那知道厉害的,悄悄溜到旁侧,蠢笨些的则充耳不闻。只见半空中落下一蓬黑雨,皆是松针。这寸许长的针此刻却如烧红的铁,入人肌肤,疼痛难禁,挥之不去,拔之不起。

下面立刻一片哀号,当先逞勇者纷纷掩面而倒。

明阿又双臂一展,喝道:“剑去!”

水剑打半空挽了一花,化做亮晶晶一道细水柱,扑奔至阵前。武士们发一声吼,却不知此物门道。水柱自人七窍而入,在他们腹内打个回旋,从两边腋下崩出。着术之人仰面朝天,嘴也未曾合拢,七窍与腋下鲜血长流,直挺挺跌倒。一连数人,皆是如此,不能闪躲。

其他人甚怖,但见那水剑回到少年掌中时,已变为血红,触目惊心。

将军怒道:“此旁门末技,也来现眼?起网,捉了他!”

阿又眼前一花,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他认得这宝贝,乃是番邦进贡的奇珍。若穿在身上,可做金丝护甲;若撒了开来,可有万千变化,要大便大,要小便小,火烧水浸,皆不伤损。除非纯钩在手,否则休想破它。

少年心道不妙,抬头一望,东南西北四方均是网绳,不论往哪里逃,都得入其陷阱。明阿又无可奈何,纵身一跳。地上几星尘灰飞扬,烟散处,他借土遁遁走,踪影全无。

阿又快极,急向池塘飞奔。那罗网也有灵感,缩做小蛇般大小,金光一闪,蹿入草中。

众人叫嚷,四处寻摸。

阿又走得急,那宝物也追得急;他走得缓,宝物也追得缓。饶是他五行之术精通,终难脱困。

脚脖子上猛地一痛,少年双脚被缚,再也动弹不得。他身躯发轻,被人拖将出来。

明阿又全身都被那金网紧紧勒住,越挣越紧,入肉三分,疼痛难禁。耳内听到有人拍手称庆,原来施术之人将绳子在树干上系住,将阿又吊在半空,不能还手,亦难动转。那人得意之间,只等向将军请功复命。却不料,少年借着摇荡的势头,忽然将他撞倒在地。

阿又手脚不得伸展,眼睁睁看着前后矛头刺到。他闷哼一声,血染长襟,前胸后背上插了数十支枪戟,眼前一片红雾,天旋地转,张口喷血。

旁人这才退开两步,但惧他狡诈,眼光不敢离了方寸。当先一名武士,见阿又身负重伤,又伤得很惨,不免暗暗凄恻。他低声道:“少主人,你认输吧。我们齐向老头儿求情,予你一个痛快便罢了。”

明阿又忍痛不敢开言,只觉得身上滑腻腻一片,喉头腥气不绝上翻。他喘了会儿气,存住神,朝对面望去,见那人言辞倒也恳切。

少年忽然一哂,手内捏诀,喝道:“兄弟,对不住了!”

背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波澜,池塘中水浪翻涌,好不壮观。丈二高水浪中飞出一只银色大鸟,皆是冷露精魂所聚。它两翅一伸,朝这边赶上来。

这水鸟犹如惊涛,何等厉害。羽翼过处,波浪急奔,把人四散冲倒,卷走无数。

撒网之人一撒手,罗网坠落。明阿又溜若滑鱼,三两下解开束缚。他跳上水鸟后背,那生灵轻展劲翮,吟如啼血,径向孤身一人的将军冲来。

少年定睛瞅住将军,手内水剑光芒吞吐,人过处狂风卷劲草,雷霆破晨昏。

能不能功成,在此一举。

将军身不披甲,腰上却挂了宝刀。此刀也曾随他南征北伐,杀人无数。他好整以暇地抽出刀,横在身前,立个门户。

众人只见一股骇浪撞上八角凉亭,将亭子顶击飞丈许来高,柱子轰然倒塌。过得片刻,内中一白一黄两个人影,面对着面,立而不倒。浪涛却未溃散,包住两人,成一个透明大水球。水球转个不停,越来越快,二人出手也是越攻越急。转眼之间,斗了个平分秋色,旗鼓相当。

那将军有神光护身,阿又不能得手。他一击不成,再斗而势衰,复攻而力竭,况且自己用的兵器寻常,又负伤在先。阿又心知用不了百招非输不可,于是虚晃一剑,足下一点,向亭台外败走。

将军断喝:“今日走不得!”

说着,利刃起手,刀光破开水球,急追而至。

阿又喊声“起”,草龙蓦地蹿出,带他飞向空中。

少年头一偏,避开这一刀。他耍了个花枪,趁人不防备,将宝锦尸身一提,带了起去。

那将军冷笑几声,暗想:你一个人走便走了,我也未必拿得住。可惜却做好人,偏要将个死人也一并携在身边,这可是你自找的倒霉。

少年纵龙向北逃窜,只听脑后风啸陡起,竟是冲着宝锦而来。他再不忍叫这女子受什么损伤,只好将她提到胸前,拿后背硬挨一刀。

金光过处,草龙一斩为二,化做灰烟。阿又抱着宝锦,自半空重重摔落在地。

他后背血如泉涌,全身筋骨都好似要寸寸断裂。众人把他揪起来,拿拘钩穿了琵琶骨,叫其不能腾挪变化。

老头子收刀,朝他瞧了两眼,说道:“我倒可惜你是个人才,只是不该叛我。”

阿又也不伤心,也不难过,只是哂道:“叛你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将军脸色一变,吩咐道:“将他押在地牢,好生看管。”

日已西沉,银蟾将出。众人折腾将近半日,也都厌倦。老头子径去清凉殿宿夜,山城中喧嚣渐息。大家收了仪仗,各归各处。独有守城兵丁轮流上夜,不敢稍疏。

太阴府一向不断官司,所以不设衙门。唯独有个囚牢设在宫中,内三层,外三层,看守严密。平日只捉些不服管的彘精虫豸,或者城外战败的俘虏,着飞僵把门,有处死者,一应丢给夜叉为食。因此这里阴风凄凄,白骨累累,堆得犹如小山一般高低。

就有一老一少两人,穿狱吏服色,向牢内走来。他二人打灯笼,袖了通关铜牌。过了三关,又转而向下,入狱中。耳内只听无数囚犯啼哭哀号,甚是瘆人。

老苍头好赌,外号“骰子”,小的是其赌友,外号“小九”——取牌九之意。

那老的便有些不耐,喝道:“你们老实些,莫要鬼哭狼嚎,败了我的兴致。再哼一哼,就是一棍!”

立时鬼怪噤声,都惧他私刑拷打。

这两人招了些闲散无事的狱卒,你一句我一句,攀谈起来。

小九有些放心不下,说道:“这个时候就开局,怕不好吧?上头若怪罪下来,不是当耍的。”

骰子浑不在意,摆手道:“无妨,无妨。今天将军大宴宾客,府里执事的俱都醉倒了。咱们在这儿偷着玩玩,谅来无人知晓。况我得了一吊赏,正手痒哩。”

小九说道:“我倒也想,只那位主儿如今下到牢里。他向例不是个善类,若这时节出了纰漏,咱们可吃罪不起。”

“还没招么?”

小九摇摇头,答道:“打了两顿,死也不说,口风紧得厉害。”

老苍头拿眼睛朝这边抹了抹,感叹道:“若无昔日那般风光,也显不出今日这等落魄。”

大家欷歔一阵,将其撇开不提,自呼自耍去了。

那犯人被人讥笑,仿如没有听见,毫不介意。他的牢笼靠外,若有响动,立即便会惊动旁人。

他低头沉吟,身上斑斑血渍,双手双足被拇指来粗的铁链拴住,既不能站,坐得也不安生。背后叫鹰嘴钩穿了洞,绞着三股麻绳,挂在房梁之上。这里许多人都没有如此待遇,独防他一人,可见其与众不同。

那群人赌骰子,玩了一会儿,听有人来报,说外头探监的到了。

老苍头让叫进来,一看是个少女,忙躬身奉承。为何?原来是清凉殿内的使女,出手阔绰,地位甚尊,他们不敢得罪。

那女子手里提着竹篮,篮中有酒有饭。她在老头儿手内塞了一锭银子,两人交言。只见骰子面有难色,似不欲放行。那姑娘软言相求,又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说了两车的好话。

老苍头贪贿赂,将手一挥道:“你快去快来,不要耽误工夫。别人瞧见,我要领罚。”

少女谢过他,在栅栏前略略一望。

明阿又正犯迷糊,眼中朦朦胧胧看见一袭红裙,耳内又听有个女的呼他名讳,就含糊不清地说道:“宝……宝锦……”

那姑娘待人开牢门,放她近前。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凄惨。她轻轻说道:“阿又,醒醒,是我。”

明阿又听出声音有异,定住神再看,原来是香婵。

香婵别过脸去。

想当初宝锦还在时,大家互相扶持,亲密无间。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怎不叫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少年最怕女人哭,抬起头道:“你别哭,哭也不济事,已然如此了。”

香婵叹了口气,道:“宝锦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也活不了几天,咱们今后只好各奔前程。往日你颇为看顾我们,大家很承你情。今天托我给你捎些东西,不枉当初一拜。”

阿又身上带伤,手足酸软,既没胃口吃饭,更连坐起来都甚难。他说道:“吃的不用,你扶我起身喝两口酒,足感盛情。”

香婵伸手相扶,叫少年靠墙而坐。

明阿又手脚不便利,不能执杯,香婵便也不用壶,只将那一小坛酒开封,向他唇边送到。

阿又一嗅,不禁笑道:“不错,陈年竹叶青,难为你们,不晓得从哪里淘来的。我明天纵然死了,也断然不缠你们。”

明阿又咕噜咕噜喝了两口,但觉有一物顺着酒水倒入口中。他一怔,将那玩意儿用舌头压下。

姑娘服侍他饮过,收拾了东西,只起身时丢个眼色。

阿又于是淡淡说道:“妹子,临走我有句话奉送。”

“说吧。”

“今夜天相不好,黑云遮月,不利出行。回去路上道黑,你好自珍重。”

香婵知他话里有话,点点头,径自去了。

少年手一盖,将一物吐在掌心中。

正是杨朝烟那能开天下奇锁的鸡血石。

少年闭目存神,盘膝端坐。

他受伤虽重,但都只是外伤,筋骨倒未曾伤损。凝神片刻,身上已大大轻便。耳边摇骰子声,开大开小声,十分吵闹。

看管犯人的牢头早就赌兴大发,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他偷偷捅开手脚镣铐,挪到牢门跟前,喊了一声:“大!”

骰子揭蛊一看,果然四五六,是个大。他咂咂嘴,连道:“邪行,邪行。”

过得片刻,少年忽然启口喊道:“小!”

众人挤来一看,果然又如他所言。

小九甚觉稀罕,不禁问道:“少爷,你怎知道这骰子的点数?”

“这等小伎俩,算得什么?我刚才没喝够,你若给我倒杯酒,我便告诉你。”

小九一来见他披枷带锁,并不防备;二来,晚上手风不顺,输了钱,因此果真依他所言,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奉至跟前。

明阿又向他招招手,道:“过来些。既然你给我倒酒,我只告诉你一人。不然,叫别人听到了,这法子就不灵了。”

那孩子本性老实,哪知这是人家耍的诡诈,立刻向前凑去。

少年借他递杯的空儿,手一伸,已扣住他脉门。这人脉门一旦叫人扣住,便全身瘫软,使不出力。

小九惊骇之下,身不由己,连打几个哆嗦,一股寒意从指尖逼来。他张口欲呼,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把句“救命”生生吞回肚内。

小九眼睛瞪得浑圆,满脸惊恐,用眼神哀告饶命。

少年微微一笑,将他拖近身前,假意在他耳边言语,身躯正遮在门口,叫人瞧不见自己开了牢门。

年轻人暗道:完了,完了,这人一脱身,我们走不了个杀身之祸。

老苍头见他们嘀嘀咕咕个不休,心中不悦,还道阿又真传授了什么手法,叫小九来赢自己的钱。于是起身朝这里走了两步,正要喝退,没料到一望之下,大惊失色。

骰子“仔细”二字还没出口,小九被少年一抛,已将他撞翻在地。

众人且未能会意,明阿又已经推门而出。他出手快若闪电,瞬间倒下五人。还有一个见机不妙,转身想跑。

原来,地牢正门处有面铜锣,锣一响,便是下边出了乱子,巡夜的兵士会立刻赶来。

少年人不动,身不移,口一张,一道酒水****如箭,正打在那人后心上,那人扑地便倒。

收拾了他们,明阿又转身走到老苍头跟前,顺手封住他的穴道,做个鬼脸。

“借你衣裳一用。”

明阿又将自己衣服换下,穿上狱吏服色,摘下交接铜牌,挂了腰刀。又担心这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给人看出破绽,于是将他们一一摆好姿势,放在桌边。再让骰子穿上自己衣服,扔进牢笼,锁上门。料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有人知觉。

他整整衣服,扯开步朝外闯出来。

走到大门口,只听两人低声交言,想是上夜士兵。阿又隐在角落阴影中,等他们一进门,蓦地瞧见有个狱卒,一愣神时,已然中招,哼也没哼,双双倒地。

阿又脚下使了把力,跳到房瓦之上。

这时候俯瞰山城,竟灯火不明,万籁俱寂,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阿又于道路精熟,即便闭着两眼也走不差。没过顿饭工夫,便已奔至城东。

城池上旌旗猎猎招展,兵丁往复来回,没有丝毫倦怠。

少年此时闭了眼,自言自语道:“父亲、妹妹泉下有灵,助我今夜成功罢。”

他才然说完,一阵微风拂过,天上乌云退去,露出皎洁新月。明阿又摘下刀含在口中,将身一纵,使出轻身功夫,攀上墙头。

少年伏在影内,犹如一只壁虎,若不仔细,当真难以察觉。头顶上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他想道:倘若惊动一人,余者吵嚷起来,反倒坏事,不如将他们一并放倒,方为上算。

于是他右手中指在刀口上轻轻一捺,拿血在墙上写了个咒字。阿又伸手向空虚抓几抓,凭空抓出些圆壳绿背的小飞虫来。他展开掌心,吹散虫子。

这群飞虫能认人,即刻钻入巡城之人的鼻孔中。只听见呵欠声声,兵丁们个个站立不稳,倒在地下。鼾声此起彼伏,竟都沉沉昏睡过去。

明阿又跳上廊台,亮出刀,微微犹疑了一下。

他倒不大愿意下手,然则事已至此,别无退路。再说,就算现在不动手,等会儿他们一个个照样性命不保。想到这里,少年叹了口气,每人项上给了一刀。过不片刻,城楼上再无半点声息。

他展眼朝东望,静夜星河,云缭雾绕。阿又掐指算算,这个时辰该当有人接应。

果真,林中一点亮光,闪得三闪,停了一会儿,又闪了两闪。

少年忙起身点了一支火把,站在最高处,向底下挥舞了十数下,料对方也已瞧见,这才灭火,跳下城楼,闪入地窖,朝偷藏火药的库房摸去。

那曹国南站在下风处,看见城上呼应,心中狂喜。他吩咐手下人掖好兵器,单等城门洞开,便可**。

二头目高聪凑上前来,在他耳边提醒道:“大哥,别中了人家的计。那小子说话虚多实少的,不可不防。”

曹国南此刻哪还听得进这些丧气话,指着城门道:“你没瞧人家已做成了么?他若要说假,今天大可不必来。”

高聪“啧”了一声,说道:“没准就是个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倘若他城中早有防备,埋伏下弓弩在道旁,只需我们一进去,就得成刺猬……”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惊天动地一声雷响。那堵可接霄汉的天堑,根下崩开一道裂隙,但闻得石碎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工夫,中间长墙朝下坍塌。

这一塌,不啻于祸起萧墙。缺口直如遭了霹雳一般,断而分之。巨震半晌不得止歇,底下播土扬尘。太阴府内男男女女,听到这声怪响,莫不胆战心惊。

待尘土散尽,眼前豁然一道十丈长的缺口,更无半点阻碍。

曹国南喝了一声,藏在林中的贼盗一起点亮明火,冲杀过来。

少年立定城头,俯身望去。

山城内皆无防备,一时间竟空荡荡不见一人。贼人如入无人之地,不消半刻,便占了东门。

曹国南虽是草寇一流,干这些事倒颇有一手。他手下人尽管已经破城,却纪律严明,队伍齐整,不敢冒进,以防城中若埋伏了人手,首尾不得相顾。明阿又早提醒过他,有兵将把守要道,如若乱冲,反而会被陷住。

明阿又打个长长呼哨,摘下壁上弓箭,将箭头拿火点燃。他对准房舍,一箭射出。

曹国南得他提醒,也高声叫道:“点火,焚城!”

这一招着实厉害。小长安中,房舍全是一体相连,间间相通。又都是木头所造,最怕走水。将军若不下令迎战,片刻之间,好好一座太阴府便会土崩瓦解。

一时间,万条金蛇吐焰,火势渐凶,浓烟滚滚。烧得躲在窝中的千年孽狐、三窟狡兔,长声惨呼,纷纷自火中纵出逃命。

这么一逃,正撞在山贼手内。只见刀光乍起,人头落地。定睛再看,却哪里是人?分明便是修成人形的畜生,顷刻间死伤无数,黑血四溢。

南边镇关之人最先领兵赶到。少年眼尖,瞧见金甲闪烁。他厉声高叫道:“姓曹的,仔细了!”

曹国南大手一挥,吩咐道:“张弓。”

令到处,那些人早有准备,立刻张弓搭箭,如同满月。后边人各举枪戟,准备迎战。那赶到的救兵一看见火起,已然慌了。没及防,天上猛地下起箭雨,便把为首一人射落马下。倒下的,被火箭带燃,烧得如同草球一般。

这些厉鬼,什么都不惧,唯独怕光畏火。羽箭上早浸过油,遇着丁点火星便燃,因此一中必倒。

后头甲士见势不妙,架起盾来。那一面面雪亮的盾牌却不是可燃之物,但闻叮叮当当一阵响,乱箭空射一轮。两边人拔刀在手,短兵相接。

太阴阴兵,就如一条亮银蜈蚣,滚出来,千手千足,盔明甲亮,直逼冰山。曹国南的阵势也不输于他,虽无盔铠护身,却早已在身上浇湿了水,入那火焰当中,更不怕烧。两边翻来覆去一场好杀,血似红雨泼地,尸骨累累如山,好不凶险。

少年展眼看处,草寇虽则悍勇,终究人数上吃亏,若稍有疏虞,便有合围之忧。

阿又心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将他将领弄翻几个,余下的就好办了。

他手一招,草龙凌空飞出,身子足有三丈长,神威凛凛。此物本生于深山老林,伏于岩窟泉涧,因饱餐水泽霜露,故而成形。虽称为龙,头上无角,身上无鳞,钢喙胜过鹰隼,铁爪犹赛雕鸷,双瞳灼然放光,狼虎见之丧胆,狐鹿遇之殒命。

那灵物驮了少年,将身纵入云端,诚可谓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无人与之争锋。

明阿又拿手揪住它颈鬃,轻轻一按,那草龙便低头俯冲,向盾筑的铁壁铜墙弹去。那些盾牌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撞,轰的一声,为首十数人已被撞得飞了起来,头断足折。

草龙抡开金爪,只一抓,便将为首的拎起在半空中,向火中投下。那人长声惨呼,片刻化做飞灰。

少年驾着坐骑,步云穿雾,石火电光之间,在阵中几入几出,连捉五人,依然如此炮制。

众人见主将还敌不住他迎头一击,不禁胆为之寒,纷纷抱头逃窜。如此一来,阵法散乱,前面的怯敌,后面的遁逃。曹国南率人一通冲杀,那边兵败如山倒,人人互相践踏,只顾逃生,踩伤无数,烧死无数,又战死一些。剩下的,溃不成军。

少年眼看大局已定,勒住坐骑,转扑南边,朝将军宅第内奔来。

杨朝烟被烟火迷了眼睛,分不清东西南北。到处有人嚷叫,个个奔来走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本看管她的人早溜不见了。

小姑娘弯下腰,向前走几步,一摸摸到个人脸蛋。再走几步,摸到了洗脸盆,里头尚有半盆水。她用手绢沾湿水,捂住口鼻。

杨朝烟耳畔只听有人乱嚷、火烧房子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有瓦片垮塌。她左右闪躲,咣地撞翻了架子。

听到金属铿锵,她心内一动,将那物拾起,果然是纯钩。于是,顺手抱在怀内。

楼梯顶端烟雾蒙蒙,熏得人双目红肿。杨朝烟低头一望,底下一片火海,哪里还有出路?她无可奈何,只得一径上楼。

上得越高,烟火也就越小。上到顶上时,已能以目辨物。眼瞅那火苗便要蹿进,小姑娘狠一狠心,将宝剑别在腰间,翻上外栏杆,顺房檐直攀屋顶。

脚底下是滑溜溜的琉璃瓦,距离地面足有四五层楼高。她吸一口气,更不敢向下张望。

偏偏手忙脚乱的当口,下边强弓劲弩,流箭乱穿。杨朝烟慌忙伏身,就觉眼前一花,有个狭长黑影蓦地蹿上半空,冲入火海。

那东西在她头顶上方打个盘旋,有人叫道:“杨朝烟——”

小姑娘抬头张望,只见坐在龙背上的,赫然竟是明阿又。她不禁喜极而泣,嚷道:“快来接我一把。”

“留神你后面!”

杨朝烟绝处逢生,不免疏忽大意,没提防右边有两人潜近,在她肩上猛一推。小姑娘身子一歪,向左滚落。阿又隔得远,不能救助。只见她滚到瓦边,百忙中,一只手抠住缝隙,万幸未曾摔落。少年恼怒,一箭射死那名侍从。第二箭还未上弦,屋顶猛然垮塌,那人不及防,已经落将下去。

他怔得片刻,只见一只暗绿色巨手,约有磨盘大,自窟窿中直直穿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直到八臂齐现,双头皆出,真是蔚为奇观。

这山精钻出火焰,张开大口,厉声呼啸。吼叫声四下荡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它誓要与少年一较高低。

小姑娘瞧得呆住,连惊呼都给忘了。她拼尽全身气力想爬上屋顶,奈何力气不济。如此这样半吊空中,当真险象环生。

此怪名唤山魅,实则并非妖物。每逢那青山坐落向阳处,日日受日月光辉沐浴,自然产子。山峦子嗣,虽有九窍,却不通人言兽语。假以时日,方能幻化成形。有些山魅潜灵隐性,或得人体,或具兽形,便可升做山神,司一方香火。有的还未得人形,被人捉去,或囚或炼,则成妖魔。哪方有此妖孽,乱象自生。

山精是个双头怪物,八只胳膊,脑袋中间独一只怪眼,能辨善恶忠奸,又擅观天象。它八只胳膊,力大无穷,极是难缠。因此,明阿又上次闯入禁地时,逢着它,也不敢放肆造次。

杨朝烟头顶砖瓦不住掉落,打在肩颈之上。她背后纯钩龙吟不休,似乎按捺不住,要跃出鞘。那怪物身躯如许庞大,待到穿出房顶时,楼阁上几根长梁几乎尽折。她身躯一沉,乱抓几下,身躯往大火中坠落。

阿又双腿一夹,草龙蓦地沉身,如箭离弦,飞射而出。山精左右两手互捞,都被他轻轻巧巧地闪过。

小姑娘只觉得有人拦腰一挽,自急坠变做横冲。她才睁眼,就见前面一只大手猛然拍将下来。她不禁尖叫一声,吓得掩住眼睛。

就听到少年沉声喝道:“你坐稳了——”

说着,将她揪起,放到自己背后。

小姑娘被他肩头挡住,便看不清妖怪动向。草龙速度快极,在山精耳旁腋下,指掌之间,穿来插去,犹如蝴蝶穿花,游刃有余。

它忽而疾升,忽而俯冲,忽而左右转折,忽而原地盘旋,总差半分,叫妖物不得近身。杨朝烟伸出脖子,望见他们笔直地朝那怪脸上冲去。它张开嘴,也不知要喷什么东西。草龙猛地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的翻滚,拔高几丈,绕到它天灵盖上。

她低头一看,才明白为什么山精通身暗绿。它天灵盖上长满尺来深的青草,绕着无数藤条荆棘,周遭泛起一层银色水雾。因有此物护身,方才不致为烈焰所焚。

明阿又一声长啸,忽然纵身一跳,正跳到它脑袋上。杨朝烟大吃一惊,身躯倾斜,紧紧抱住草龙的脖子。

坐骑甚有灵性,带她飞高,跳出圈外。可小姑娘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努力想要看清少年安危与否。奈何火势太凶,浓烟滚滚,瞧不真切。

阿又站在山精脑瓜顶上,这边向下看,只觉甚妙,不禁微微一笑。他一手揪住草皮,一面留神它的手,念着咒向火焰一指,一根丈二长短的燃火的长鞭便到得手内。

他将那东西展开,绕了两圈,正缠在怪物颈项上。山精原本就怕火,此刻脖子上多了个火圈,不由吼叫,几只大手乱抓起来。

它口中想要喷出冷雨,不料越是挣扎,锁链缠得越紧。脖子上有些青草被点着,烧得噼啪作响。山精焦躁,扎手扎脚,摇摇晃晃,不知被什么绊住,身躯向前倾倒。

明阿又觉得一阵炙热扑面而至,原来那怪慌不择路,竟一头扎到火堆之中。

杨朝烟眯起眼睛,被风烟熏得双目红肿。她催动草龙,急道:“咱们过去……”

话音刚落,但见火墙噌地蹿起十丈多高,几可接天。只映得满山朝霞,遍野红芒,引得厮杀的众人都不禁停下手,驻足观望,目瞪口呆。

大火如同浇了烈酒相似,虽来得凶猛,也去得突然。不过一会儿,火头重新放低。里头一个奔走的黑影,这才止住脚步,跌跌撞撞,一步一拖朝这里行来。

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

巨塔般高大的山魅,此刻全身烈焰熊熊,仿佛一支大火把,走到哪里,哪里便起风烟。一转眼,山城之中街市俱燃,更不提岭上万年长就的苍松翠柏倒了多少。

山精螃蟹似的几只手渐渐不能抬起,口中呼吼愈加低沉。它耷拉着脑袋,瘸着腿向东赶。杨朝烟定睛一瞧,才发现一只白色大鸟自火中穿出,朝谷外飞去。不是阿又还能是谁?她掉转龙头,径向少年奔来。

明阿又袖子化做两只翅膀,在云中穿插。风势太狂,杨朝烟以手遮额,大喊道:“它死了没有?”

少年却不答话,将手向下一指,道:“咱们下到林中去!”

坐骑本已走得极快,小姑娘躲不开迎面划来的树枝。她贴在草龙脊梁上,免被横枝扫中。两人如同投林的飞鸟,走得既快且急。

杨朝烟耳内听得背后怪响,巨震连连,仓皇中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望去,吃惊不小。只见山魅的个头似乎矮了许多,身上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肌肤由暗绿化做深深的褐红。它连滚带爬,倒像只丧家之犬。沿途上,淋漓滴下许多泥浆泥点,仿佛就要化掉一般。

高坡隆隆作响,几块石头顺山脊滑入深谷。明阿又咬牙切齿,好像骂了一句。

小姑娘只顾回望,险地没撞在树上。她一扯草龙鬃毛,半空转个急弯,立足遥看。

少年收了法相,落在地上。他三步并两步,蹿上高处,右手搭住前额,仰头观望。过了会儿,突然喝道:“把纯钩给我。”

杨朝烟立刻就明白了原因——天黑得真快!

怪物双肩晃了一晃,向前扑倒。

这一倒,好似地动山摇,整个狼虎谷也晃动不止。山精身子碰到泥土,顿时泥浆飞溅,一股腐臭的浊浪由上直下,好不壮观。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却是夹沙带石,直若万马奔腾,迎头扑到。

泥石流何等厉害,任你飞纵遁地,要想逃开也是不能。少年独个儿站在山腰,同这股急流相比,最多就是根牙签,怎么抵挡得住?

小姑娘更不思索,自背后拔出剑,叫道:“接着!”

纯钩划道银弧,正落在阿又手中。他转过手,将宝物迎风晃一晃,寒芒暴长。少年垂下头,不慌不忙,剑尖指地,轻轻划个“一”字,又伸出两指,掠过剑锋。鲜血自剑上倒流,滴入土内。他睁开眼,喊声:“裂!”

一阵狂风由南向北,急掠即过,杨朝烟差点被掀翻在地。土里划的“一”字,流金飞霞,万道红光,灼灼耀目。纯钩厉声长吟,挟惊雷,裹风月,似乎将山川也劈做两半。

眼看浊浪就要撞上明阿又,他脚下的土地骤然裂开一条大缝,山势一边推高,一边压低,缝隙眨眼之间已有峡谷般宽阔。激流收不住势,轰然倾入,仿佛变了颜色的瀑布,情实可怖。

明阿又几番连续施法,筋疲力尽,这下不禁脚步虚浮,后退几步。耳听深谷中打回原形的妖物还在凄号,水中几只大手不住乱抓,仿佛要攀崖而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止息。

少年抹了抹脸,定住神,慢慢还剑入鞘,一步一步走下山冈。

他四处张望,却不见杨朝烟踪迹。阿又拨开草丛,赫然竟是委顿在地的草龙,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

原来,方才急浪卷到,她只顾观瞧,不留神被溅起的水流打中,摔在树上。所幸枝浓叶茂,滑下来时未曾受伤。

明阿又收了坐骑,蹲下身,拍拍她的脸,道:“杨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