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有多恋人未满”是时下很流行的一种男女关系,用来形容我跟高澎的状态最恰当不过。高澎是谁?是我在电台做节目时采访过的一个嘉宾,搞摄影的,当时省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摄影展,作为圈内卓有成就的年轻摄影家,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他请进录音棚。印象中他这人挺自负,也很幽默,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有点艺术家搞怪的派头。采访完后我跟他并没怎么联络,我甚至把他给忘了,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艺术家之一。这个自称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劳而又新奇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带给大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注意到他的。

在长沙启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帮人里发现了我,惊喜万分,拽过我大声吆喝道:“死丫头,是你啊,还记得我不?”

我当然也认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有犯罪感。”高澎眯着眼看着我说。他的样子不难看,皮肤有点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质有关,长年都在室外拍片,黑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最大的特征则是那双足可以跟台湾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么时候都是眯着的,怎么看都觉得他这人不正经。事实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二十多人的大队伍里,他是最能活跃气氛的兴奋剂,总是源源不断地制造笑声。

比如抵达湘西凤凰的那天晚上,在下塌的老斋客店里大家拿他的小眼睛开玩笑时,他就一本正经地说:“眼睛小没关系嘛,只要重要部位够尺寸就行了。”我开始还没明白过来,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女作家罗罗则笑得满脸通红。

“高澎,你真是无耻!”罗罗笑着骂。

“男人的无耻通常都是女人培养出来的,你们女人绝对是我们男人的良师益友。”高澎反击道。

“没错,没女人,男人永远成不了男人。”另一个姓刘的画家也帮腔。

在分配房间的时候,高澎如愿以偿住在了我隔壁。他帮我把行李提进房间时严肃地跟罗罗说:“罗罗小姐,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不遗余力达成你所愿。”

“为什么?”罗罗问。

高澎就附在她耳根说:“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你提供方便的。”

原来他想笼络罗罗以方便他对我采取行动。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在用早餐时他就坐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跟我说:“考儿,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不觉得啊。”

“怎么不觉得呢,我们两年前认识,两年后再相逢,难道不是缘?”

我呵呵直笑,不作答。

“跟你们说啊,白考儿是我的了,你们谁也不许打她的主意。”高澎又跟众人提前打招呼。“做我女朋友吧,我们真是郎才女貌呢。”他转而又望着我。

“是豺狼配虎豹吧。”刘画家打趣。

这是《新龙门客栈》里的一句经典对白。

一桌的人笑翻。

我也笑,看着死不正经的高澎觉得很放松,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放松。

接下来采风行动正式开始,我们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沉从文先生的故居参观,然后又游览了沉老先生笔下的凤凰城,这是个古朴原始的小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动人的人文情怀,东门的石板街、沙湾的古虹桥、万名塔、吊脚楼,还有古老雄伟的凤凰城楼、南长城和黄丝桥古城都显现着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欢在北门的古老码头坐上乌篷船游览美丽的沱江,沿岸青山绿水和吊脚楼群尽收眼底,听着听不懂的土家话,尝着又辣又甜的湘西特产姜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很多该想的和不该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暂时不必去想,我觉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义。

但我并不是来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刘画家和其他几个画家喜欢在沙湾取景写生。罗罗和同行的作家诗人则整天混迹于城中的各个角落,探访民情体验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会向我们展示他们收罗来的各种小玩意,光各种绣花鞋垫就收罗了一大堆。搞音乐的两个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边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间音乐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个个会唱,音乐很有特色,他们带着录音设备去那边好几天没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小。搞摄影的只有高澎一个,他是最忙的,成天举着照相机到处拍,拍景也拍人,什么东西都拍,沙湾的天然浴场,连城中老字号店铺的招牌都拍。我们记者有五六个人,自称是游击队,今天到这收集情报,明天到那挖新闻,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写采访稿发给各自的报社或电台,有竞争,也有合作,大家相处愉快。

我跟高澎是接触最多的,没法不多,他就像个影子似的到哪都跟着我,跟我聊天,也给我拍照。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我做他女朋友。我一直当他是开玩笑,说疯话,并没往深处想,搞艺术的都有点神经质,我宽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宽容给他制造了循序渐进的机会。

高澎这个人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他说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开玩笑也是点到即止。我很欣赏他的率直,有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觉不到压力,非常放松,因为他就是个放松的人,他也竭力让周围的人放松,这正是他获得好人缘的最有效的杀手锏,也是他吸引我注意力最真实的原因。因为苦闷太久,我太需要一个人来舒缓内心的压力和痛楚,我的心没有防备,完全是一种开放状态,正是这种状态让他对我的进攻毫无障碍。

而我真正对高澎有点“动心”还是在返程的头天下午,我跟他去了王村,也就是电影《芙蓉镇》的拍摄旧地拍照,我们在那里进行了一次长谈。此前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谈心聊天,对他的生活状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他一直没明确告诉过我,他就是个不太明确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明确,比如他搞摄影的初衷,先是说爱好,后又说是为了谋生,反正说来说去他搞摄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生来就应该搞摄影。至于他的学历,怎么创业的,怎么成名的,乃至现阶段的状况和未来的打算他都说得很含糊,总是一句话带过说,“也没什么了,先是在一家影楼里打工,后来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很偶然地就获了个狗屁奖,回来后找了两个哥们单干,很偶然地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只字不提他成名的艰辛,肯定是艰辛的,一个外乡的打工仔,举目无亲,要赢得社会的认可谈何容易。他不说并不表示他没经历过艰辛,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这是我的理解,因为他看似无所谓的调侃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隐含的沧桑和伤感。

高澎一直过得很含糊,看问题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对于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种理解,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对外界的纷扰做着最顽强的抵抗。因为他很诚实,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话题他都可以说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找他的各种女人很多,却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早上一睁眼对着身边的陌生女人他会倍感疲惫沮丧。但一到了晚上,又忍不住叫女人,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们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生活就这样变得含糊不明确。他不认为这是堕落,他只是害怕自己有闲暇去思考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无论是拍片还是女人,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满脑子……以前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碰到他,很奇怪,我并没有厌恶感,而是很好奇,甚至有一点点的同情,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在王村我故意问他。

“你给我的感觉蛮特殊的,很单纯,却又有点堕落……你让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经很少去思考什么了……”高澎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说。

“没有思考很好啊,没有痛苦和烦恼……”

“可是我很厌倦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改变,你……让我突然有了改变的动力,”他严肃地看着我,“而且我觉得你也很厌倦很疲惫,你也想改变什么,不是吗?”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我们是同类,都过得稀里糊涂。”高澎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

“感觉,就是感觉,”高澎以艺术家的姿态分析我,“干我这行什么都可以不需要,但绝对需要敏锐的感觉和洞察力,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混日子的人,想争取什么,又好像要逃避什么……”

我心里暗暗吃惊,高澎的那双小眼睛好厉害。

“两个人都糊涂,在一起岂不更糊涂?”我笑着说。

“错,正因为我们都对生活没有目标,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从对方身上寻找到可以改变彼此的因素,我需要改变,你也需要,我在逃避,你也是,难道不是吗?”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呢?”

“你觉得我现在很好吗?”高澎反问,“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早就想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过得正常些……”

“你觉得我正经?”我也反问。

“你不正经吗?”他眯着眼睛瞅着我笑,“比起我接触过的女人,你简直比水晶还纯洁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纯洁。

“试一试吧,我会让你快乐的,即使你不会喜欢我,最起码我能让你快乐。”高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

回到住处,我问罗罗,给不给他机会。罗罗说,关键不是给不给他机会,关键是你给不给自己机会,如果你想开始一段恋情的话。是啊,给他机会其实就是给自己机会,与其被那两个魔鬼追杀,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呢?但我所理解的“开始”并不是指开始一段新恋情,我早已过了随心所欲谈恋爱的年纪,而且爱情这东西太费神,我现在只想单纯地生活,不想因为所谓的“爱情”又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回到长沙的那天下起了雨,当我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从豪华大巴走下来的时候,受到了有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头头们纷纷给我们握手,好像我们是刚下战场的英雄一样。就在我握手握得两眼昏花的时候,猛然发现火车站广场的一角坚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个身着碎花短袖衫的长发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脚楼前仰望天空,画面好像正在下着雨,那女子整张脸都被雨雾笼罩,湿润鲜活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而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画面中的女子正是我!这张照片是刚到湘西时高澎为我拍的,怎么会弄到火车站来了,而且画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艺术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湘西欢迎您。很明显这是一幅旅游观光的广告牌,从其画面的清晰度来看,显然是刚制作完成的,高澎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人还在湘西,他就可以遥控指挥在长沙制作出这样一幅超大的广告牌。我马上在人群里寻找高澎,人来人往中,他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广告牌,一片惊叫。

我看着高澎,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我也笑了,笑着朝他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高澎通过电脑将照片传给长沙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帮哥们就连夜加班加点制作成了这幅广告牌,并无偿地换下了火车站原来那幅旧广告,他的用心良苦让我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的事很快传遍了电台,不传遍都不行,那么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竖在那里谁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开涮,说我的湘西之行实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电台晃悠,于是就少不了被那帮家伙宰,又是吃饭,又是玩,那阵子没少让高澎破费,除了上班就是应酬,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感觉得出来高澎很兴奋,不仅应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差五地带着我到他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显摆,因为在他的朋友们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这让他觉得很骄傲。

“总算找了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这是他对朋友见面必说的话。

每当这时我只会静静地微笑,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对外界所宣称的我们的关系,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高澎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很敏感自卑,让我很不忍心打击他跟我在一起时真心流露出来的兴奋。我很清楚高澎兴奋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变了,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有一种拥有后又患得患失的惊喜和迷茫,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多么的不同寻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或者到南门口吃一顿辛辣无比的口味虾等等,当然也喝酒,有时候喝醉了也谈谈心,不过第二天一睁眼什么都忘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我过得很麻醉,什么事情都懒得想了,人反而轻松了许多。虽然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解脱了,但我可以肯定我过得很快活,高澎天生就是个玩乐的高手,一周内他总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游、钓鱼、滑冰、游泳、去乡下度周末等等。顺便说一下,他在乡下也有个工作室,是租的一个农民的房子,土墙泥瓦,高澎很喜欢那里,房子里挂满了他的作品。他在摄影上确实很有天赋,拍出来的东西总能捕捉到画面的灵魂,我喜欢他的作品,也很欣赏他对艺术的洒脱,他从不为拍东西而拍东西,他可以一周内甚至一个月内不拍一张照片,也可以在一天内的某个时刻拍完整卷胶卷。他真是个很随性的人,有时候甚至像个孩子,透明得不带一点杂质。跟他在一起根本不用费劲去想事情,他也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想,每天我都感觉被他抬在云上,轻飘飘的,无所牵挂得仿佛已将整个世界遗忘。

高澎还很喜欢泡吧,一周有三四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度过,我当然也跟着他泡,使我感兴趣的是周围每个人对他的阐述都不一样,有说他破过产的,有说他进过号子的,有人说他吸过毒,还有人说他贩过盗版书,甚至还有人说他开过地下赌场……就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搞艺术的,在那些人的描述里高澎简直就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对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信半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调情手段的确名不虚传,可以断定,他确实是从女人堆里爬过来的,但在湘西时跟我说的那些话一点也没有夸张。这也使我理解到他为什么如此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为了将他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女人,我真是诚惶诚恐,一点也不介意他过去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了。

而让我欣慰的是高澎也不介意我的过去,他知道我跟耿墨池的事,也认识耿墨池,都是文艺圈的名人,不可能不认识。我感觉得出来,他好像还很欣赏耿墨池,对他的艺术造诣赞叹有加,但也直言不太喜欢他的个性,说他有点傲,不好接近。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有话就说,不兜圈子。至于我们在一起时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结果,我想都没想那回事,他肯定也没想,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没爱岂不更好,即使分手也不会有肝肠寸断的痛苦。

我好像什么都放开了,都无所谓了,以至于对米兰的自杀和祁树礼可能在9·11中遇难的事都表现得很淡泊,生死有命,世界本来就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会遭遇什么,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米兰自杀的事还是樱之透露给我的,好像是耿墨池不知为什么事跟她提出分手,米兰不肯,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吞了整瓶安眠药,但吞下去后又后悔,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她本以为耿墨池会因此而放弃分手的想法,没想到他只去医院看了下她就整个消失了,米兰还没出院他就搬出了自己的公寓,现在人在哪,是在长沙还是上海,连米兰都不知道。

我觉得好笑,米兰太不了解耿墨池了,他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如果用自杀就可以让他臣服,我恐怕死了一百次都不止。听樱之说,耿墨池还给了米兰一大笔钱,可她就是不愿分手,到现在还在到处找耿墨池的人呢。

樱之试探性地问我知不知道耿墨池住哪。我莫名其妙,说我怎么知道他住哪,我跟他已没任何关系。樱之只好说,是米兰要她打听的。我冷笑着说,自己的男人没看住,还好意思找别人。我真是看不起米兰。樱之也说看不起,人家都不要你了,还死缠着对方,真没骨气。不过她也挺可怜的。樱之又补充说。

可怜的人多了,还轮不到她。我当时是这么回击樱之的。

我说的是实话,这个世界比她可怜的人一大把,比如祁树礼。他至今杳无音信,这边的人也大都对他不抱希望了,他在国内的这家公司也已基本停止运转,国庆长假的时候我碰到小林,问起她公司的事,她说现在公司只留了几个骨干,其他的员工都暂时回家等候消息了,说等候消息其实差不多就是解散了,只是美国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祁树礼是死是活没人能确定。

他在彼岸春天的那栋近水楼台也差不多是空着的,两个保姆都跑了,每天晚上我站在书房的窗口看那边的阳台,黑灯瞎火的,感觉不到一点活的气息,有点凄凉,也有点恐怖。想想曾经那么呼风唤雨的人转瞬间就生死不明,不由得感叹人世的变化无常。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在身边的时候总想避开他,当他真的消失了,又忍不住念起他,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是祁树杰的哥哥,对我也一直很客气,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对我居心叵测,但我也没有理由完全否定一个人,何况他的见地、他的魄力和他的睿智也都是否定不了的。

我又想,如果他真的在那场旷世的灾难中遭遇不测,他的身后事谁来处理呢?他的母亲吗?还是他的手下?

其实到了这份上,我才真的理解祁树礼是有些可怜,正如他自己说的,除了一个不愿面对的母亲,他没有一个可以留恋的亲人。纵然家财万贯又如何呢,那些财富都带不走的,他在另一个世界又恢复了从前的一无所有。所以那些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我同情他,尽管我同情的极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尤其去了一趟祁树杰的墓地后,想到他们祁家四年间就去了两个人,我更做不到无动于衷,为祁树礼的突遭不测伤怀不已。

从墓地回来的那天,高澎约我到火宫殿吃遐迩闻名的臭豆腐,我吃过很多次了,觉得没什么胃口。吃完后,我没有跟高澎去酒吧,也拒绝他到我这边来,我说我想单独待会儿,高澎问为什么,我说心情不太好。

“你总是太忧郁,我已经很努力地要医治你的忧郁了,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没办法。”高澎对于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很有意见。他一直就说我太忧郁,说我这个样子迟早会把自己困死。我说任何事情总有一个过程,我希望他能给我时间。高澎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他不喜欢忧郁的女人,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个人,他试过了,太吃力,自己都改造不了自己更没有办法去改造别人。

高澎这阵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显得很急躁,讲话办事也没以前耐烦了,我问他是不是已经烦我了,他又不承认,还说我神经过敏。我知道我没有走入他的内心,也知道他在有意识地拉开彼此的距离,他不愿告诉我他为什么烦恼就是证明。其实我是很想对他好一点的,因为总觉得他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需要别人的关怀和拯救,可是他好像有点排斥别人对他深入的探究,显然是他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在人前的自尊,只是过分的自尊反而让他变得自卑,他的自卑深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影射到周围的人。这是一直以来我对他的感觉。

跟高澎道别后我一个人回到家,小四照例给我泡了杯菊花茶,她是个很灵泛的小姑娘,什么事一点就通,虽然自幼生长在山村,来城里也没几个月,但在我的调教下她已经基本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她年轻,像块海绵,接受新事物很快。

“姐,对面搬来了新邻居呢。”小四很亲热地管我叫姐,刚来时叫我姨,被我拒绝了,女人是很忌讳被人叫老的,我也不例外。

“对面吗,什么时候?”我喝了口茶问,显得漫不经心。对面这阵子一直在搞装修,前几天才停工。

“下午,抬了好多东西进去了呢,”小四满脸放光地说,“我还见到了主人,年纪不大,长得挺帅的。”

我觉得好笑,她来城里没几天也学会用“帅”来形容一个人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年纪轻轻就整天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以前还有隔壁祁树礼的保姆同她说说话,那两人跑了后,就只剩她一个人,有什么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难怪她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充满好奇了。

“那人还挺和气呢,知道我是这边做事的,还一个劲地要我上他家去玩,”小四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她今天的遭遇,“我就进去看了一下,好漂亮哦,他的房子真是漂亮,屋子里摆了好多好看的东西,听那位叔叔说,那都是古董,很贵的,对了,他还会弹琴呢,他弹了一首给我听,好好听……”

“弹琴?”我心里一动,“什么琴?”

“好像是叫钢琴的,是个很大的家伙,黑色的,三角形的,摆在客厅里,气派得很呢。”小四越说越兴奋。

“钢琴?”我叫了起来,“你有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四摇头,“我忘问了,不过明天我就帮你问问。”

“算了,别问了,人家叫什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打断她,觉得累了,没兴趣再听她唠叨就上楼进了卧室。屋里有点闷,我就到露台上透透气,看看对面,果然搬进了人,灯全亮着。在水一方,对面那栋楼叫“在水一方”,名字取得还真不错,水草飘摇,碧波荡漾,很是形象。

我洗完澡就直接睡了,睡得很辛苦,老是做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我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随便套上一件羊毛衫就冲出了门。秋天说来就来,几场雨下过后,气温明显地降了许多,早上的寒气尤为重,我感觉穿少了点,可又没时间回去换,只好缩着身子快步走在彼岸春天的花园小径上。

“早上好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

我一回头,以为看见了鬼。

“怎么,不认识了?”

耿墨池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在这?”我张着嘴语无伦次。他看着我笑,“我住在这啊,昨天才搬过来的呢。”

“住……住这?”

“是啊,就住你对面,那栋在水一方。”

高澎对我的迟到忍无可忍,他说这已经是N次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但没办法,女人迟到是天经地义的。“怕了你了。”高澎又爱又恨地瞪了我一眼。

今天又得跟高澎去应酬,电话里说是他的一哥们聚会。对于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我谈不上喜欢,因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在一起吃饭或者聊天,从没见他们说过几句干净的话,粗话带荤话,也不管在场有没有女士,他们从不收敛自己的放纵,可高澎很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甚至希望我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对此我没有明确表过态,因为我不太习惯他们的这种有点腐朽有点糜烂的生活作风,我觉得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高澎就这点好,他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我不喜欢的事情他从不勉强我。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事吗?”在车上高澎问心事重重的我。

“我哪有不对劲啊?”我不承认。

“你一上车就没说过话,平常可不是这样的,”高澎边开车边看着我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点,老是莫名其妙地就忧郁起来,干吗呢,人活着图个什么呀,还不是图个开心,能开心就开心呗,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不愿看你就别看!”我没好气地说。

“又来了,神经!”

“我是神经,你才发现啊!”

“想吵架怎么着,如果吵架能让你心情好起来,我陪你吵!”高澎有点火了,“大清早的就拉着脸,你自己也不照照镜子,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我不吭声了,心虚,也没心情跟他吵,早上突然见到耿墨池的事让我无法平静。亏他想得出来,搬到我对面住,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心里乱极了,到了高澎的哥们那,根本心不在焉,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印象。高澎见我这样,就要我自己先回去,免得影响他的心情。一听这话我立即站起身连招呼也懒得打就自顾出了门。高澎追了出来,跟我吵,说我没给他面子。我说不是你要我走的吗,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高澎骂了句你有病啊,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拉倒。拉倒就拉倒,我头也不回的打了辆车绝尘而去。

我不想回家,就独自进了家酒吧,这家酒吧还是高澎带我去过的,里面空气很差,灯光暧昧,烟雾弥漫中男男女女或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我坐到吧台前叫了杯酒自顾喝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打了辆车回彼岸春天,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在车上一颠簸,我的头就昏得连路都看不清了。我摇摇晃晃地往莫愁居去,来到湖边的岔路口,头更昏了,根本搞不清哪栋是莫愁居,因为湖边的三栋房子样子都差不多,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朝一栋亮着灯的小楼走过去,摸到门口,边按门铃边大声地喊:“小四,小四,快点开门!”

门开了,我却扑倒在门口吐了起来,吐得我黄胆水都倒出来了。背上有一双大手给我轻轻地拍,边拍边说:“又喝成这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的?”

我抬头,一脸的眼泪鼻涕,竟是他,耿墨池,我怎么跑他这来了。我站起身,晕头晕脑地问:“我怎么在这?”

“这得问你自己。”耿墨池扶住我说。

“拜托,送……送我回家,我看不清路。”

“你这个样子能回家吗?”

耿墨池不由分说就把我拽进屋,我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我记得我当时是睁眼看了看他的,他朝我走过来,温柔地抚着我的脸,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推了推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满室的阳光,揉了揉眼睛,陌生的房间。耿墨池坐在窗口的沙发上看报纸,见我醒来,就合上报纸说:“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怎么在这?”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老是问这样的问题,”耿墨池正色道,“你连自己怎么睡在这的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挣扎着想起床,但刚坐起来头就一阵猛烈的疼痛,我“哎呀”一声又倒在了**,但我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摸了摸身上,还好,穿了衣服。“放心,我没碰你,”耿墨池扫我一眼,“好像我没跟女人睡过觉似的。”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舒服就再睡会儿,我已经给你的保姆打过电话了,昨晚也是她给你换的衣服。”耿墨池看着我,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对不起,我……”我扭过头,不敢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知道我为什么要搬过来吗?”他继续说,“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我最后的时光里天天看到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远远地看着你就可以了。”

我蒙着被子不说话。

他走了过来,抱住我,拉开被子抚摸我的脸,“为什么我们总是要相互折磨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是吗?”

我闭上眼睛,感觉如此温馨,耳边却想起另一种声音,千万别接受,别上他的当,他只是想囚住你的心,让你一辈子记住他,可是记住他就是给他陪葬,你想给他陪葬吗?

“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在一起,别拒绝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抱住我,吻着我的耳垂,声音哽咽,“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陪我,考儿,陪着我好吗?”

我无法形容当时内心的挣扎,我是极力要拒绝他的,可是行为却和理智背道而驰,我居然也起身抱着他,跟他相拥在一起很久都没有说话。卧室玻璃门外是空旷的露台,幽幽的湖水荡着温柔的涟漪,茂密的水草随风飘摇,又是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落叶旋转着坠入湖中。我看着那些随风飘落的黄叶,心里在哀哀地祈祷,老天啊,让幸福更持久些吧,别带走他,让他留在我身边,即使他不属于我,也让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另一种声音却说,别傻了,不可能的,他终究是要离开这世界离开你,忘了他吧,否则你会一辈子身陷痛苦而不能自拔,你希望这样吗?

两种分裂的思想在我脑子里交战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能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有拒绝他的勇气,他邀我与他共进午餐的时候,我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答应马上又后悔,饭吃完了都还在后悔。

“给你弹首曲子吧。”饭后他坐到沙发上看着我说。

我也看着他,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拒绝。

“不想听吗?以后想听都没机会了……”他微笑着,目光迷离地在我身上流连。我点点头,心里一阵抽搐。最怕他说这样的话。

好久没听他弹琴了,竟是肖邦《离别曲》,第一次听他弹琴就是弹的这首曲子,我听着听着几乎落泪,这个时候跟我说离别,他想让我死吗?

“换首曲子吧,为什么不弹那首《昨日重现》?”

“昨日还需要重现吗?昨日一直就在彼此的心里,不是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天,他弹琴的样子好迷人,眉头紧锁,表情忧郁凝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舞动飞越,弹到动情处他会闭上眼睛,神情浪漫不羁,还有眉目间那若有若无的孤傲,让人想接近又不敢触碰。多好的人啊,我怎么会碰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他身上凝聚了我对男人的全部幻想,我何其的迷恋他,也何其的恨他,明明被他伤害,被他折磨,却仍然渴望和他在一起,我是想拒绝的,我知道继续跟他相处下去的后果,知道又怎样呢,我拒绝得了吗?

“你很像一个人。”他忽然说。显然我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用余光看我。

“像谁?”我很好奇。

他别过脸,深深看我一眼:“像我妹妹安妮,不是长得像,是气质像。”

我一愣,像他妹妹,这样的话好像也有人跟我说过。

“怎么不说话?干吗这么看着我,像我妹妹让你不高兴吗?”

“不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想我是长得太大众了吧,老是有人说我像某个人。”

“是吗?”

“是。”

“你很大众吗?”他停止演奏,上下打量我说:“如果你很大众,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听我弹琴,我不会让一个大众化的人欣赏我的音乐。”言下之意,听他弹琴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冷冷地回了句:“我受宠若惊呢,先生。”

“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吗?”他又问。

“我没觉得。”

“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妹妹更特别的人,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你也特别,甚至比我妹妹更特别。”

“你妹妹,很漂亮吧?”我试探着问。

“不算漂亮,你跟她差不多。”他反应好快,决不给赞美我的机会。

“那你很喜欢她吧?”

“当然,她是我妹妹。”

“我好像听你说过她跟你不是……”

“不是亲生的,”他站起身,坐到我身边搂住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太像她,你们有太多相同的特质,我很喜欢我妹妹,跟她的感情很好,我一直以为会和她……结果……”耿墨池欲言又止,我马上觉察到他话里有话,忙追问:“结果怎样?

“没什么。”他打断我的好奇,顿了顿,显然不想再说下去。见我面露不快,就更紧地拥住我,不由分说吻住我,不让我继续问。他的吻很缠绵,湿润而柔软,然后变得炽热急迫,恨不得将我整个吞没,我被他吻得全身发麻,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反应,就火上加油地伸手探进我的衣内。

“你想要我,你的身体告诉我你想要我,”他咬着我的耳根说,“我也想要你……昨晚就想了,给我,别拒绝我……”说着他就把我抱上了楼,进了卧室,他连窗帘也不拉就将我放在了宽大而柔软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我悲哀地意识到,我的努力全白费了,我诅咒自己,为什么拒绝不了他呢?你拒绝他难道他还会勉强你不成?

耿墨池从浴室冲洗出来时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我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是白担心了,你根本忘不了我的,你忘不了,是不是?”

我看着床边的这个男人,几分钟的工夫又变成了魔鬼,刚才的温存和深情已荡然无存,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完全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分明告诉我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会达成他所愿,让我一辈子活在他设的囚笼里,从而活着给他陪葬。他真是自私得可怕。我断定他从来没爱过别人,他永远只爱他自己,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而我不幸就是那个给他垫背的。

下午我去了电台,老崔大老远地就冲我笑,直觉告诉我,又有新任务了。果然,在台长室,老崔交给我一沓材料说:“策划室提交的一个策划很不错,去采访三十年前被派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兵,然后制作一个专题节目,你看一下,我觉得很有创意,虽然采访起来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新疆建设兵团?”我一惊,好个策划室,亏他们想得出来。

“是的,那些三十年前被派到那边建设的女兵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关注一下她们,会取得很好的社会影响,这也正是我们需要的。”老崔看着我说。

“为什么要我去?”我不解地问。

老崔看出了我的迟疑,忙肯定地说:“因为你有这个能力!”

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再推让只会惹他不高兴。他交代的任务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可是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我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这边还有一摊子的事没了呢。我想我应该找个人商量一下,正想着找谁商量时,高澎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约我吃晚饭。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将去新疆的事,问他我该不该去。“当然要去,新疆是个好地方,我就一直想去,可惜没时间……”高澎说。

我们约在五一路附近的一家大酒楼里吃饭。

“对不起,昨天我不该冲你发火。”高澎很诚恳地跟我道歉。

我笑了,说:“是我先冲你发火的。”

高澎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又要给我斟酒,我忙推辞道:“今天就算了,我实在不想再醉,昨天才醉了一回的。”

“昨天就醉了?是跟我吵架后醉的吗?”他目光闪烁地问。

我低下头没出声,算是默认。

“难得啊,居然有女人为我醉!”高澎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反问道,“但你是为我醉吗?应该不是吧?”

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唉,我怎么会有这种待遇呢?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心里还没个数?”高澎自嘲地说。他的神情有些沮丧,眼中泛着无边的空虚的光芒,那光芒应该来自他的内心。“我从来就不敢奢望有女人会爱上我,当然,我也没有试过去爱她们,”高澎猛灌进一口酒,看着我,表情很灰暗,“我这种人是不配有爱情的,也玩不起爱情。

“你自己没有付出怎么能要求别人为你付出呢?”我如实说。

“可我是真的很想有个女人好好爱的,也希望得到她的爱,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找不到去爱一个人的感觉了……我以为遇上你我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遗憾的是我没有在你身上找到你要重新开始的迹象,你心里……一直有别人。”高澎低声说,好像是在责怪我。

“对不起,我想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对,也许是需要一个过程,”高澎重又抬头看着我说,“不过这个过程好像很艰难,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没有信心就要给自己信心,高澎,你说我很忧郁,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比我更忧郁,更自卑……”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的真实感觉。

高澎不说话了,出神地看着我,眼中那无边的空虚的光芒更加泛滥。

“我不希望你这个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个样子,你那么有才华,又年轻,你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挥霍和享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颓废呢?”我看着眼前的高澎,他的脆弱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想给他勇气的念头,尽管我比他更需要勇气。

“谢谢你,很少有人跟我说这些话。”高澎笑了笑,笑得很牵强,闪烁不定的目光更加泄露了心底的无助和悲凉。

“我很想给你些勇气和动力,但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个人,我连自己都改造不了,更没办法去改造别人。”我借用了他对我说过的话。

高澎真的笑了起来,“你还真会现学现用,也对……我们连自己都改造不了,怎么可能去改造对方,那就一起改造吧,看谁先改造成功……”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吃完饭高澎送我回莫愁居,在我那里坐了会儿就走了,因为我要准备去新疆的资料不能跟他聊太久,他好像也没有太强的愿望要留下来,我送他到湖边,两人笑着握握手就分别了。转身回屋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对面在水一方的露台上站着个人,是耿墨池,他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已很强烈地感觉湖那边辐射过来的愤怒和猜忌。

我赶紧逃回了屋。但我刚上楼还没进卧室,耿墨池就杀过来了,冲上楼在卧室门口拦住我,气咻咻地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找人了,你这么耐不住寂寞,这么想男人吗?”

“我这是未雨绸缪。”

“是吗?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

“你才发现啊,我一直就很**,我宁肯**也不会去记住你,别以为你真能让我一辈子记住你,我现在就可以忘了你!”

“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们激烈的争吵让整栋房子都在颤抖,小四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吵到后来,两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居然推拉起来,我被他一直推到了楼梯口,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我说了一句“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话后,极大地刺激了耿墨池,他抓住我的双肩一阵猛摇,咆哮如雷,“没良心的女人,你是不是希望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说着他就把我往后一推,我退后几步,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顷刻间整栋房子都在旋转,几声脆响,我感觉浑身的骨头和关节全散了架,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把我推下楼梯的耿墨池,他端坐在病床边的沙发椅上,见我醒来,冰冷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悦或愧疚,他盯了我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真希望你不要醒来,你就这么睡过去,在那边等我,多好……”

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气得就要跳起来,可是一动就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部和手脚都缠了纱布,特别是小腿还打了石膏,显然伤得不轻。

“可是你居然醒过来了,让我好失望,白考儿,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你在那边等我不是挺好的吗?”耿墨池继续说着不是人说的话,眼中无限悲伤无限遗憾,我没死掉简直太让他遗憾了。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忍着痛嘲弄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你没死我可舍不得死,我要看着你死,我不像你作恶多端遭天谴,上帝他老人家疼惜着我呢,他不会让我死在你前面……”

耿墨池脸上的肌肉在跳动,拳头握得像铁锤,我几乎听见他手掌的关节在咯咯作响,但几秒种的克制后,他又恢复了镇定,看着我露出了魔鬼似的冷笑:“也许我是死在你前面,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是你的危险期,没准你的体内已经播下了我生命的种子呢……”

“护士,护士……”我扯着嗓门喊。

我一喊,马上进来一个白衣天使,急急地问我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

“让这个人立即从我的眼前消失,快,让他消失,他再多待一秒钟我就要咽气了……”

“对不起,先生……”护士微笑着望着耿墨池。

“我是她丈夫,她现在情绪有点不稳定,可能是大脑受了刺激,”耿墨池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对护士说,“我跟你们刘副院长很熟,你帮我问问他看,我太太需不需要打一针镇定剂……”

护士小姐很年轻,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哪经得起衣冠楚楚的耿墨池这般糊弄,一听到他跟什么院长很熟后,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哦,是这样啊,那我帮您问问看,您先请等会儿好吗?”

“当然可以,小姐你的态度真好,我不是病人都感觉如沐春风。”耿墨池非常有风度地恭维白痴一样的护士小姐,哄得那死丫头喜滋滋地去找他们什么见鬼的院长去了。护士一走,耿墨池就坐到我的床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蛋说:“宝贝,安静点,医生说你起码要在**躺两个月呢,如果你想让我对你好一点的话,可千万别惹我不高兴……”

两个月!我顿时两眼发黑,一下子就泄了气。“你还是让我死在你前面吧,这样显得你比较仁慈。”

耿墨池笑道:“你现在想死恐怕都没那么容易了,过两天我就把你接回家,好好伺候你,两个月呢,我就不信弄不出一个孩子来……”

正说着,高澎敲门进来了。耿墨池冷冷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杀过去,高澎本来是伸出手想表示一下友好的,看他纹丝不动的样子,顿时窘得无地自容,脸色灰白,悻悻地缩回了手。我瞪着耿墨池,觉得他太过分了,神气什么,你也就是个弹钢琴的!但同样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高澎的自卑,他耷拉着脑袋,根本没敢朝耿墨池看,也没看我,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边抽烟,平常的洒脱劲此刻荡然无存。

“护士,护士……”耿墨池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事?”外面的护士小姐忙跑进来问。

“去,把窗户打开!”耿墨池趾高气扬地命令道,“房间里有人抽烟,空气不好。”

显然他是针对高澎的!护士小姐不敢怠慢,忙去把窗户打开,并微笑着对高澎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病房,不允许抽烟的。”

高澎整个人都是僵的,看着护士,又扫了一眼耿墨池,非常难堪地熄灭了烟头。

“没关系,你抽,很久没闻到烟味了,我想闻!”我赌气地跟高澎说。

高澎看着我,又垂下了头,我在心里暗急,你怎么不拿出点气魄来啊!

轻易占了上风的耿墨池此时更加神气活现,走到我的床边,装作很温柔体贴地看着我说:“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要说太多的话,想吃什么我会叫小四给你弄。”

“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没好气地说。

耿墨池也不生气,笑着责备道:“你就是这么犟,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个性。”

我看了一眼高澎,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多么希望他此刻能站起来说几句话,即使镇不下耿墨池,但起码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啊,难道他不知道,他关键时刻显露出来的懦弱恰好助长了耿墨池的嚣张。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懦弱,他的自卑我多少了解,但他个性的柔弱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我一直以为他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洒脱随性,却原来也是装的。人为什么都要装呢?

高澎没坐几分钟就要起身告辞。他刚出门,估计还没走出去三步,耿墨池竟大声地说了句:“要找也找个像样的,没想到你这么堕落,居然跟这种人鬼混!”

我知道,高澎肯定听到了这句话。

“够了!”我忍无可忍,瞪着耿墨池,他刻意的摆谱恰恰暴露了他的内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一直很小心的,他从不让我看透他的心!

“你觉得你赢了,对不对?你想以此来掩饰内心极度的恐慌和无助,是不是?我懂,我完全懂你现在的心情,你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又想借他人来证明自己,你不甘心就此退出生活的舞台,因为从前在这个舞台上你一直是主角,光彩夺目,被人追捧被人恭维,一个当惯了主角的人怎么会甘心被人遗忘呢?你当然不甘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耿墨池别过脸不看我,但很明显,我的话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呢?”你要我记住你也好,在高澎面前显示你的优越感也好,无非都是想在人前继续保持你所谓的面子和尊严。

“墨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们现在闹到这个地步,我还是理解你的,我当然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们相互折磨了这么久,你在我心中留下的不是记忆而是烙印,记忆可以忘却,烙印能吗?你对自己难道就这么没信心吗?你这个样子只会让自己在孤独的深渊里坠得更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让我更深刻地感受你的真诚和宽容,我必定一生牢记你,怀念你,感激你,因为既然上天让我经历这一切,我爱了,也恨了,就会无怨无悔,这比让我带着怨恨记住你是不是要强呢?”

耿墨池眼中不可一世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他吃惊地看着我,被撕去面具后的脸露着惨烈的痛,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又莫名地忧伤起来。因为我爱这个男人,因爱也生了恨,我是如此地依恋他,想到他必将离我而去,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不能不忧伤。此刻我很期待他能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了病房。临出门时也只留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号啕大哭起来,拉上被子蒙住脸,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病房。我一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四周一片黑暗。自从祁树杰出事后我就一直生活在黑暗里,虽然偶尔也会看见过短暂的光明,可那光明太微弱,根本没办法跟四周无边的黑暗相抗衡。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法国动画片《国王与小鸟》,具体情节已记不清了,但我对片中描述的地下城印象深刻,那个地下城里的人们终日不见阳光,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从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样子,即使如此人们都还在向往着光明,地下城中一个流浪歌手每天都唱着同样的歌词:生活多么美好。

我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唱“生活多么美好”呢?一只弱小的小鸟都可以战胜国王,我为什么不能唱“生活多么美好”?唱吧,唱吧,生活多么美好,无论生活如何折磨你,生活就是这么美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在流泪,窗外阳光明媚,我爱的男人注定要离去,无法挽留,不能拥有,我只能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