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布舒难得的又发起了小孩子脾气,他猛然挺直了脊梁,将那袭枣红色的常服撑出了挺拔的形状。

东莪倾身而上拿着旗帕将他眼角的湿润抚去。他尴尬的将头一偏,别过了:“干嘛?把爷当成儿子打发了?!”

“噗——”东莪扫了他一眼,拧着眉头苦笑起来。执拗的再度给他擦起眼角来:“爷!臣妾自从有了女儿才知道,原来一个真正的女人并不是kao那些规矩堆砌起来的,而是kao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布舒仍旧别了别头,悻悻然的拉高下颚瞪着天花板眨了眨眼。

东莪的手被他拉了下来,合在两掌中摩挲着,复而他调整好了情绪,认真注视起她来:“何来谬论??”

东莪扇了扇睫毛慧黠的说:“.爷在臣妾心目中曾经是半个父亲,那感觉真的很好!有爱有包容、也让人觉得有依kao!臣妾现在有了女儿,希望也能给她这样的感觉,更想让爷.....也能体会到,这样美好的感觉回归于出处,岂不是理所应当!!”

“瞎掰!女人做了这么多年,嫁过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竟就悟出这么个屁道理!家门不幸!”叶布舒口是心非的弯起了嘴角。

东莪见他lou出了笑意,思量着.又开了口:“是呀!臣妾嫁过来这么久了,也没能给爷生个儿子袭爵,想起来都有愧!况且女人都该心疼自己的男人不是!?爷这么喜欢孩子,若是有机会再得——”

“得得得!你兜来兜去想说什么呐?!爷今日欠了老五.一个大人情。并不是要跟你商量的!”叶布舒脸色一变,笑容“嗖”的一下就没了踪影。

“可是,太后不是——”

“本来咱们的境况大不如从前,是不该执拗于一个.娶妻纳妾的家务事儿!不过,纳妾和娶妻是两码子事!若是福晋尚在府中,太后软硬兼施要让咱纳个小妾进府,倒还罢了,可再娶嫡福晋是断然不能应承的!否则,这个口一松,将来必然后患无穷!”

“怎么个‘后患无穷’?”东莪愣愣的看着他,拿出了学.子对先生的白痴神情。

“若这个口一松,你断然回不来了!!”

“为什么?何以此见?”

“勒克德浑既然.未受到任何波及,娶他的妹妹总好过和‘叛臣’扯上干系。墙倒众人推的今日,太后当然希望爷能有所觉悟,自动投诚,避免她再行周折。

一旦爷应承了下来,时日一长,‘多尔衮’一名无人敢提,‘四福晋’又有名有实,那谁还记得曾经的东莪格格,曾经的四福晋?!

多尔博归宗,本就意为让阿玛断后,如此一来,皇家玉谍要改为‘叛臣多尔衮无子嗣’非常容易!!

虽然太后到底想以什么样的方式让你‘消失’咱不得而知,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但她想要的结果,似乎是希望你‘从来没存在过’!!”

“——什,什么?从没存在过?”东莪瞪大了美目,一股由心而生的寒气将她冻结在了叶布舒面前,除了忽闪的眼和不断抖动的睫毛,她几乎无法动弹。

想起在郑亲王府差点被人陷害的事,她重重的拧起了眉头:那个时候父亲尚且在世,因纳娶了豪格之妻而和太后陷入了绝对的僵持,若把这件事设想为太后的报复,恐怕最为符合逻辑。

太后当时是打算通过“不忠”将自己从叶布舒身边赶走吗?是因为她赐了“点金凤”助自己保胎,却未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她想要的回报?亦或是她感到父亲不可控,为此后悔向他示好?!不管这猜测是否属实,至少今天的太后多少抱着一箭双雕的心态,既泄愤又除根!

东莪念想至此,猛然大惊。忽然担忧起叶布舒的处境来。她抬起眼帘紧抓着他的手:“那.....那太后不会对爷.....”

“不会!她不可能借抗婚的名义发难,那还不至于让皇子坐爵!况且她下任何大的决议,都得有人支持她才行!现在幼帝年少,不拉拢一个宗室里的亲贵能成吗!!”

“她会拉拢谁?济尔哈郎?”

“对!郑亲王可谓你父亲最大的一个对头,他偃旗息鼓忍耐了多年,眼下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彻底清除对手身边所有的亲信和部下。但是咱们的叔公苏尔哈奇没给他留下什么财产啊!如今他在外省的行宫别苑悄无声息的片地开花,那是爷倾其所有投注的筹码!他不会轻易放弃这条财路的!”

叶布舒抚了抚她的头,苦笑着深深吁了口气:“倘若爷坐爵入狱了,谁来给他创造财富啊!现成的总有完结之日,有人赚才会源源不断!”

东莪瞄了瞄他无奈中夹带的得瑟之情,不知道该骂还是该赞,这个“市井商贩”的铜臭味又来了,不过这次倒是蛮香的:“有了地位还怕没人送宝吗?济尔哈郎不忌讳爷的身份?”

“爷在他心里,也就是一个钱袋,外加沉迷女色的纨绔子弟,他胃口被养得这么大,谁送得起这个‘宝’!况且阿玛曾经的打压也带来了绝佳的效果,如今竟是没人忌讳爷什么,拉拢爷一起诋毁阿玛的人倒是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

“那皇上呢?他怎么看的?”

“皇上不用担心,阿玛曾反对爷晋升‘辅国公’一爵,他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如今他已亲政,且渴望摆拖太后及诸位元老对他的控制,更是巴不得将这些曾受过阿玛打压的宗室兄弟笼络到他身边儿去。”

“这么说阿玛曾经对你的不善之举,眼下看来竟是不幸中之大幸....”东莪黯然的将头一偏,陷入了复杂而凄凉的心境。

“那是阿玛为咱们留下的一条生路!爷若是有阿玛一半的才华和远见.....不说也罢,如今保全了福晋便是尽了孝了!”

“什么意思??”东莪两目炯炯的凝视起他来:“阿玛给咱们留了条生路??”

“你只知其然便罢,将来有机会再细说吧!爷只想让你明白,咱家一直都是拧成了一股绳的,不曾分歧过。至此你可放下曾经的迷惑和郁结!父辈保护咱们!爷得接替下去,好好保护你!人生中意外的收获总在耕耘中!父辈播下了善因,爷会为你收成良果!纵然命运再坎坷,希望总是有的!就像你说的,有爱、有包容也有依kao!所以你要勇敢,别绝望!!!”

东莪愣愣的望着他,心间翻覆起了巨大的澎湃和感动。为父亲也为丈夫,对父亲无尽的思念从终日压迫的心底势如破竹的“砰砰”炸响。他们曾瞒了她很多事,出发点却无不因为爱和无私的给付!

化为尘土的父亲忽然有血有肉的朝她走来,还有她的叔叔,她的伯母,所有爱她却已陨落的星星.......,都闪耀了起来,让她看到了被点点光芒照亮的未来之路。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透亮,越聚越多的雾气亮晶晶的堆砌成了千百个镜子,叶布舒的影像越来越模糊,成千上万的在她眼前晃,她吸了吸鼻子,两行热浪冲出了眼眶:“咱们还有未来吗?”

“当然!”

“咱们的女儿将来有机会给他的阿玛承欢膝下?”

“当然!”

“爷为此可能会粉身碎骨!”

“为妻为女,殒身不恤!”

“爷——”

东莪投入了叶布舒的怀中,眼泪冲刷着两人阴郁的心境,就像暖春五月的阴雨,在潮湿后,让人期盼总会迎来艳阳天。

*

六月二十五 爱新觉罗.穆丹满百日

昆仑阁冬暖夏凉,是整个男爵府中男主待得最多的院落。苏克萨哈因出生武职不善文赋,因而将这硕大的“布库”房当做了他的大书房。他收藏的兵器就像藏书一般罗列在披屋中,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东莪作为特殊的家奴被安置于此,从她在东厢生下一女,至此已经三月有余。她的抵触情绪丝毫未减,心态却已由最初的鱼死网破,在叶布舒给予的希望中变成了安之若素。

苏克萨哈此时又以一等男爵加授云骑尉,并授命护军统领。进入了清核心议政中心。扶摇直上的他,万事俱备,只差再上沙场立下新的功绩,便能逐渐扭转皇上不太认可的尴尬,重新为叶赫家带上荣誉的徽章。

他的父亲苏纳是一个争议颇大的“额驸”,他喜贪财色、行事鲁莽,且嗜杀成性。曾妄杀降民俘虏,为此而受到清廷的重罚。

但是他的战略能力却不容小视,早年随太祖初创业,崇德年间又从太宗伐明,其攻破长安诸堡及昌平诸城,五十六战皆捷......这样成绩斐然的战果,一次次保住了他的官爵,使得他不尴不尬的度过了荣誉和耻辱交替的一生。

苏克萨哈少言寡语的性格,多半来自较为扭曲的童年。他的母亲贵为公主,不过他们叶赫一家,却未得到皇家更多的关照及重视,六公主的父亲不管有多伟大,都已埋入了后金汗王的墓室,她丈夫的作为才是这个家族兴衰的源头。

努尔哈赤儿女众多,除了对十四子多尔衮、幼子多铎和大女儿东哥特别宠爱以外,对其他的子女并不上心。苏克萨哈对他这个外祖父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对他充满了敬畏和崇拜,就像任何一个臣子对最高无上的王一般。

在一种相对清醒的亲情关系中,他自幼便窥见到外祖父的心意,并大受影响,认为多尔衮才是天之娇子!若不是他这位十四舅在朝权的激斗中不明不白的陨落,他是绝对不会倒戈叛变的,

他愿意追随舅舅,并非因他一朝一夕的得势,而是将舅舅当做为了未来的王。如今这座巍峨的山峦轰然倒塌,他从童年便一直死咬的真理陡然消散,恐慌让他无处藏身,旧梦醒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王朝没有永恒的期待!只有当今的膜拜!坐榻上那一位不管有没有英雄认可,都是拿着他人生死令的“神”!

他曾旁敲侧击希望舅舅能发动兵变,一举夺取天下,可惜舅舅并没有理会他的暗示,而是径直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了下去。

面对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干,他选择了背叛。他的十四舅成了他苏醒之后的第一个牺牲者,亦或该称之为“救赎者”。他以践踏父辈的荣誉,换来了平稳的过度,以及辉煌的未来。

他追随的王已成灰,但背叛之举必然遗臭万年,他唯一庆幸的是,避免了诛灭九族之灾。可惜人生太多未知数,他绝不会想到,今日所为只是将那灭门惨剧延后了几十年而已。

“东莪,你在干什么?”

“——爵爷?!奴婢叩见——”

“好了好了,别叩见了,今天妞妞满百日,你不该换身衣裳吗?还在这里摆弄些什么?”

东莪的屈膝礼被止,悻悻然的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淡然说:“回爵爷的话,穆丹不过是奴隶之女,何须大肆渲染百日之庆!爵爷前些日子应奴婢之请,从........从罪臣府邸搬回来的书籍需要罗列整列,这些事儿别人也做不好,奴婢感激之余定当效劳了。”

苏克萨哈打量了她一番,被她的“感激”二字激发了好心情,他僵硬的面孔为此荡漾起了波澜,牵起嘴角说:“感激什么,都是你的书!我让人将它们全部搜罗回来了而已。得空的时候再收拾吧!今日都是府上的家人,吃顿庆宴而已,快快换身衣裳带孩子过来。额娘等得心急了,别让她老人家操心,毕竟她不曾....对不住你,疼爱之心没变过。”

东莪低头不语,沉默了半饷刚想了个名目准备以此推拖,苏克萨哈眼明嘴快立即说到:“你是不是没有得体的衣裳?我都给你置备好了,就放在西厢,去试试吧!”

东莪尴尬的抬眼看了看他,莫可奈何的福了福身说到:“爵爷有心了,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不想那一袭旗装如此隆重,色泽鲜艳绣工精细、立领呈马蹄、假袖二三副....不但如此还有一众挂于胸前的小配饰,一一俱全。

李嬷嬷刚牵起袍子在镜前给她量了一量,她便眉头一皱推开了:“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东莪姑娘这姣好的身段儿本不该埋没的,若不是.....既然这是爵爷赐的断然没什么不妥!这身衣裳衬你正合适!比划着也能让人感到舒心呐!”

李嬷嬷高兴的打量着旗装,不时又比上东莪的背部左看看右瞧瞧,东莪还未开口再言其他,嬷嬷忽然盯着手里的衣裳说道:“哟!绫波纺的绣品!百字号成衣!这怕不是爵爷亲自置办吧,他哪里懂得女人家的衣裳得拐这么几个弯儿啊?!”

“什么?绫波纺的?”东莪急忙转过身来,在嬷嬷眨巴着眼的愕然中,拿起她手里的旗装翻转了过来,正对袍面儿的云头处,果然娟娟绣着几个小字:绫波刺绣

“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它了,帮我穿上吧。”东莪眼神空洞的将旗装递给了嬷嬷,那边厢欣慰的接过手来抖了抖,往手腕子上一搭,利索的抬手解起了她的领扣来:“这不就对了,多好的衣裳啊,东莪姑娘本就是金枝玉叶,在爵爷这儿只要他说了话,便无碍!”

这件淡粉的旗装竟然出自绫波纺的绣品,那么是苏克萨哈辗转几处去订做的咯?东莪眨巴着眼,隐隐痛心。昔日的欢欣和今日的狼狈扭成了一根粗大的藤条,狠狠鞭笞着她的心。苏克萨哈太jian猾了,他料定这件旗装跟绫波纺扯上了干系,她便爱不释手,拒绝不了吧。

她呆滞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在那袭氤氲而生的粉泽中,娇嫩如蕊的服饰衬出了一个面带仇恨的娇人,多扭曲,多疼痛,多伤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