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摆在老夫人位于北翼的院落里,东莪抱着穆丹迈步进了园子,喜上眉梢的老夫人立即将她唤到了身边。

姑侄俩在这一段时日里,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关系,老夫人对东莪疼爱有加,处处照应着她。但东莪却并不领情,对她的好意避之不及。不过,每当老夫人为此而神伤时,她又会软下心肠,出言相劝。

“哟!莪儿,怎么不给孩子戴她舅送的长命锁呢?”

“回夫人的话,这本是汉人的东西,皇子阿哥们应准佩戴佩戴,倒是无碍。但是穆丹身份低微,此举恐怕不妥!再说吧、以奴婢现在的状况,孩子也跟着遭罪,倒不如贱命贱养,少生是非吧!”

东莪刚刚落座,闻言立即抱着穆丹起了身,恭敬的回道。苏克萨哈脸色有些难看的说:“什么贱命不贱命的!这儿没个外人,别这么说!快坐下!”

“莪儿快坐下,你说得也在理!贱养有它的好处,孩子病少、好养育!既然你这个当额娘的开了这个口,那就先这么着吧!!咱不凑那热闹就是,将这特权留给宫里的小哥儿也罢!”

说话中老夫人拍着东莪的.肩,将她的身子轻轻压下了座。这席话的后半截似乎是对苏克萨哈说的,那边厢会意的立即不再言语,也坐了下来。

“其实带个长命锁也生不出什么.是非,咱爷不是连更大的忌讳都没放在眼里吗......得了,穆丹命真好!爷——人都到齐了,什么时候开席呀?”

长久的沉默袭来,将空气中的.风凉劲儿打消,取而代之的是氤氲而起的压抑感。东莪不禁悄悄抬眼瞄了瞄苏克萨哈,旦见他凛冽的沉着脸,似乎并不准备搭话。老夫人愣了一愣,好整以暇的开了口。

“我说木莲,你的规矩是怎么学的?这还轮不到你说.话吧?今儿是怎么啦?”

“回额娘的话,臣妾不过是.....是觉得缺点喜气,想凑凑.热闹嘛...”被称作木莲的女子悻悻然的垂下了眼帘,言语中的恭顺挡不住她眼底的不悦。

苏克萨哈淡淡白了她一眼,结束了呈长的瞪视:“.来呀!开席!”

传话的太监闻.令传膳,婢女们翩然而至,将菜肴一道道捧了上来。席间的两个小嘎子规规矩矩的等着老爹发话,丝毫不敢造次,女眷们倒是缓和了紧张的神色,低声交谈起来。

东莪深深吁了一口气,怀中的女儿依依呀呀呓语着,她低下头来哄了她几句,面容上浮起了温情。

“呀!这小丫头不过百日,长得挺好呢!还能呀呀出声,真稀奇!”

东莪闻声抬头,竟然又是刚才那位木莲发了话,不过显然口气友善多了,带着讨好的意思。她刚扯起一抹僵硬的笑意,想寒喧几句。坐在她正对面的苏克萨哈“砰”的将碗剁在了桌上。

“你有完没完?!让不让人安生了?不想吃就回房去!!”

“阿玛——您别骂额娘了.....”

苏克萨哈这一声喝叱,不但引来木莲一抖,更是让坐在她身边的小嘎子,非常专业的瘪了瘪嘴,挤着眼泪求起情来。老夫人心痛孙子,赶紧责备起了儿子。缈英左右瞄了几眼,不得不开口劝慰,这北翼的院落里,顷刻间便热闹了起来。

东莪惶惑的看了看众人,赶紧拍了拍女儿的背,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她。可突然而至的喧哗,让孩子一时适应不了,终究是哇哇的啼哭了起来。

苏克萨哈盯着哭闹的孩子看了看,终是无奈的起身说到:“都别闹腾了!图克索!阿玛就看在你的份上不再责难你额娘!不过,你为此得替阿玛好好看住你额娘那张嘴!她若再多嘴多舌,阿玛就连你一起罚!!”

小嘎子立即鬼机灵的一乐,冲他爹拢了拢小手:“阿玛英明!儿子记得了!”他身边的木莲讪然一笑,赶紧拉着她的好儿子坐下了。

那闹哄哄的氛围,陡然登场,又陡然谢幕,东莪抡圆了眼扫视了众人一番,急忙低下头不住哄着哭闹的女儿,眼下看来就只得她“不听劝阻”的闹个没完了。

老夫人侧过身来拍起了穆丹的背:“瞧吧,将穆丹也吓着了,这是要做什么嘛!唉!!”

东莪尴尬的顾盼了一番说:“夫人,奴婢还是退下吧,好好一个宴席都让这不懂事儿的孩子给搅了!”说罢她扫低眼帘,故意不看老夫人的脸色,起身福了福,抱着孩子离席了。

老夫人见状,心下急了。她半站起身来阻拦的话还未出口,苏克萨哈快速起身跟上了东莪的步伐:“东莪!你别走!没关系的,哄一哄就好了!”

东莪扭头看了看他,余光再扫了众人一眼,除了老夫人外,苏克萨哈的妻妾一个个闷声不吭,好像巴不得她快快消失一般。她淡然的收回了目光,微垂着头说:“爵爷的美意,奴婢和穆丹都心领了!主子们还等着你入席呢,奴婢还是先告退了。”

说罢她僵硬的侧了侧身,使得那扶着肩的手讪然滑落。刚要迈出步子,一把亮亮的嗓音毫无预示的介入了进来:“东莪姨娘,让我来哄哄妞妞吧!”

极为错愕的一愣,东莪轻蹙起眉头回转了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大的嘎子,他落落大方的含胸而立,眉清目秀的面容上带着谦和的微笑。拍着哇哇啼哭的女儿,她不可置信的问道:“小主刚才叫奴婢什么?”

“姨娘啊!!”那边厢答得理直气壮,并离席朝她走了过来。

“可......可是,是谁让你——”

“是我让他这么叫的。”苏克萨哈似乎有些局促,站在东莪身旁抢白说到:“东莪,这是我的长子,他叫查克旦!”

一丝恼怒爬上了心间,东莪斜眼看了看苏克萨哈,不禁感到“荒谬”两个字在脑海中逐渐膨胀。念及查克旦已来到了她的身旁,不便在孩子面前发作,她只好装作低眉顺眼的恭敬垂起了头。

不料,查克旦温言软语将穆丹一番逗弄之后,哭声真的渐渐小了。她悄然看着面前这个小嘎子,带起了考量的神情来。他眉宇间的温柔,是他天性纯良的最佳写照,他对穆丹lou出的喜爱一点也不造作。东莪一时恍惚,想起了叶布舒和自己的童年。

查克旦显然对他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除了不动脑筋的盲从父亲的“谬论”外,更超乎年龄的懂事,他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便及时站出来替他解围。

东莪不但从他身上找到了叶布舒的影子,也由此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之间深厚的感情。她抑制不住的瞪了苏克萨哈一眼,恨意从眼眶中倾巢而出,将苏克萨哈一桶冷水从头至脚浇了个透。

穆丹竟然咯咯的笑了起来,东莪收回瞪视低头看了看两个孩子。不管大人做错了什么,孩子是无罪的。她的心境平和了起来,温柔的摸了摸查克旦的头:“小主真是了不起,奴婢得谢谢你!”

“东莪姨娘——”

“小主!别叫奴婢姨娘!

“为什么?”

“这样称呼会给你们叶赫家带来不幸的!奴婢现在是你的奴才而已!”

“可是阿玛说——”

“是爵爷搞错了,若是真要按辈分称呼,奴婢也是小主的姑,不是姨!”

“可是,若阿玛将来把你娶进了门儿,查克旦不就该叫你姨娘了吗?!”

“查克旦!!回座位去!”

东莪“腾”的涨红了脸,无言以对的羞愤中,苏克萨哈大为尴尬的将儿子赶回了座位去。查克旦并未lou出不悦之情,笑嘻嘻的一步三回头,奔回了座儿。

老夫人见长孙归了座,东莪却还是一动不动没有入席的意思,便拉高了下颚催促到:“莪儿!既然孩子没哭闹了,就快入席吧!菜都凉了!”

缈英闻言也随声附和起来。她经过上次的教训似乎对关于东莪的事小心多了,听到老夫人发了话,才一边劝说着东莪,一边迎上前来接过了她怀中的孩子。

这一顿庆宴吃得尴尴尬尬,少言寡语。苏克萨哈的三妻一妾都静悄悄的动着筷子,很少搭话。只有老夫人和查克旦时不时和东莪唠唠嗑,查克旦似乎很高兴,期间还讲了不少笑话,惹得老夫人开怀大笑。苏克萨哈重新做起了木桩,没人出言不逊打乱次序,他便永远没有声响。

他的小儿子赖在木莲身旁,不住的对东莪做着鬼脸,虽无恶意却不见得讨人喜欢。东莪扫视了他几次,终于按耐不住抡圆眼眶,将眼白一翻,大大吓唬了他一下。那边厢一顿,兴许是觉得对方这个鬼脸太可怕,他便自愧不如的收起了没完没了的“挑衅”,转而跟他的老爹撒起娇来。

众人都未察觉到这个小cha曲,包括苏克萨哈,东莪吓唬完他的儿子,自然而然警惕的观察着老子有什么反应。旦见他垂着眼帘替老夫人夹着菜,一副完全无感知的神态,她刚要安然收回凝视,却见他的唇边漾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

“爵爷把孩子给奴婢吧,你不必送了!让你费心了!”

“费心什么,都是自己家的——都不是外人,你掌好灯就是”

东莪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时不时扭回头游说着苏克萨哈,却只得来一次次的婉拒,看样子他是执意要将她送回昆仑阁才肯罢休。

夜色中的房舍憧憧影影,昆仑阁已经不远了。东莪听罢身后哄着孩子的笑声,心里跟针扎一般疼痛,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面色不善的转身说到:“爵爷,就不必再送了吧,已经到了。”

苏克萨哈无暇看她,跟怀里的穆丹呀呀说着莫名的话语,看他那股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孩子的爹。他那一口一个“妞妞”的昵称让东莪的忍耐走到了极限,她突兀的朝孩子伸出了手去,想将她抱过来:“爵爷!她不叫妞妞!!为什么你就不能尊重下别人!怎么老子儿子一个德行!!”

此言一出,除了穆丹的呓语,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东莪懊恼不已,觉得对不住查克旦那孩子,她咬了咬下唇面对苏克萨哈绝对森冷的注视,沉默了。

“查克旦是个好孩子——”

“奴婢知道!!是奴婢出言不逊!奴婢该死!”东莪被自责困扰,突兀的打断了他的话:“奴婢不该对小主不敬,小主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苏克萨哈搂紧了孩子,随便也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六月间,怎么手还是冰凉的?”

东莪猛的将手一抽,尴尬的转回身去:“奴婢心冷!”

“为什么?”

“‘为什么’??爵爷、你说呢?!在这府邸里待着,奴婢断然暖乎不起来!!不但如此!爵爷还擅做主张给穆丹取名叫妞妞,且让小主称奴婢为‘姨娘’!!爵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不是我故意安排的,是查克旦追着我问关于你的一切,我无以作答,只好随口说到,那知道他便记下了。他喜欢你,这是真的。”苏克萨哈平静至极,看似答了话,却是一样都没回答。

“他?他凭什么会喜欢奴婢??怕都是爵爷教的吧?!”

“我教的?我没教过他。我不会教他去崇拜一个女人!”

“爵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来就长了。乐意听吗?”

“若不是爵爷杜撰的,听听也无妨!”

东莪那凛冽的神态,让苏克萨哈淡淡的浮起了苦笑。他搂了搂怀中的穆丹,看她的眼神迷离了起来。

“布库、马射和步射三项竞技中,步射是你的长项,在每年朝中的列赛里,你几乎没失过手!我阿玛在世时,每年都会带上查克旦一起去。他从被抱在怀里观瞻,到能下地拍着手叫好,年年都看到你在步射上夺魁。他仰慕你,也崇拜你。你是他的一个目标,他的勤奋的动力!”

东莪安静了下来,出神的失了焦距:“他的目标?”

“十四岁晋升多罗贝勒!”

“那不可能,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做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个梦让他勤奋。”

“你个阿玛当得太自私,倘若等到他发现一切都是空想那一天,他会很失望的!!”

“男人应该经得起打击。”

东莪黑白分明的眸子滑过了一瞬透亮的光,这个叛王者如此酷似曾经的“王”,他能彻底的和过去划清界限,却无法抖落盘踞在他身上的这些特质。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嘲讽声呼啸而过,刺得她鼓膜作痛。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不!你说得太对了!”

“那你为何恼怒——”

“爵爷、你对你儿子的教育非常严厉,但却能让人窥见到你对他的看重和爱。就像阿玛对待多尔博一样,而且是一模一样!!你将来应该下地狱!因为你背叛的不止是我阿玛,更是你自己!

你的内心世界已经沦陷了吧?!亦或在我阿玛去世的那一刻,你的‘王朝’便已飞灰湮灭,垮塌成了废墟!没有他,你注定走不远!

你就像一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却手执锐器捅死了抚育你的娘!!死亡会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你!因为你不再有信仰!就只是一个恶魂而已!我等着看你消散那一天!!”

燎原的怒气烧红了东莪的脸庞,她咄咄逼人的话语让苏克萨哈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却。在他震惊的神情中,她怒不可遏的扔掉了灯笼,夺过了女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