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间与胯对垛之中,两脚先取四方,立后,此转左脚,大指垛中心....”

“是”

“手抬高!”

“遵命!”

“此为丁字不成、八字不就。左手开虎口,微松下二指.....”

昆仑阁的院子里赫然立着硕大的箭靶,七八丈开外的院门口立着两个人。东莪左右瞄着查克旦的姿势,不时用手中的树枝指点着他不到位的地方。

查克旦无比专心,汗珠汇集成了一滴滴晶莹的水滴落在了他的眼中,那咸咸的水滴激起了他的眼泪,他呲牙咧嘴呼起痛来。

东莪摆起了严师的谱儿,一点也不打算让她这个学生稍作休整,她转来转去纠正他的姿势,树枝“啪啪”打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奴才的影子早飞得没了踪迹。

“无动容,无作色,按手颐下,引.之令满,取其平直.....”

“手好酸——”

“啪”她手里的树枝挥向了查克旦.的手臂,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径直说:“压其肘,仰其腕。胸凸背偃,皆是射之骨髓疾也——这一箭还未放,你急什么!忍着!”

“可是每放一箭都得折腾上一.盏茶的功夫啊!!步射是这么个练法吗?”

“当然”面对学生愁眉苦脸的质疑,她难得的lou出了.捉弄人成功的高兴劲儿:“你若请我当你的先生,便得听我的话!抬高!别抖啊!!”

查克旦咬紧牙关眨巴了眨巴眼,将那些流进眼里.的汗统统竭力逼出了眼眶,可是刺痛却无可避免,他几乎想放弃这摆好的架势,抹一抹汗了。

“右手摘弦,尽势翻手向后,要肩臂与腕一般平直,.仰掌现掌纹,指不得开lou,此为压肘仰腕。”

“是!”他用力闭了.闭眼,决心坚持到底,浓眉下的大眼一睁,他朗朗回到。

“好样儿的!够爷们儿!满弓——”

东莪颇为赞许的拍了拍手,大喝一声,替他下了最后的口令。查克旦屏气凝神将所有心力倾注到了鹄心上。

东莪站在他的身后瞄了瞄,仿若自言自语低声说到:“神凝箭,亦非靶!”

“是!——可是,那怎么射得中鹄心呐?”

“这是两码子事儿!靶是敌,箭是友,你该信任谁?!”

“是!先生说得好!查克旦遵命!”

“好!——屏气——瞄准——放箭!!”

“嗖——”一声呼啸,查克旦射出之箭不偏不移,稳稳定在了鹄心外环上。东莪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边厢的欢呼已震天了。

“我射中鹄心啦!!中啦!!今年秋季列会我要请命入赛!!”

“还早着呢,多练练吧!不过底子不错,够格儿了!”

“真的吗!!太好咯!!”

查克旦一蹦三尺高,在院子里跳来跳去欢呼到,引得李嬷嬷抱着穆丹笑嘻嘻出来观望:“哟!小主,您这是干嘛呢!?”

东莪抿嘴走向嬷嬷接过女儿搂进怀里亲了亲她:“额娘将来也教你步射可好?恩!?”穆丹才午休起来,稀里糊涂皱了皱眉,依偎在她怀中懒懒又闭上了眼。

“东莪,你们在做什么?”

查克旦的欢呼掩盖了脚步声,这一声问话突兀介入,使得众人一愣。东莪抬眼一瞧,抱着孩子上前矮了矮身:“奴婢叩见爵爷——”

“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您别责备东莪,是儿子央求她指导儿子练步射的!”查克旦立即收起了雀跃之情,来到苏克萨哈跟前打了个千。

苏克萨哈错愕的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说:“练步射挺好的,阿玛为什么要责备她?不过你怎么大张旗鼓对人家直呼其名起来了??”

“这——这——”

“回爵爷的话,这是奴婢恳请小主这么称呼的,希望爵爷别介意!倘若有什么不妥,就请责罚奴婢吧!”

苏克萨哈扫视着东莪抱着孩子矮身行礼的艰难,重重叹了口气,他慢步上前将她一搀:“以后抱着孩子就别行礼了,都是自家人,没这么多繁复的礼仪可遵!”

“那可怎么行!规矩还是要讲的。”东莪缓缓直起了身,没有抬眼瞧他。

苏克萨哈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却终是顾及儿子查克旦在此,只好将话又咽了下去。

他朝孩子伸出了手去,打算抱一抱她,东莪却暗暗较劲,死死不放手。他尴尬的望了望她,掩饰不住沮丧的收回了手来。查克旦认真的看了看他俩,嘴角一弯上前一步说到:“阿玛!您瞧瞧儿子射的箭,中鹄心啦!!东莪给儿子当了大半个月的先生,功不可没啊!!”

儿子为他解围,这份孝心和机灵让他和东莪同时一震,两人都尴尬的带起笑来。东莪颇为抱歉的看了看查克旦,看来他是个细心的孩子呀,连长辈这点微妙的动静都没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就像是——念想至此,她黯然的却上了眉头:就像是叶布舒少时一样。

苏克萨哈摸了摸长子的头,努力做出了高兴的表情:“是吗?!原来你偷偷拜了师呀,是想一举将阿玛比下去吧?!别忘了,还有马射和布库!一样都不能放松哦!”

“是!儿子遵命——”

“还有文赋韬略!爵爷忘说了,查克旦将来是要做立马昆仑的大将军的,没有满腹韬略的学识,怎么打胜仗啊?”东莪微微一笑,似乎是在补充,却又更像是提醒。

父子两一个感慨一个懵懂的将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她拍着穆丹的背,轻轻哄唱着歌谣,回避的侧过了身去。暗暗自我安慰到,刚才无意间让孩子陷入了尴尬中,算是一言还一行,两清了。

“说得有理!你觉得他现在的课时安排得如何?”苏克萨哈认真的凝视着她的侧面,忽然lou出了求教的神情,一旁的查克旦走到东莪身边也拉了拉她的衣襟:“东莪,咱们满清的诸王贝勒都是kao‘文’打的胜仗?”

这父子俩同时问话,她顿感颇为诡秘,敢情真把她当先生了?不过,细细想来这也并不为过。她曾经接受的教育跟皇子阿哥是一样的,只是将御书房的先生搬到了睿亲王府中授课而已。

这些先生除了教皇子们汉语典故及诗词歌赋,无不穿cha了大量治国之道和为人君臣的学问在其中,如今若是真要让她给这个十多岁的小主当一当先生,兴许还能凑合凑合。

东莪抖了抖睫毛,转起了脑筋,听闻苏克萨哈催促的一声轻咳,她来不及细想的拖口而出:“小主的未来何其重要,爵爷、奴婢想单独跟你聊聊!”

苏克萨哈大为意外的一愣:聊聊?她什么时候转性了?有些局促的眨了眨眼他冲长子抬了抬下颚:“查克旦,你先回吧,阿玛晚膳时过来和你一起用膳,让你额娘通传伙房!”

查克旦欣喜的一乐,打了个千一溜烟跑出了院去。东莪转身将孩子抱进了东厢,复而站在门口冲苏克萨哈抬了抬手:“爵爷,请堂屋坐吧!”

昆仑阁被用来容纳叛臣之女,除了一个照看孩子的嬷嬷,无人可使唤。东莪自己动手给他泡了一杯香茗,苏克萨哈的视线跟着她打转,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就像是唯恐她这巨大的转变来源于中邪。

“别忙活了,你想跟我说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一一应承你,你不用这样!!”

“是吗?”东莪一愣,轻轻冷哼一声端起茶杯转身放在了他手边的小几上:“奴婢还以为请爵爷帮个忙需要交换条件呢?!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自从东莪在夜色中将他一顿臭骂之后,便处处躲着他,被她堂而皇之含在嘴里的礼仪,总是一刹那就能被怒火烧化,让苏克萨哈不禁在面对她之时带起了紧张的心情,她的这通话让他莫名其妙焦躁起来。

郁结的闭上眼目,他叹着气说到:“奴婢、奴婢!你眨眼便能翻覆礼仪,对我破口大骂,你还奴婢个什么劲儿啊!帮什么忙?交换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奴婢想知道我额娘和其他姨娘的情况,还有!睿亲王府的家奴们,他们——都不在人世了吗?”

东莪在他的抱怨中,快言快语问到,将他的委屈劲儿陡然压下,继而拧紧眉头沉默了。

“说话呀!!她们都怎么了?当日若不是宗人府急于提审奴婢,恐怕爵爷安生不了!!打那之后,你每次都避而不谈,拼命搪塞!到底是何用意??她们是死是活,你总要有个话呀!”

“她——她们改嫁了——”

“都嫁给谁了??爵爷不是说会好好安顿奴婢的额娘吗?!难道那都是打的妄语?”

“你今儿是怎么了?”苏克萨哈被追问得额头冒起了汗珠,他慌乱中拍案而起,不重不轻的喝叱了一句。

“回爵爷的话!奴婢今儿有幸找到了能和爵爷交换的筹码,于是便迫不及待想和爵爷做个交换!”东莪冷冷的退了小半步,面无表情的说到。

“什么筹码?”

“爵爷,四品文臣所受之课不外乎是一些皮毛,怎比得上翰林院执教御书房的超品大人。奴婢自知身份卑贱没这个资格,不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学子丹心何须介怀尊卑。若是爵爷能带一些消息给奴婢,奴婢愿意将所学所知统统教给你的儿子!”

“我得谢谢你。”听罢她的言论,苏克萨哈愣了很久,他张开了虎口捏了捏太阳穴,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说到。

“谢我什么?”东莪瞪大了眼睛,不明就里的望着他。

“谢你将查克旦支开才说了这番话.....”

“你——”东莪一时语塞,哑言了。他显然在抱怨她的“交换条件”太冷血,不管怎么说,查克旦跟她也是有血缘的。

讪然抖了抖睫毛她悻悻然的开口说到:“奴婢教小主步射,并不在交换之列,爵爷不用担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那边厢勃然大怒的一声大吼,将东莪震得一抖。几曾何时见识过他的愤怒,他不是一只肮脏的老鼠吗?怎么变成蓬着鬃毛的狮子了?

“东莪,不管你怎么恨我都行,不过查克旦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你倘若愿意教他,我很感激。不过若是交换,我不敢!”

“什么?不敢?”

“我怕让查克旦知道,他崇拜的‘贝勒爷’授教于他是因为一宗买卖!你想知道的事,我能告诉你的,统统会告诉你,你不必这样!”

她的仇人希望她能对他的孩子好一点,她哑然失笑,不过却重重的跌入了惭愧中,无法自拔。他说得多好,他怕让儿子知道这是一种买卖!可是他做的买卖呢,竟然断送了整个家族的一切!

这样复杂的情绪翻覆在她的脑海中,她时而恼怒,时而愧疚,半饷也没能言语一句。

苏克萨哈缓缓步进,朝她走来。脸上带着疲惫,也带着伤痕,东莪退了一步又一步,终于“咯噔”一声,踢到了门板,被他逼到了角落上。

“爵爷,你要做什么?”

“对查克旦好一点,他曾经将你当成膜拜的对象,现在把你看做半个额娘。”

“别lou出这么悲情的神情,这让人感到恶心!查克旦有额娘!他是缈英的儿子!你疯了不要紧!别教坏了孩子!”

“我没教过他,是他对你盲目的崇拜让他希望做‘巴图鲁’的儿子。他不是缈英亲生的!”

苏克萨哈那拧紧的眉头就像是一条理不清的乱麻,东莪震惊的瞪着他,喃喃重复到:“他不是缈英亲生的.....”

“除了我额娘、缈英还有查克旦本人,没人知道这件事!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儿!”

“什么意思?查克旦不是缈英亲生的?他自己竟然知道这事儿?”

“对!是我把他的身世告诉他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他时时自危,别以世子自居,放纵自己纨绔享乐!”

“你太残忍了,他才十多岁而已!”

“可他终究要长大!还有更为残忍的事,缈英并不是尼叶赫,她不喜欢查克旦!我的府邸里竟找不到一个‘尼叶赫’来好好抚养我认定的世子!!”

“你——你荒谬得可以!!既然你事事效仿我阿玛,一定是将他视作了人生楷模,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他!?”

“你问得好!我现在夜不能寐,食之无味!终日受着良心的煎熬,我后悔了!后悔极了!但是倘若再让我选,我还是没得选择!依然会这么做。因为我不能将灭门的灾害带给家人。”

“于是你就将灭门的灾害带给了我阿玛?带给了我们睿亲王府?!”

“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他,顺治九年将是一个最终期限,若不归政必然有险!要么就反!要么只能还!可是他不听我的!!他不听!哪曾料到七年底就出事儿了!!”

“什么叫‘出事’儿!?我阿玛他不是跌下马背外伤致命的吗?!”

“他南征百战一辈子,落马会让他身亡!!?”

两人莫名其妙的从查克旦的事儿,转到了多尔衮的死因上。东莪惶惑的瞪大了眼,两手拽着他的衣襟的追问着,使他更为狂躁的将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

那一时的失言,久久不散,在堂屋内盘旋回响。他清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错愕的游走着目光,他不知道何以挽回。

恍惚的抬起手来,他两手握紧了东莪的柔荑,有一滴无名泪在干枯已久的眼眶中打转:“你别问!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苏克萨哈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不是倒戈叛王,而是没有执意追随我的王出猎古北口外!他的事,到此为止,咱们永远别再谈了.....”

东莪无法动弹呆滞在了原地,泪如决堤:“你的话是在暗示我,我阿玛死于皇权斗争的暗杀?”

“我没暗示你什么!不是让你别说了吗?!”苏克萨哈抡圆了眼几乎要暴跳如雷:“咱们别谈一个不存在的人好吗??谈谈你想听的另一些人吧!!算我求求你了!”

“谁?”东莪僵硬的扭过脖子来,神情有些恍惚了,那晶莹剔透的眼泪不断涌出了她透着仇恨的眸子。

“比如你的额娘,还有姨娘们.....”苏克萨哈用力将她拥进了怀里,痛苦的从牙缝中蹦出了话来。他竭力的揉着她的身子,获取来自于她身上的体温和香气。她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清新,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具恶臭的行尸,他渴望她来原谅和拯救。她却铁镐在手,一次次将他铲晕深埋,巴不得他万劫不复永不归来。

这一个拥抱像是需要救赎的罪人,在向神灵祈求庇护。东莪抖了抖睫毛,脑海里拼命搜索着父亲出猎前后的事,却毫无头绪的只是将她越扰越烦恼,她缴械抛开了那个问题,心力交瘁的问到:“她们怎么样了?”

“你的额娘被遣送回儒教国,是一辆颇为落魄的马车将她接走的,这是我亲眼所见,你大可放心。本来想告诉她你一切都好,可是——”言及于此苏克萨哈身子震了震,似乎情绪很激动。

东莪听到他将牙关咬得咔咔作响,半响之后才怔怔说到:“可是她吐了我一脸的吐沫,扭头就登上了马车......”

“她吐的好!你是咱们睿亲王府最大的公敌,咱们都恨你,恨之入骨!”东莪淌下泪来低声说到。想起了她刚烈的额娘,她是如此思念她,好在她安然无恙,纵然天各一方,也算结局不错了。

苏克萨哈轻轻一颤,更加用力的搂紧了她:“你们恨得好!若没有这些仇恨,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了。”

东莪挣扎着拖离了他的怀抱,他罪孽深重的灵魂,任何神灵都救赎不了,就让他带着那些恐惧和愧疚下地狱吧!她定睛看着他追问到:“还有呢?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以后都别再自称奴婢了吧,这样多好!”

“别岔话!还有呢?姨娘们怎么样了?!”

“——好,我都告诉你。你的姨娘们已经被发配到朝中各官员府中为奴,不过她们短时间内就会被收为通房....那是...那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事儿,断然不会记录在案,但是必然会如此发展。”

“为什么?因为所有痛恨我阿玛的对手都在等着用糟蹋他的妻妾来泄愤?”

“......是的。”

东莪的神色晦暗无光,她盯着不知名的地方,恍若自语的说:“阿玛不曾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苏克萨哈慌张的解释起来,未曾想到她话锋一转就将“罪名”直接扣在了他的头上,他涨红了脸口拙的不知道该如何澄清。

“没有?!你不是想将我收成通房吗?”

“那是两回事!不是报复!是——是.....反正不是报复!”

“是吗?”东莪入魔一般,娇艳的用眼角扫了扫他。那边厢屏住了呼吸呆呆说:“是的!我怎么可能报复你......”

“那我告诉你!如果爱新觉罗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会考虑改嫁叶赫的,去把他们都杀光吧!当然,你要把叶布舒留下!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让叶布舒带着穆丹远离,改嫁给你!”

在她诡秘的微笑中,两个挂着泪痕的人被“哐”的摔门声,分隔了开来。她的袍摆还在眼前翻飞,她娇媚的笑颜还在心间徘徊,她那咒语一般可怕的话语,阴森的充斥在耳间回荡,苏克萨哈拧紧了眉头咆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