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布舒垂下了眼帘,暗自神伤,被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困扰。这些带着希翼的谬论,很快就被否决了。即便真有转世投胎,“她”也不过三两岁,怎么会发出如此相似的声音呢?!

随着婢女上了参茶,在那熟悉的袅袅香气中,他终于回过了神来,和鄂齐尔亲王相互抬了抬手,有礼有节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来之前做足了功课。从西藏的习俗,到黄教的起始,以及固始汗建立政权的始末,包括他每一个儿子的喜好和脾性,他都一一琢磨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陌生”就是他最大的敌人。只有打败这个敌人,他才能迈得出成功的第一步。

不管是身居白山黑水的女真人,还是在辽阔草原生息的蒙古人,他们面对的都是同样的尴尬。故土的资源抚育了他们,却无法更全面的培养他们。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法则如此单一,那就是落后、闭塞的代名词。

固始汗联合黄教得了西藏的政权,努尔哈赤率先拉开了问鼎中原的帷幕。这两个民族,不乏共通性,都带着马背上打天下的野心,也带着拼命和命运争斗的韧性。

他们生来就被造物主抛给.了大地母亲,吃俘虏的肉,喝野兽的血,男人在部落斗争中流血,女人在雪地里产子。牛羊就是他们的财富,毡包就是一个家庭。他们的侵略性带着粗坯和悲情,杀人为了争夺一头牛,寻求水草丰足的牧场就是进犯最初的目的。

这样的初衷很悲哀,被壮大的侵.略性,却很可怕。他们天真而复杂,热情而又冷酷。一生都面临着掠夺与被掠夺。对于叶布舒来说,与这样的“友邦”建立良好关系,比抓住相对陌生的宗教领袖,更有意义。因为满清政府需要这种有战斗实力的领袖,驻扎在西藏抵御外敌。

况且对于这个盟友,他可谓无.比的熟悉,从努尔哈赤时期起,这两个民族就不断的用混乱的婚制,将相互绑定。蒙古人骚扰边境的历史,从此被女真人改写。这个被关内的皇帝视为最大隐患的民族,变成了世代听命于领主的盟友。

此次前来,他正是希望固始汗的儿子们能停止纷.争,别让觊觎者有机可趁。但是平心而论,权利会带来怎样灭绝人性的变化,他太清楚不过了。言和是不大可能的。

最有效的,莫过于他作为皇上的代表,先摸清他们.的实力,将最强大的哪一位扶持起来,缩短无谓的争斗。对于西藏的宗教政权,他持观望态度,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支持黄教独自称霸藏区。

但是,最终的结局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绝.不希望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毕竟是西藏,一个满清政府当下无暇顾及的边境地区。

忽然而至的一.个婢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快步走向鄂齐尔亲王,对他附耳禀告了什么,随即便退了下去。

“王爷,您有事儿?如果不方便,那我就——”

“不是不是!四爷多虑了!!”鄂齐尔亲王立刻起身说道:“不过是一点小事儿而已,我这个儿子啊,十七八九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没办法!不过是他让人来传了个话,说他已经上路去林芝看望汗王去了!”

说罢鄂齐尔亲王来到叶布舒身旁,热情的将他肩头一按,又迫得他坐下了身来:“别急着走,四爷!您一定得留在府上用膳,让我好好款待款待您!”

不知为何,那种萦绕在心间的心悸和莫名的牵挂,渐渐随之消失无踪。叶布舒带着三分悲凉和七分迷糊,在混混沌沌中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

六月,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在拉萨举行,固始汗在青海驻守的八位儿子,均应邀回到了拉萨,在和他们近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叶布舒非常失望的感觉到,这些威武的将军们,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跟固始汗相比,真是相去甚远难当重任。

若长此以往,西藏的政权会严重倾斜,军事和宗教并驾齐驱的平衡关系,很快会随固始汗的逝去而消失。

加之他这个生意人,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青海的税收由各位台吉自己收取外,西藏当地的所有税收都交到了达赖喇嘛的手里。没有经济作为后盾,更谈不上平衡了。没有了平衡,就极有可能出现内乱。

西藏远在天边,让清廷鞭长莫及。对西藏的管辖,只能借现在政权实现,一旦西藏出现内乱,新的难题就会浮上台面,不管是作为战略地势还是备受推崇的黄教发源地,觊觎西藏的豺狼都会让满清政府头痛不已。

这一次会晤缓解了紧迫的局势。叶布舒的出使不但让西藏的宗教政权重新认识到固始汗及青海蒙古的支持对他们的重要性,也让争夺汗位的亲王及台吉们感到了压迫感。

由于往返需要近一年的时间,就算辗转换乘驿站的马匹,至少也需要半年的路程,要先取得皇上的认可再行事,恐怕时间上不允许。毕竟阎王要收人,是不打商量的。就怕汗王坚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于是叶布舒也做了一些冒险的事,比如暗示某位亲王,来同他进行非官方的私下接触。

鄂齐尔亲王在赛马大会后,接了这个彩球,多次拜会叶布舒。说实话,叶布舒正是在帮这位有点温吞的亲王下决定。面对他的到来,自然是欣然受之。鄂齐尔亲王一直有所顾忌,唯恐争夺汗位会让政局动荡,可是他却不曾想到,他作为长子和最有实力的人不挑明态度,只会让局势更僵。

至此为止,固始汗的其他儿子们只忙着锅里乱,却不知求外援的行为,被他们的兄长比了下去。在叶布舒看来,就算鄂齐尔离他的父汗还差很远的距离,却已经好过他的兄弟们很多了,他至少也算是一面响鼓吧。

双方冠冕的以祝愿西藏政局稳定,不受外敌侵扰而结束了最后一次会晤。叶布舒于七月整装班师回朝,次年元月抵京。

非常遗憾的是,固始汗在他抵达北京后不过三天就过世了,消息由驿站八百里加急火速传往北京,于四月被顺治帝获知。

即使有叶布舒前期做的一系列铺垫,西藏仍旧因固始汗的过世陷入了十子僵持不下的僵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西藏的宗教政权在这段时期,非常稳定。

与此同时,北京的皇族无暇顾及远在西藏的权斗争夺,陷入了爱新觉罗家新的纷争和丑闻中。

*****

“四爷!四爷!四爷!”

“嚷什么,嚷什么!?”

“不好了,安——安——”

叶布舒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卷宗放了下来,不耐烦的等着小福子缓过劲儿来,可是小福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半天,还是没说得出来。

“哐啷”一声,书房的门被推了开来,乾清宫的安公公闷头冲了进来。“扑通”跪在了地上,带着惶惑而尖利的哭腔喊到:“四爷啊!快随奴才进宫吧!这回真的出大事儿了!!”

这安公公一来,叶布舒顿时坐不住了。他慌忙撩起袍子,快步走到安公公跟前将他一把扶起:“皇上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皇上——是十一爷!!”

“什么跟什么啊!?博果儿出什么事儿了??他的事儿怎么把你都给惊动了?!”叶布舒越听越迷糊,不禁预感不好,心里猛的一沉,厉声问到。

“十一爷上吊拉!!”安公公阴阳怪气的哀嚎了一声,恸哭起来:“四爷,快走吧!懿靖太贵妃悲痛欲绝,到宫里找皇上要说法,她带着段白绫见了梁便往上抛啊!不得了了!”

“什么!!”叶布舒两眼一瞪,嘴里跟塞进了只鸡蛋似的,半天合不拢来。莞尔那酸涩的鼻腔刺激得他手抖,他沉声吩咐到:“备马!”语落,人影儿便风一般的冲出了书房去。

神武门的侍卫远远看到叶布舒策马狂奔的身影,便大声吆喝了起来:“四爷——非吉庆典礼宫内可不许乘马啊!请您快下马吧!!”马蹄卷着细尘起,除了得来一阵风啸,旦闻风中夹着个大不雅的词儿——滚开!

乾清宫内,不见皇上的身影。只有一众宫女惊慌失措的守着前殿。叶布舒心里更没底了,他迈进了殿门,旦闻一众宫女的问安声,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法库便迎上了前来。

“四爷,皇上被太后召到永福宫去了!!您还是快去瞧瞧吧!”说罢她脸色刷白的压低了嗓子:“太妃的样子太可怕了,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了,她恐怕真会吊死在这儿.....”

“哦?!”叶布舒一愣,圣母皇太后将皇上和太妃都召去永福宫了吗!?这样一来,他还追去做什么。念想了片刻他放大了音量说到:“既然皇上不在,我就在南书房等等他吧!”

法库不明就里的抬头将他一望,却是不再多说什么,领着他朝南书房走去。

本以为这一等,怕是关了宫门也见不上皇上的面儿,不料,黄昏刚至,皇上便带着魏公公回了乾清宫。得知叶布舒等候在南书房,这位年轻的皇帝心下一松,lou出了今日以来第一个由心而发却又无比苦楚的笑容。

“你们都下去!有多远走多远!!走走走!”大步流星的冲进南书房,福临一边吆喝着赶走随从,一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叶布舒!?”

听闻皇上的召唤,叶布舒急忙迎了出来:“臣叶布舒叩见——”他刚打了个千,话还没说完,福临抬手将他往后一推,他便又回到了南书房的偏厢中。福临反身合上了房门,一时间思绪纷乱,竟然背对叶布舒怔怔的矗立了半饷,才缓缓转过了身。那布满血丝的眼,让叶布舒惊了一大跳,转而也明白了不少,皇上和老十一寻短见拖不了干系。

“叶布舒——摘帽!”

“什么?”叶布舒懵懂的一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摘帽!!”福临加重了语气,咬着牙说到,不等叶布舒动手,他自己率先将吉服帽摘了下来,单手环抱,在叶布舒惶惑的也摘下朝冠后,福临又吸了吸鼻子,说到:“还有朝珠!”

“皇上?”以为他受到了刺激,有些不正常,叶布舒不禁有些质疑,却得来了更为大声的命令:“摘!!”

福临低吼出声,大步迈到了叶布舒跟前,在对方懵懵懂懂的惟命是从中,将自己的吉服帽“啪”一声放在了炕桌上,随即也摘下了朝珠,和叶布舒的朝冠、朝珠放到了一起。短暂的沉默袭来,福临涣散的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轻微的抖着肩膀抽泣起来。

“四哥——朕,现在以一个兄弟的身份,跟你说话,请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旦见皇上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将整个脸庞都埋进了双掌中,叶布舒渐渐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怔怔的也坐了下来:“皇上是怕臣忌讳君臣身份,不敢直言不讳的就老十一的事发表言论?!”

“是!但你现在不用顾虑了!”

“臣不曾顾虑过,因为从硕塞死的那天起,臣便知道,倘若皇上身边没了承泽亲王这个讨厌的家伙,那么臣作为臣子和哥哥就必须填补上这个空缺!皇上,是您多虑了!臣一定会如实回答!您想问臣什么?”

“是吗?”福临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脸庞上奔走的眼泪就像是两条小溪。

“你已经知道了吧?!老十一上吊自尽了.......”

“是!臣知道。”

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的这两个人,在极短的岁月里,第二次因为英年早逝的兄弟,私下落泪伤怀。可是这一次,性质已经不同了、心境更是难堪。

“你没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恭喜皇上,董鄂氏现在是未亡人,根据妻寡嫂的旧俗,皇上可以将她接进宫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讥讽朕!!”福临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来,挂着泪痕面貌狰狞的指着叶布舒的鼻子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