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小书房一直是空置的吗?”

“不是,说实话,穆丹赶跑了不少先生,这些先生又不是普通人,少说也是一品大员,就算穆丹得罪得起,爷也得罪不起啊。”

“是吗?”金珠诧异的偏着头认真打量叶布舒:“什么时候起,爷也开始害怕得罪人了?”

“福晋知道爷从前是如何为人的?”叶布舒狡黠的垂下了眼帘,怔怔盯着她看。

“那——那倒不清楚。”金珠立刻转开了面儿,不自然的眨巴起了眼睛。

叶布舒也不打算一味的逼迫,随之转开了话题,不问自答的说到:“从前人在朝中心却在天宫,日子过得悠游自在。人家拿俸禄,爷也拿俸禄,不过人家勾心斗角的得费多少神啊!大部分俸银都买了补药吃了!爷可不一样,赚回家的都是纯利儿,需不着往药铺里塞一个子儿!”

“噗——”金珠翻着眼帘失笑道:“那如今又是怎样的呢?”

“如今,难咯!不怕议会上弹劾,.就怕背地里捣鬼。说实话,爷还不乐意这些翰林院的文臣在府邸里走动呢,到底是来授课的还是来当探子的,如今这局势谁能说得清?!哪能有个准谱儿啊?咱好女儿将他们吓跑了也好!”

“还好女儿呢!爷就由着她胡闹也.不管教管教!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怎么耽误了?!皇上不是让大臣.编写了《内则衍义》让后宫女眷们学习吗!穆丹初一、十五都要进宫去听先生讲课呢!”

“合着一个月就上两天课?”金珠不以为然的挑起了.秀眉,凤目眨呀眨的忽闪着不满。

“我说、你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呢!你——”叶布舒气结的.翻了个白眼,吞吐了老大半天才嘀咕着说:“你就不会担心担心爷!?

金珠愣了愣,又泛起糊涂来了,她凑近他的脸庞.莫名其妙的说:“不必吧,爷都三十而立了,想学也学不进去了啊!”

“你——哎呀!不是担.心学业,唉——”叶布舒苦楚的摸了摸头顶,一屁股坐进了躺椅中:“得了得了!福晋爱怎么安排穆丹的日程都行,不过!得慢慢来——”

“不能操之过急!!”金珠咧嘴一笑,打岔接了他的话头。

解决好了关于教育的大事儿,其他的便好说了。金珠讨好的歪头看了他一眼,压着嗓子说:“臣妾给爷修面可好!胡子都这么长了,难不成让它跟杂草似的长在脸上啊?”

“爷们儿不都这样吗?”叶布舒局促的摸了摸下巴,悻悻然的说。

“屁!就算要留起来,也得规整美观啊!就这——这模样,难怪八年过去了,侧福晋还没娶得进门儿!”

“嘿——埋汰人不是!”叶布舒抡圆了眼坐直了身,却忽然愣了愣,若有所思的低声说:“福晋连不雅的口头禅都没变,这就是一场噩梦而已吗.....”

金珠本笑意盈盈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黯淡了下来。叶布舒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也未能及时的打住,两人便如同雕塑一般静止了。

“爷不是说过什么都不问吗?”莞尔,金珠缓缓蹲下了身来,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怔怔说到。

“咱们得轮换着信守‘别问为什么’的承诺吗?”叶布舒喃喃的说到,轻轻抚着她的背,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就像是想要将她哄入梦境,再引得她稀里糊涂吐lou秘密一般。

这难能可贵的温情如此矜贵,除了天上那一位爹和身旁这一位夫,还有谁能为她营造出这样纯粹的氛围。他的“诡计”似乎就要得逞,金珠几乎想要对他合盘托出,将那沉重的负担卸一半,让他来帮她抗。可是,猛然间离京前那一席叮嘱又响彻在耳边,让她将嘴边儿的话都吞了回去。

“爱新觉罗东莪不死,永远都是皇家心里的一个疤。不管你将来在什么地方,怎么生活,都无所谓,只要你记得一点——东莪已经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你若是想保护你的家人,便要使出浑身解数,保守秘密绝不吐lou!”

“在想什么?”叶布舒托起了她的下巴来,凝视着那姣好的脸庞低声询问。

“臣妾在想,吉祥天为佛教的护法神,主施福德。她有若干个化身,依托在世间万物上,不知道臣妾能不能凭借她的法力,给爷和穆丹带来幸福和平安。”

“你当然能,只有你能!”

“是吗?爷从前的日子过得并不顺畅......”

“可那并不管你的事啊!你不是才过门儿吗!”

听闻这狡黠的话语,金珠错愕的一愣,对上了一双包容一切,接纳一切,也敢于面对一切的眼睛。她喉头一紧,埋首依偎在了他的怀中。若父亲泉下有知,应该不会在阴间哭泣了吧!一切都应了他当年的话,她纵然阴差阳错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却没有嫁错人!

*

车轱辘声在深夜中凄凉回响,二更天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听闻安贵儿的通报,金珠悄悄xian起了车帘,豫亲王府门前的一对卧狮栩栩如生的固守着威严的大门,眼泪顷刻占满了眼眶,如今这里已不再是豫亲王府,随着多铎遭受牵连被追降为郡王,豫亲王府便“不复存在”了。如今该称它为“信郡王府”,多铎儿子多尼的府邸。

“成,走吧!”

“蔗!福晋坐好了,接着咱该奔礼亲王府去了!”安贵儿大声吆喝着,车轱辘随着马蹄声转动了起来。

叶布舒真是有心,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让她有机会在静谧的夜里,安安静静的浏览故地。一句全城祈福惹得奴才们争相办这件差事,马圈的安贵如愿夺魁,不知道心里有多得意。

豫亲王府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多铎意气风发的笑脸还在眼前,可是笑声已经陨落在了风声里。一切都已成追忆,除了父辈殒身不恤打下的江山,如此繁华欣荣,触手可及之外,那些战马上的阴灵和朝堂上的亡魂,还有人记得吗?

辗转走遍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王府,安贵禀告说差不多转悠完了,该回府了。金珠模糊的答应了一声,紧紧拽着裙摆,下唇被咬得生生作痛,她在竭尽全力的忍耐那一句:不是还没去睿亲王府吗?!

“去东华门——”一时脑热,金珠怔怔的说到,一滴眼泪慢慢滑落在脸庞:“听说南池子东侧有一座明代的太子府,我想去看看!”

车外一片默然,莞尔才听闻安贵那颤颤巍巍的声音,惶惑的钻进了马车:“回福晋的话,那里早就不再是太子府了,入关后那里便被改——改做了叛贼多尔衮的府邸,如今早已荒废,福晋就别去了吧!”

“是——吗?!”金珠紧紧咬着牙关,泪如雨下。如此不明智的决定,是该被清醒的人加以制止,任由眼泪纷飞,她半饷不能言语。那卡在喉间的硬核让她感到窒息,她想要嚎啕大哭一场,也想要歇斯底里的闹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甚至得避讳在人前落泪,因为“吉祥天”是不会哀伤的。

备受煎熬的心在沸水中翻腾,疼痛让她清醒。那一颗璀璨的星星已经陨落,固若金汤的城池已沦陷,众星拱月的宠爱早已埋入了黄土,睿亲王府满目疮痍,只是一片废墟。不但生人避之不及,连阴灵都怯于摄政王的威严不敢kao近。

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安贵还在等候她的指示,马蹄在不耐烦的拔地,金珠终于收起了眼泪,也锁上了前世的匣子。开口吩咐:“回雨儿胡同”

“好嘞——福晋坐好了!回咯!”

主子好歹是改变了心意,安贵雀跃的吆喝道,赶着马车掉头奔将军府而去。一片阴云却悄悄遮住了他的眉梢。这位新主妇到底是佛是鬼,都不重要。只要危机别降临到四爷这一支的头上,忠仆们那卑微的心便能安了。

近四更时分,将军府的门前竟然矗立着一拨人。安贵勒住马缰,跳下马车打了个千:“奴才叩见四爷,四爷吉祥!”

金珠一把xian起车帘不可置信的喊道:“爷,你怎么在门边儿候着!这都四更天啦!”说罢,迎着叶布舒走近的身影,她“噔”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将抱着脚凳的安贵唬得一愣,瞄了怀中无用的脚凳一眼,赶紧又丢上了车去,赶着马车往马圈去了。

“正好睡不着,便让额里和杜尔陪爷出来溜溜”

“四更天了溜达什么啊!”复杂的情绪袭来,金珠一头扎进了叶布舒的怀里,两手环着他的脖子掉起眼泪来。

叶布舒一愣,动容的紧紧搂了她一把,随即附耳说到:“爷给疏忽大意了,忘了嘱咐福晋不能去的地儿就别去!这不担心吗!让莫林和扎昆出去找,也找不着北,哪能知道你们到底走得哪条道啊!福晋——没去东华门吧?”

“爷——”金珠嘴一瘪,将他的脖子搂得跟紧了。她是谁,他不知道吗?!他恐怕知道得太清楚了。一个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几年间又发生了什么,人是怎么成的鬼,鬼又是怎么成的佛,这些疑问不管抛给谁,都会让人疯狂。

可是他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茫中,他牵着她的手,从昏黑的黄泉走向那透着一丝光线的人间。佛说别回头,别问,他便战战兢兢的遵守约定,绝不多问半句。

不知道吉祥天会不会同情他的痴情,为他们开一扇苟且生存的小门,真真切切的将过去关在前世的噩梦中。不为其他,只为他这一片赤诚的痴心。藏区的佛音萦绕,金珠轻轻诵念,将浓浓的爱意融合在了那悠然婉转的唱诵中,只为他一人祈福,世间唯一一个让她留恋牵挂的男人。

“南无祇园会上佛菩萨,金刚般若波罗mi经,法会因由分第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是世尊食时,著衣持钵——”

叶布舒被这摄人心魄的附耳低唱陷入了短暂的震撼,不明就里的他将怀抱越收越紧,不管她唱的是什么,都是天籁。

一众奴仆远远傻站在府邸大门两旁,不敢打扰也不敢离去。只是隐隐听闻佛音缭绕,让人心旷神怡。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什么——”莞尔,叶布舒轻轻嚅嗫着问道,唱诵缓缓而停:“金刚经。”

“祈福?”

“只为你。”

那三个字夹着哽咽,陡然让两人都盈起了眼泪,叶布舒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无声落泪。不管她隐瞒了什么,目的都很简单,她埋葬了自己的从前,甚至埋葬了仇恨,因为她要带给他新生,就算被痛苦凌迟处死,也紧咬牙关不吐lou半句,就算陷入暗无天日的绝境,也要让微弱的佛光,普照他矗立的那一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