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福晋!”

顺着那宽阔挺拔的胸膛慢慢拉高了视线,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如此熟悉,瞳孔里透出的纠结如同往昔。可是那称呼,却是中规中矩。

“贝子爷,我——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金珠抖了抖睫毛,左右溜走着眼珠,不知道该如何躲避那灼热的注视。若不是他一本正经的称呼,她恐怕早就扭头逃开了。

近距离和前世的故人相对,让她感到了莫大的局促。泰博儿奇半饷没言语,好像比她还紧张,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无话可说。

“看样子,我恐怕是误闯了禁军护卫的区域吧?即是如此,我还是先离开好了!”

沉默有时候会比穷追猛打的询问更可怕。她慌乱的丢下话来,转身迈步离开。脚步声在她身后骤然而起,一只有力的手突兀拉住了她的胳膊:“等等!”

泰博儿奇大步上前,拉住了.她。与她不期而遇让他的脑子陡然生锈,险些呆愣愣的让她昙花一现,转眼便消失在眼前。虽然他答应过叶布舒,要保持缄默,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如此赖皮的对自己说:我不过是跟四福晋寒喧一番,不算出尔反尔吧。

“你——有什么事儿吗?”金珠惶惑的侧.过了身子,却不打算与他对视,那散乱的视线飘渺的扫荡在不知名的区域。忽然之间,她意外的瞥到对面的凉亭中似乎晃过了一个人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神情.紧张的看了看凉亭,旦见亭前树影丛丛,实在是无法分辨清楚。那膨胀的恐慌,将她的心房撑得满满的,猛的甩开了泰博儿奇的手,她扭头逃去。

“四福晋??!”泰博儿奇愣了愣,紧追她的身影跑了几步。.转瞬,他乍然停住了脚。金珠慌张的离去,显然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她刚才定睛打量着他身后的方向,就像是——心念转到这儿,泰博儿奇折返而回,警戒的打量起这个不大的花园来。

金珠忐忑不已的一步快过一步,刚才她明明看到.人影一晃,定睛看去却又没见到任何异常。如果只是她自己心虚,杯弓蛇影了一番倒也罢了,但若真是有人在那儿,就算她和泰博儿奇什么也没说,仅凭俩人似曾相识的那种感觉,指不准就会惹祸。

慌乱中她沿着进出后庭的小径原路返回,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人声渐渐又大了起来。

听罢那让人头.昏脑胀的喧哗,她抬眼扫视了一番,且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背影如此熟悉,如获救命稻草的她,赶紧跌跌撞撞的加快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他的身后,一时刹不住脚,倾身贴上了他的背:“爷!”

正在和同僚闲侃的叶布舒错愕的转过了身:“——福晋?你跑什么?”说罢他眨了眨眼,抬手揽着她腰替她理了理发髻旁垂下的流苏。眼lou精光的朝她身后看了看。

“没——没有呀!没跑!在散步而已——”金珠憋着急促的呼吸,气闷不已的说到。

“是吗?”叶布舒收回了目光,低头看了她一眼。她那涨红的脸庞无疑是将“撒谎”二字,斗大的写在了脑门上。他轻蹙眉头念想了一番,仍旧带起了好脸色。温柔体贴的抚了抚她的背,抬了抬手说到:“福晋,来,爷给你介绍介绍——”

*****

凛冽的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花园,泰博儿奇侧耳凝听了片刻,随即握紧了佩刀的刀柄,步履轻盈的朝着凉亭走去。

一阵阵晚风吹过,黄昏就要落下最后的帷幕,眼见着黑夜即将降临。简亲王府的宴席就要开始。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他都必须尽快消除任何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

凉亭后是围成扇形的一组假山怪石,亭前放着几株茂盛而高大的铁树盆栽。从旁种着几丛竹。远远看去就似一幅最好的屏障,将其后的景致遮蔽。

微不可闻的响动难逃训练有素的耳朵,可疑的鼻息声就在附近。他一步一步踏上了凉亭的台阶,忽而撑起栏杆倾身而下,跳入了亭后的假山群中。

“什么人!”

人影一晃而过,他大喝了一声,追上前去。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下意识抬手朝人影劈去。只听“啊——”的一声哀鸣,随之一声闷响伏地,嫌疑人已经歪歪扭扭的晕了过去。

听得那一声尖细的嗓音,再见此人如此轻易就晕倒了,泰博儿奇大惊:难不成是个女人?!他立刻蹲身查看——果然是个女人!

正黄旗的禁军立刻列队将简亲王府的内院后庭团团围住。济度听闻传唤慌忙赶来。若是他这府邸中有身份不明的人,那可不是小事儿!闹不好就得进宗人府去走上一遭。

侍卫将晕厥的女人抬到了屋内,泰博儿奇含胸拔背端坐在椅中,等着济度前来解释。

“哐啷”一声,门扇被急切的推开了,济度大步迈入,拢手朝他说到:“贝子爷,听说你在我府上抓到一个行为鬼祟之人?!”

泰博儿奇没什么好脸色的站起了身来,也拢了拢手,不过态度却是有些不了然,他冲耳房抬了抬下颚:“王爷自己看吧,她穿的可是你简亲王府的婢女服饰!你的下人鬼鬼祟祟躲在后庭,不知道有何用意?!”

济度错愕至极的一愣,迅速朝耳房走去,“哗啦”一声,门帘在他身后荡漾起来。

可是只不过眨眼功夫里,他却是神色从容的走了出来。泰博儿奇瞄了他一眼,心里浮起了疑惑:济度只是看了那个婢女一眼,怎么会摆出一副吃了定心丸的模样?

“贝子爷,这确实是我府里的婢女,不过她并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更不可能是刺客!贝子爷大可放心吧!”

“噢?”泰博儿奇轻蹙起了眉头:“王爷能如此驾定?”

听罢此言,济度无不得瑟的冲泰博儿奇欠了欠身:“因为这个婢女是皇太后在我班师回朝时才作为奖赏赐给我的!她,可是苏摩尔嬷嬷亲自调教出来的,在宫里深得皇太后的喜爱,说皇太后‘割爱’与我,也不过分!如今到我府里不过一月有余,后腿儿都还没迈得出紫禁城,不应该是刺客吧?!”

“什么!!她是皇太后身边的人?!”

*

摆明了是虚惊一场,简亲王府恢复了应有的热闹和喜气。虽然受嫌的婢女还未醒来,领侍卫内大臣也未能进一步审讯,不过就凭她的出处也扫除了皇上的疑虑。只要不是刺客,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府如期开席。叶布舒雷打不动的和皇上同坐一席,与泰博儿奇两人,相伴皇上左右。金珠将头埋得低低的,以此回避着那犀利剖析着她的视线。

“金珠哈舍利,抬起头来给朕看看!”脸色变了又变的福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让人感到熟悉得可怕。

那微微欲飞的凤眼怎么看都像是打着爱新觉罗的标签。其挺直的鼻梁,简直就是多尔衮的翻版,除了鼻翼秀丽小巧之外,将她那个鼻子放在多尔衮的脸上几乎分毫不差。

再看那眉宇间的英气,不是十王多铎作为亲叔叔传承给她的吗?!不管容貌如何相似,一个人的气质是很难改变的,她往那儿一坐,活生生就是一座女真族的雕塑。演绎的便是那九王世家的故事。就算她将头埋进汤盆子里去也藏不了那一身的贵气。

金珠闻言怔了怔神,莞尔,她缓缓的抬起了头来。带着几分上不了大场面的胆怯眨了眨眼:“皇上,恕臣妾无状,不知道这种情况,该不该起身向您行礼?”

这把嗓音,顷刻间扼住了福临的喉咙。他抡圆了眼,心乱如麻的陷入了恐慌中。

不过,他尚且在金珠那诚惶诚恐的谦卑里,找到了一丝安抚自己的理由,看她那忐忑的模样,怕是第一次见真龙天子吧?!调整了老大半天,他好容易才从牙缝中蹦出了一句:“不必拘礼!”

“皇阿玛,女儿敬您一杯酒!”穆丹适宜的掺和了进来。她的口气、姿势无不带着一丝超乎年龄的老成,可是两只小手捧起的却并不是酒杯,而是汤碗。

福临瞄了瞄穆丹,啼笑皆非的皱起了眉头:“在府里迫着你阿玛办家家还不够,又想将皇阿玛也拉下水啊?!好!咱们干!”说罢,他竭力的牵起嘴角笑了笑,端起碗来与穆丹的轻轻对碰,临了凑近嘴边,抿了几口。

叶布舒心里安慰不已,刚刚放下了一块大石,穆丹却抹了抹嘴开口问道:“皇阿玛,女儿什么时候才能喝酒啊!不是说女儿家不可以喝酒吗?为什么姨娘的酒量那么好呢?瞧着真是豪气,连阿玛都说姨娘是‘千杯不倒’呢!”

福临刚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猛然被这“千杯不倒”四个字勾起了巨大的怀疑,他再次将凛冽的视线定格在了金珠身上。

满族命妇喝酒,那是平常得很的事。不过要说命妇中有谁人的酒量被笑称为“千杯不倒”,只有——当初被摄政王当做儿子养了十四年的东莪格格。

叶布舒手心冒汗,却不敢拧女儿的小屁股,倘若她“哇哇”叫出了声,那不就穿帮了吗!

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这个时候宁愿多沉默一分,也不能慌那一秒。就怕忙中出错,让皇上钻到什么字眼就糟了。

“哈哈哈!皇上!兴许您不知道吧!藏传佛教中有几位佛是可以用酒供奉的,这其中就有主福德的‘吉祥天’!想来,咱们这位四福晋怕是受了那位护法神的影响吧!”

福临闻声看向了简亲王济度,因他的话渐渐释然了。若不是济度开口,在这种巨大的震惊中,他都快忘了这位四福晋的来历了。

她来自藏区,是护法神的依托体之一。而且,原本是鄂齐尔亲王送给他的嫔妃。若不是他一心一意想着迎娶董鄂妃,死活将她塞给了叶布舒,此时这位长了他好几岁的转身佛,应该好好待在他的紫禁城中,作为皇家的吉祥物吧!

念想至此,福临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坐在他身旁的泰博儿奇朝他举杯额首说到:“皇上本乃奉天承运的天帝之子,非一般凡夫。这姻缘既然是皇上做的媒,看来是上天有意成全四爷!四爷好福气啊!”

说罢,他抬眼看了看叶布舒,示意他也举杯。那边厢早在他话及一半之时便斟好了杯中之酒,待他话一落音。两人便双双高举起了杯子。叶布舒冲皇上额首而笑:“皇上,您能将这良缘赐予臣,是臣三生修来的福气!臣敬您!”

福临左右看了看俩人,竟然有些局促了起来。他讪然一笑,同他们举起了杯来。想来也是,那有根有源的事儿,横竖是假不了!这“女菩萨”明明是他硬塞给叶布舒的,若她有什么问题,那不是连他自己都拖不了干系?!这不是太荒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