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布舒却上眉头的一笑,好一句惯用的祝词。望着这个平步青云的兄弟,心头释然的一松,仰头酒已尽。思绪止不住飞奔至顺治元年。当年福临于北京登基,皇室曾大封宗室及功臣,同自己一样无尺寸之功时年十七的老五却受封承泽郡王。相比这年龄和自己相当的兄弟,两人的际遇怕是差太多了吧,心中讪笑一声,为自己由始至终的“镇国将军”也为了老五眼中的艳羡。

余光感到灼热的视线扫上身来,叶布舒放下酒杯轻轻一览,东莪?却见她立即转开了目光不悦的沉着脸,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应该是在对他嗜酒豪饮的行为颇有微词吧,深深痴望了片刻,疼痛的心却尖锐的提醒着他收起目光来。

心烦意乱的再斟起一杯酒,朝着多尔衮沉着高举:“儿臣敬阿玛一杯,感激..感激阿玛将这么可人的女儿嫁予儿臣!”

众人皆笑望着他,为他凝重的一本正经感到好笑。多尔衮深意的将他一望,站起身来眉心轻蹙,微微动容的拿起了杯来:“叶布舒、阿玛得感谢你,你包容这个顽劣的丫头太多了。”

说罢两个男人愁上心来,各自伤怀的一饮而尽。九格格、十格格不知内情的额手起哄着:“十四叔你太偏心了吧!尽知道夸女婿好!”随着多尔衮苦笑着迎合了侄女的哄声,一阵哈哈打过去,巧令言辞引得众人又笑起来。叶布舒一屁股坐了下来,怔怔的闭上了眼,唱戏唱得出神入化了,谁来给他的疼痛的心安置归属。

旦闻高塞和常舒合着笑闹行起酒令来,也亏了有他俩这一清雅好静的老六和一嬉笑好动的老七气氛才不至于冷下来吧。失神的抬起眼帘却见额娘一双夹带思量的眼静静停在自己的身上,那一抹急于掩饰的惊慌刚升起,顾盼中又意外瞥见老五玩味的将东莪细细观察。这一夹击,叶布舒顿时打起精神的端直了背脊应付起来。不得不瞄一眼东莪,看那个笨得要死的女人到底在干什么,人家这样恣意的打量她,她都不知道吗!

硕塞敏锐的察觉到了叶布舒的不悦,收回眼光充满狡黠的一笑拢手说到:“四哥、想不到这跟着你掏鸟窝射狍子的‘贝勒爷’穿回了女装不但妍姿俏丽更带着她独特的俊逸潇洒啊,四哥真是好福气!”

藏好心中的不爽叶布舒诚然一笑:“老五哪里的话,若不是听闻弟妹身体不适不好强求,怕是弟妹的倾城妙颜才能成为今日家宴上的焦点吧!”

多尔衮微微挑起浓眉看他兄弟二人对话,不禁感到有趣。入关后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做的第一个大决定便是力推硕塞晋爵为郡王,并将轻车都尉费扬古的爱女那拉氏指给了硕塞,这不是刻意笼络并加以操控是什么?那就是她翻天覆地的起着变化的开初。

硕塞这孩子际遇起起伏伏动荡不安,其母的地位高于叶布舒、常舒等皇子的母妃,却在生下硕塞不久后就被太宗赐给了他的重臣,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已随着太宗沉入了仙冥永不可得知了。孤苦伶仃在宫中长大的硕塞可想而知成长环境的恶劣。也许是同自己类似的命运让坚硬的心动容,也许是乍然面对故人的畸变跟她铆上了劲。多尔衮应承了小皇帝的意愿从此将硕塞推向了狼烟四起的第一线,同时也将他辉煌的推向了晋爵高升的首位。

听得叶布舒的恭维,硕塞脸色微微一沉随即扬起笑意的斟酒高举:“四哥见笑了!贱妾能得四哥褒表实在是她的殊荣啊!哈哈哈”说罢两人杯起酒尽笑望对方一眼坐下身来。

好一对出自宗室家庭的兄弟,纵使还有一丝兄弟情义是真,但那些话里有话的恭维和笑而纳之的回应都是假吧。多尔衮抬眼各将他俩一一掂量,这些侄子们都不容易啊。一个是娶了不想娶的人,拜太后所赐的政治婚姻倒是让年纪轻轻的他成了几个孩子的阿玛;一个是娶了想娶的人,皇上率性的儿戏却让包含深情的人得回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这恐怕不能再怨天意弄人,而是玩弄权利之人生生将皇家子嗣的幸福都牺牲掉了吧。

莞尔多尔衮微微浮起一丝苦笑:想不到叶布舒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与世无争温厚软弱啊,硕塞不过是看了东莪几眼就迫使他开口戳亲兄弟的痛楚,以此来提醒他家有贤妻非礼勿视。呵呵,想不到啊。想来在他心里东莪应该比人人趋之若狂的权利重要吧。这一丝念头慢慢将多尔衮的苦笑转化成欣慰的笑来,见他抬起了头炯炯有神的看向自己的女婿,更多的推翻了以前一切对他不利的看法,重新估量起他来。

听得五阿哥的夸奖,东莪带着照单全收的笑意额首回着礼,心头自然是有几分得意的:哼,不是有人把自己当成女鬼吗!原来全然不见得啊!想到这个“有人”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洒向叶布舒坐着的位置,却见他超拖两个多月以来的漠视定睛瞪着自己,面lou凶光。意外的她被吓了好大一跳:难道月圆之夜他就要变身么!白白的瞪人,又没招惹他?眨了眨眼,东莪讪讪然将脸别了过去,不再搭理他。

硕塞未带福晋、多尔衮也未带妻妾、倒真是变成了活拖拖的爱新觉罗的家宴来,一众阿哥格格们被酒醇膳美轻松惬意的家宴惹起了兴致来。这也难怪,此时抬眼闭眼都是熟脸,齐妃娘娘又素以沉静文雅著称,从没跟任何人红过脸的温婉和气。纵是多尔衮平日再多的威严,也从来在公务之外保持着随遇而安的泰然,朝堂之下,侄子侄女可是不太怕他的。这样的氛围下,那还不令得平日在宫里压抑得紧的皇子公主们雀跃而起,尽兴而为啊!

众人皆自成几体的行着酒令畅饮着美酒,东莪陪着齐妃娘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时不时贴心的夹着满满一筷子的菜砸在多尔衮的碗里,被多尔衮皱眉瞪视后,又讪讪的夹起菜来换上孝顺恭敬的面孔放到“婆婆”碗中。硕塞和叶布舒倒是痛快的一杯接一杯,不知道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的对饮着。

回事太监疾步而停,恭立台基高喊:“睿亲王府世子到——”

忽然预感不好的多尔衮眉头深深一拧,站起了身来。儿子这个时候冲将进来,怕是超出了自己的估计,原以为他没这么快就将事情办妥,哪想正好在这氛围高涨的时候迎来了他。自己这个神经大条的儿子某些方面跟他亲阿玛年轻的时候太像,时不时就会在热烈的场合里少根筋。

多尔衮心中一急,却是还没迎得出去,只听东莪高兴的欢呼了一声:“多尔博来了啊!”儿子那英姿飒爽的身影已出现在了正殿大门处。多尔衮顿时后悔一直犹犹豫豫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他讲个明白,慌忙高举着手臂朝他示意,却不容他出口的,多尔博那率直浑厚的声音已响彻了大殿:“阿玛!原来正黄旗的贝子爷真的还活着!按行程再过三日后就可回京拉!”说完他还带着为家宴喜上添喜的高兴劲儿朝着父亲一望。

“哐啷”一声,碗碎。

“啪”一声,杯裂。

所有喧哗都停了,众人望了望多尔博,转而又望向发出声音的东莪和叶布舒,大殿内静得诡秘。

多尔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溜走目光,最后定格在父亲悔不当初的神情上,讶异的忘了言语,这是什么情况?

倒是女人在面对尴尬时比男人应急能力更强,只见齐妃娘娘压下疑惑站起身来温和的一笑,朝着叶布舒加重语气提醒着:“老四,多尔博来了也不见你迎了去,真是娶到了人家的妹妹就不用顾及做了半辈子的兄弟了么”

叶布舒在母亲的提示下藏起了被碎片割破的手掌缓缓站起身来,定睛望向多尔博抱拳一拢:“好兄弟——你来迟了!四哥可要罚你喝酒了——!”多尔博对上那阴沉深邃却又好似绽放着光彩的眼睛心头微微一愣,这是种什么眼神?

扫了父亲妹妹一眼,看来他们有事瞒着自己,且因此恐怕让自己搞砸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多尔博暗自懊恼的一顿、随即抬起头来朗朗接下话头:“四哥所言极是!多尔博自罚三杯!”见他走近席桌的魁伟而立,稳稳当当斟酒高举,环视众人豪爽带笑连喝三杯。期间将众人的神情一览无遗。看来这搞砸了的事,是他们睿亲王府的家事,同宫里的各位阿哥、格格无关。感情就是自己刚才禀报的那个事引来了巨大的暗流和风波?可那件事再大,也和他们的家事扯不上关系啊,为什么谈之变色的全是家里的人?疑惑中瞄向父亲,只见多尔衮伤神的悄悄一摆手,示意他先坐下,收回眼光笑看着陪他连喝三杯的叶布舒一眼,两人互为敬意的轻轻一额首,一干人等均落座下来。

宗室的家庭里哪有不会察言观色的人,眼看宴席就要在东莪打碎的碗和叶布舒捏破的酒杯中凉下去。终于七阿哥似乎不太懂事的大喊了一声:“多尔博哥哥、你以为三杯酒就了得事了么?那是四哥罚你的,眼下弟弟也要罚一罚迟来的人了!来人啊——给世子斟酒”

“哈哈!好你个老七,欺负起我来了,好啊!就让哥哥来教教你,男人的酒是怎么个喝法!你和老六那些怪七八糟的酒令都别来啊!斟酒!”多尔博对上一双人小鬼大的眼,心领神会的一笑。两人一来一往的豪饮起来,气氛终于缓和了。

一干奴才这才慌忙掺和进来,尽量低调的处理着主子打碎的残渣碎片。小福子早就眼尖的看到叶布舒渗血珠的手,却一直不敢贸然上前,只见宴席氛围又起,主子们又复始各自寒喧的敬酒吃菜,这才急急忙忙差小太监拿来药棉绷带,示意主子垂下手来就着宴桌的掩护,小小心心给他处理着伤口。

好似奴才们清理的伤口不在自己身上一般,叶布舒心无旁骛的定睛望着东莪,那毫无表情的面容不知是被酒精还是被莫名其妙的兴奋渲染得微微泛着红光,犀利的眼神一层层将东莪的面纱剥去,直抵她乏力继续伪装的面孔。

事已至此多尔衮不得不担忧的频繁看向女儿,虽是安心她那跑马灯一样激变的脸色终于缓缓静止了下来,却又为她痴傻了一般毫无表情的呆瞪着眼前的空碗焦虑的担忧起来,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啊,怎么看起来如同痴傻了一般让人放不下心来。转而一抬眼帘对上多尔博同样担忧的眼神,父子俩怔了怔双双懊恼的收回了目光来。

混混沌沌的耗着时间,感觉过了几个世纪一般长,为什么好像总也吃不完这顿饭一样的拖拉,东莪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里抽离了;他活着!他还活着!日复一日祈求着上天放他一条生路,哪怕用一生的误解作为代价,只要能让他活着……真的灵验了?他回来了!?

可是她用什么来面对他?将军府的嫡福晋?呵——太可笑了!不!是太可怕了!那就是说一切真的如祈祷的一样应验在了她的身上,或许她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得不到他的原谅。念想至此泪雾缭绕着攀爬上眼眶,她自己何尝又能原谅自己呢?自己尚且姑息不了,如何强求他人释怀。这纷扰的情绪,令人乏力的心痛,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澎湃让她不敢看阿玛,不敢看多尔博,不敢看任何人,更更不敢看叶布舒。

奇怪的是心很痛很痛,也很乱很乱,更是被很多大大小小的问号充盈了脑海。却还来得及顾虑:千万不要让他看出来了吧,他会很伤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