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日封玺,离除夕还有四天,清皇室按例俗起驾回盛京过春节。由八旗亲贵、诸王贝勒及命妇、公主等陪行。

多尔衮风疾复发,留在了京城。派遣贴身侍卫苏克萨哈护卫大夫人尼叶赫等家眷前往。东莪请命留京照顾父亲未准,奉旨携侍从婢女随行。

盛京——入关前,其皇宫设在盛京,迁都北京后,这座皇宫被称作了“陪都宫殿”、“留都宫殿”。皇宫占地六万平方米,全部建筑一百多所、三百余间,东路为清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建造的大政殿与十王亭。中路为清太宗皇太极时期续建的崇政殿、凤凰楼等宫殿。

两宫太后分别入住自己曾经的寝宫“清宁宫”和“永福宫”。顺治帝携领侍卫内大臣六人入住西所新健的行宫。

随行各公主、格格入住凤凰楼。这凤凰楼有三层楼高,是当时城内最高的建筑。曾是后妃们读书和宴饮的地方。随行贵妃入住“五宫”。庶妃和侧妃等入住近东西两宫的侧殿。

入夜,炮竹声炸响,皇宫内随.处可见的“福”字和大红的对联,合着鞭炮的喧嚣将新年的喜气重重的渲染了出来。百来号人陪着皇上太后过年三十,也着实闹热非凡。东莪和睿府的女眷坐在一起,神态安详的听众人唠嗑。

尼叶赫亲自盛了碗汤递给她:“东.莪、自从你有了身子,是大不一样了,看来女人还要做过一次‘额娘’之后,才会成为真正的女人啊,你瞧瞧,你终是端庄文雅得像是那么回事儿了!大姨娘高兴啊!”

东莪端起碗来吹了吹,咧嘴笑.了:“大姨娘,您就别笑我了,还记得最初那几日翻天覆地的难受可没让我少发脾气,不是让阿玛都恼了吗”说罢,她喝了几口,眉头一皱又放了下来。

尼叶赫一笑,急忙抬手迫她又端起碗来,看着她将.汤喝光:“如今可不能再随着自己高兴了,补身子是为自己也更是为了孩子!”

“哟!姨妈,您现在可是将所有心力都放到东莪身上.去了,连.....侄女都要吃醋咯!”宁古塔抿嘴笑道,虽细声细气却语带调侃,让大家都忍不住乐了。

尼叶赫故作嗔怒的看了看她:“竟胡说,东莪好容.易文静下来了吧,你又接上她的趟,学会嘴贫了不是!人家哈斯都没说个好歹,你还有什么不平的!”

听到婆婆提及.自己,哈斯灿烂一笑,端起了酒杯来:“来来来!咱们干一杯吧!祝东莪顺顺利利生下子嗣,也祝咱们睿府这一系将来能儿孙满堂!”

闻言东莪抬眼细细打量着哈斯:明媚、磊落,浑身透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英气,她不禁暗自赞许着,转而愧疚起来。

没想到哈斯这几月来都不曾“打扰”过自己,她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乐得清闲。此时面对人家明朗诚挚的态度,多少让她讪然的脸红。

“承蒙嫂嫂的吉言!东莪心里踏实了不少!来!敬咱们睿府的未来!也.....也敬你和我哥的未来”带着三分愧疚和七分动容,东莪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有点喜欢哈斯了。

“格格——您......不可以喝酒!”

一把谦卑的声音,硬邦邦的从后方传来,引得大家都一愣,纷纷扭过头去查看。苏克萨哈毫无表情的躬着身子,眼睛盯着东莪手里的酒杯。尼叶赫顿时醒悟过来:“对呀!东莪怎么能喝酒,看咱们糊涂得......快把杯子放下!”

东莪干笑着放下了杯子,下意识瞄了苏克萨哈一眼,不知道该骂他多管闲事好,还是感谢他及时的提醒好。

“大年三十这么热闹的日子,可惜十四叔不在!难得团圆呀......他恐怕是欠缺这份福气哟,好可惜啊!”

一阵稚嫩的声音传来,皇上的话让席间的笑语喧哗嘎然而止。东莪立即敏锐的将视线投到了端坐正前方的皇上身上,心中隐隐感到了恼怒和不安:皇上对父亲用了“叔叔”这种亲密的称呼,却在话里藏着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小小年纪便懂得含沙射影的讥讽人,这变化大得让人吃惊也让人害怕。

太后们一震,接着叹息的如常叹息,严厉的如常瞪起了皇上。随着众人的沉默,她们更感尴尬。皇上出言不逊暗示摄政王没有福气,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不是责骂两句能一笔带过的。但臣子面前又不好伤及皇上的面子,让太后们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东莪脸色难看的扫视着皇上端坐的位置,泰博儿奇恭立在皇上身后,不入席也没被赐座,显然今晚是以“侍卫”的身份出现,他垂着眼帘,似乎故意不看任何人,麻木不仁的不带表情。他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东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皇上、臣认为不一定!皇上和太后携我等回盛京过除夕,不就是摄政王眼里的‘团圆’和‘福气’吗!对于他来说,皇上太后的团圆就是最大的团圆啊!”

微不可闻的吁声悄悄片地开花,这句得体的“帮腔”传来,让一众人等都松了口气,东莪激灵灵的一震,将眼光定在了起身说话的人身上,她不可置信的转起了脑筋:怎么会是硕塞?!

皇帝冷冽的将硕塞一瞪,青葱的脸庞上浮起了阴霾。不过、莞尔便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讪然一抬手:“五哥说得是,十四叔积劳成疾为的都是咱大清国,来呀——将今日食用的年糕和御膳都给摄政王备一份,快马回京给他老人家送去!让他也感受感受团年的喜庆吧!”

皇帝的侍从领命退下,硕塞端起酒杯高举过头恭敬了皇上一杯,随即悄然一叹,和皇上各自落了座。

东莪怔视着他,迷惑不已:硕塞是一个如此精明的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对他自己毫无益处的蠢事呢!难道他是为了自己?忽然硕塞一抬眼帘,远远的看了过来,将东莪的窥视捕获了个正着。

急忙抖了抖睫毛低下头,她的心里起伏不已、拼命告诫着自己:硕塞不会这么荒唐,一个女人对他来说算什么呢!他的仕途和地位才是他最重视的东西,他不过是一如既往的忠于他自己所选的“官道”,不断向摄政王表示着他的忠诚而已。

那边厢的硕塞,难得的一本正经,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饱含了很多难言的情绪,又收回了目光。圣母皇太后犀利的观望至此,眉宇间渗出了忧虑,她也转开了视线,心中有了答案。

睿府的一桌家眷没了先前的喜气,静静的动起了筷子。年饭之后,按风俗皇上将先皇遗物分赐了一些给诸王贝勒,又发了“如意荷包”给众人,年三十的喜庆迎来了一个新的**,所剩无几的阴霾被尽数驱散了。众人喜笑颜开的随着皇上和太后退出宴席前往日华楼看戏。

心里憋着一肚子火的东莪,根本没这个心情。她独自朝着凤凰楼走去。登上楼顶,视野宽阔起来,深深吸了一口幽凉的空气,她俯视着灯火璀璨的皇宫,感到了如梦如幻的瑰丽,也感到了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远处的大清门又轰鸣起了炮竹声,这镶着金边的年三十在皇家的尊荣下,闹腾得更加起劲儿了。

她的难以忽视内心的惶惑和愤怒。皇上言语中对父亲的不敬和圣母皇太后叵测的神情,都让她替父亲深感不值!这是她第一次强烈的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作为摄政王,父亲和王位只差一步,他放弃得不值!!对于把江山捧到皇室面前的摄政王,皇上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吝于给,这样的结局情何以堪?!

现在,东莪终于明白了父亲曾经的那些担忧,她多少开始为将来有可能席卷而来的风暴,有了心理准备。

“在想什么?”

“谁?”

猛的转过身来,东莪抡圆了眼大喝了一声。莞尔、面对来人,她失笑:还需要问吗?那把声音化成灰她都记得。

“当然是——我,难道还会是别人?!”

“是你?你.....来做什么?热热闹闹的过年三十,你怎么不去看戏?”

“你不也没去吗?东莪.......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我....我娶九格格——”

“你娶谁都是你的事,不必向我解释,我也没放在心上,我去不去看戏,好像并不关你的事,你应该陪在皇上身边。”

东莪转回了身,遥望着墨黑的天际眨了眨眼,心中有了数:恐怕自己清静了好几个月,多少是因为圣母皇太后将九格格指给了他,让他自感尴尬吧。

“你变了.....”泰博儿奇黯然一顿,闭了闭眼。

“我变了?难道你没变?你现在心安理得做你的傀儡,可曾感到变化?没有吧?!”

“傀儡?你....你还是在为九格格那个事——”

“我没有!我不是说那回事!”

“东莪——”

郁结的皱着眉头,他倾身上前从后面搂住了她、低头喃语着嗅了嗅她的发香:“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变了,我只知道自从听说你再次有了身子,我.....我便一时昏了头,丧气的遵照旨意娶了九格格,我曾经想要彻底的将你忘记,不再打扰你,也放过自己。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的身上带着草的芬芳,和燎原的气势,闭上眼就能让人回到那浩瀚无边、气势磅礴的大草原,但此时此刻曾让她迷恋的这些特质,都无时不刻的提醒着她——他和太后是一家人,是博尔济吉特氏在朝中最年轻的重臣。不但如此,他对皇上的忠诚近乎于不问青红皂白的愚忠,他漠然的神情让人感到愤怒,他显然已在立场上和她诀别了。

她的背部被热烈的胸膛捂出了汗,他的两臂环绕着她的腰肢,紧紧绕过了蕴藏着生命的小腹。忽然,她惊觉的用力挣拖了他的怀抱,羞恼的娇颜上浮现了对父亲和丈夫的愧色。

“你做不到何妨?我能做到!你的未来繁花似锦,说不准就是下一代汗王,你的嫡妻贵为名副其实的公主,也是你博尔济吉特氏的荣耀!你有两宫太后作为坚实的后盾,还是皇上一手提拔栽培的重臣,你何苦来跟我攀上干系!!告诉你!!我是个不祥之人!!你最好离我远点!”

泰博儿奇错愕的看着东莪,有一股酸痛的热流刺激着鼻腔,好男儿何须为儿女情长愁苦,但他此时懵懂无措,恨不得用一切去换取一个明白:她为什么变得这么离谱?她眼里没了爱和挣扎,没了情义,只剩埋怨和疏离,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怕不只是娶了九格格这么简单吧!

“哈哈哈,四嫂太言重了吧?你怎么会是‘不祥之人’呢!哟——子爵大人也在,俯览景观固然是皇阿玛建这‘凤凰楼’的美意,不过寒冬腊月的夜里恐怕什么都瞧不见吧!您这是——”

硕塞的介入,让两人大惊。好在东莪早一步推开了泰博儿奇,两人尚且站得规规矩矩。不过孤男寡女在夜色中仿佛也有幽会之嫌,加之硕塞话里的调侃,东莪心惊肉跳的局促起来。她急速溜走着眼珠,睫毛抖动不已,一时尴尬得为之语塞。

“承泽王爷、您不也上了这凤凰楼吗?看来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或者、您并不是来观景的?”泰博儿奇不悦的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临了勾起笑意朝他欠了欠身,也将了他一军。不过,他的面部线条太钢傲,很难跟硕塞的圆滑相提并论。

硕塞正要作答,夹在两人之中的东莪没好气的撂下句话,拂袖而去:“既然二位大人都有此雅兴,那便好好欣赏个够吧!东莪就不作陪了!”

硕塞和泰博儿奇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她会绝尘而去,既不敢追,又不便立即拢手告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对望了一眼,呆在了那里。

凤凰楼下隐隐显出了模糊的影子,婀娜的渐渐走远,两人不约而同的俯视关注,却憋闷得谁也不便离开这凤凰楼。

突然,那娇影踉跄了几下,蜷下了身去,泰博儿奇紧锁着浓眉暗叫了一声:不好!顾不得硕塞会怎么想,闷头朝楼下冲去。

硕塞追着他的步伐跑了几步,停下了。转而回到楼廊俯视着下方,他两手紧握成拳,焦躁的敲着栏杆。终于见得泰博儿奇的身影出现在下方,抱起蜷缩的娇躯,匆忙离开。他重重闭上眼,松了口气。

除夕这一天,新的一年还没到来,新的生命便消失了。东莪格格的子嗣再次夭折在了腹中,在清陪都宫殿的凤凰楼下,缘由还是让人心惊的——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