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二月二十二日(1651年3月13)——雨儿胡同将军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诚敬义皇帝多尔衮经由检揭,曾私造帝服,藏匿御用珠宝,显有悖逆之心!朕闻之,即令诸王大臣,详细审问,逐件皆实,并查实其另有罪状十四条有余……据此事迹看来,谋篡之事果真。

谨告天地宗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籍没家产人口,责令其子多尔博即日归宗、令其女东莪解除婚制贬为庶民,即日起入新晋一等男苏克萨哈府为奴。特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赐!”

“臣叶布舒接旨,叩谢皇恩浩荡!吾皇万岁!”

叶布舒脸色铁青叩首在地,久久乏力于起身。眼前赫然映入一双藏青鹿皮靴,一把淡漠的声音由上至下的流泻而出:“四爷、咱们例行公事,多有得罪了!请问尊夫人——哦、不!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夫人了,我恐怕今儿就得带她走,你去请她出来吧!”

“是吗?苏克萨哈,难为你了!”叶布舒陡然怒起,站起身来挑着眉头斜视着他:“不过,福晋不在府上,你得空手而回了!!”

“什么?”

苏克萨哈淡定的神情顷刻化为乌有,他拧着眉头上前了一步:“四爷、你刚才接的可是圣旨,打不得妄语的!你考虑清楚,东莪她到底在不在府上?!”

“不在!”

“她马上就要临盆,能到哪里去?”

“哈——了不得呀!大人!连我福晋.就要临盆你也一清二楚?!敢情你上了不少的心呐!”

“别顾左右而言他!抗旨不遵其罪.不可赦,别拿自己的前程不当回事儿!”

“‘抗旨不遵’?爵爷言重了,只是福.晋未在府上而已,何来抗旨之说?”

“你——东莪到底在哪儿?”

“至少她不在府上!”

一众传旨而来的太监和侍卫被两人迸发出来的.火药味懵在了原地,左右为难不知该劝谁。

时常在宫里跟叶布舒打照面的安公公急忙劝慰.到:“四爷,若是尊夫人在府上,还是先请她跟男爵大人走一遭吧,至于后事如何,四爷可以再想办法。”

“尊夫人?现在东莪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了!安公公!”.苏克萨哈抬起下颚冷冷的说到。叶布舒携着冰封三尺的寒意瞅了瞅他:“爵爷对这个称呼好像很反感?不过,福晋确实不在府上,叶布舒恕难从命!请吧!”

“那她到底去了.哪儿?”索克萨哈一抬手,阻着了他转身进府的去路。

“奔丧!”叶布舒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啪”的拍开横在面前的手臂,继续朝内走去。

“奔丧?奔什么丧?人都已经下葬了!四爷请留步!!四爷——若你再不配合,臣等只好冒犯了!!”

苏克萨哈冲着叶布舒的背影粗哑的一吼,叶布舒站定脚步,却并不回头,怔了半饷后从容的向家奴一抬手:“焦承惠送客!其余人等入内闭门!”

“来呀!给我拿下!”苏克萨哈语音一落,马背上的官兵纷纷跳下马来朝着将军府内走去。

眼见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烈,几位宫中的公公立即上前来劝阻:“爵爷、这可使不得啊!您即便是把四爷绑了也于事无补啊!咱还是先回去复命吧!”

叶布舒终是转过了身来冷笑说:“爵爷想请我进宫走一遭还是代替夫人到你府上走一遭?!”

“当然是进宫面见皇上,听皇上发落!到我府邸里去做什么!”索克萨哈闻言紧蹙双眉,浮起了莫名之情。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爵爷是想要个人质呢!看来爵爷没把我瞧上眼啊!”

“什么‘人质’?你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咱们都是奉命行事,非个人恩怨更非一己私欲!!”

“好个非一己私欲!爵爷说此话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我真是佩服!”

“你——何须多言!皇差在身多有得罪了!若你不愿交出东莪,就随我走一趟吧!”

“好!我提醒你在先,面见了皇上,指不准你我谁受罚!”叶布舒脸一沉,左右整了整箭袖,从府内跨了出来。焦承惠见状老泪纵横的跟着他身后劝阻:“四爷、使不得、使不得!还是给男爵大人说说清楚吧!”

“没什么好说的!我就随爵爷走一遭吧!——来呀!我离府之后紧闭府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哼!四爷的忧患意识还挺强!难不成怕眨眼功这大富之家就被搬空了吗?!”苏克萨哈登步上马,俯视了他一眼说到。

额里怒目瞪视着苏克萨哈的随从,将马缰递给了叶布舒,附耳问到:“四爷,您当真要随他进宫面圣?”

“恩!记着我说的话,只有没有皇上颁布的搜查令,不得给任何人等开府门!能拖多久拖多久!”

“蔗!”

随着一家之主被男爵苏克萨哈带走,将军府的大门“嘎”的一声紧闭了起来,缀饰大门的铜铆钉上,滴下了消融的冰泪。

*

“皇额娘、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东莪会被发配给苏克萨哈,议政王议会上商讨的结果明明是将其送至信郡王多尼府上,怎么一转眼就全变了?”

“皇帝,对于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吧,何苦为此跟皇额娘大呼小叫的论理呢?”

“朕不是在论理!朕是在彻查此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朕的旨意变了谱儿?!”

圣母皇太后吃惊的一愣,缓缓抬高了下颚望着福临:“儿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皇额娘自称‘朕’了?难道你彻查的头号人物就是皇额娘吗?”

“皇额娘、国事家事要分开谈,这是您教朕的吧!对皇叔的那些处置多半来源于您的意思,朕也毫不犹豫的应许了,皇额娘还不满意?”

“住口!对于你皇叔的处理绝非皇额娘一个人的意思,那是经过了议政王议会和八王商讨的!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世人会怎么看我这个皇太后?你怎么能这么说?!”

“能怎么看?最多不过是夫妻相戎、大义灭亲!”

“啪”

皇太后脸青面黑的摔了福临一耳光,苏摩尔闻声快步冲了进来:“太后您这是做什么啊!!皇帝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教育了!!”

“苏摩尔你下去!让皇额娘打吧!打个够!倘若朕再年长一些,她老人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吧!难不成朕七老八十还要在朝堂上挨揍吗!哼——不过那也指不准儿!谁让朕有这么严厉一位皇额娘!”

福临一动不动瞪视着他的额娘,双眼冒出的火花烧得皇太后心力交瘁。养心殿内只闻苏摩尔焦急如麻的劝慰,母子俩都陷入了沉默的对持中。

“皇额娘,请您告诉朕!到底苏克萨哈一事,作何解释?”

“皇儿要这个解释可是要给你四哥一个交代?”

稍事片刻后福临抚着朝珠坐下身来,除了微微发红的脸颊,他从容得让人看不到刚才那一幕的影子。少年天子的雍容之态尽显无疑,但助其气势的非他的政治作为,而是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架势。他仍显稚嫩的脸庞上灼着皇权被他人染指的愤怒,不过语气上却是恭顺的谦和。这一切让皇太后顿感陌生——这,还是她的儿子福临吗?

不料,她轻言细语的搭好了梯,福临却仍旧不愿意下。“皇额娘,朕冒不孝之嫌提点您一句,您得称朕为‘皇帝’儿长儿短的恐怕不太合适!叶布舒也不单是朕的四哥,更是朕的臣子!您说朕该不该给他一个交代?!”

重重的闭上了眼,圣母皇太后竭力平复着内心的狂潮,越来越感到驾驭不了这个年少桀骜的儿子了。

她权衡再三,开了口:“苏克萨哈未提任何要求,仅仅请皇室在处理多尔衮家眷时,将东莪留给他,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本来宗人府也会将东莪发配为奴,不过是给她换了个主子而已。”

“苏克萨哈就是一个叛王求荣的奴才,东莪贵为宗室公主就算贬为奴也不该到他的府邸去!”

“皇帝别忘了,今年是你亲自下的诏书将这个眼下让你唾弃的奴才,提拔成了一等男爵!他同苏纳两朝为官效忠了咱们两代帝王,怎么不够资格了?”

“这是两回事儿!他为什么没要官要爵,而是要了东莪?朕看他是居心不良、色胆包天!皇额娘、咱皇室的笑话难道还要闹到宗室去吗!您不觉得恶心吗?东莪去谁哪儿都成!就是不能去男爵府!!”

“你——皇帝——”圣母皇太后皇太后猛的站起身,眼泪陡然满眶。这些话从她儿子的口里愤愤然吐lou,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剑cha进她的心房,福临面容上的鄙夷,好似他恶心的对象是一名娼妇,而这名所谓的娼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看着苏摩尔疾步上前替皇太后抚着胸口,福临眉梢一扬似乎有些不耐烦:“您的人已经去将军府了吧?让他们撤回来!没有朕的手谕他们也进不去,何苦蹲守!?”

“皇帝,额娘现在管不了你了,不过、自然会有人约束你!别忘了不但有你的长辈——郑亲王济尔哈郎,还有议政诸王及八王贝勒同朝议政,这些决定都是通过议会决定的,若是你想推翻,得重新让每个人点头才行!你明白吗?”

“朕不是已经解除了郑亲王的辅政大臣之职吗?!皇额娘首先就提到了他,难道是再想培养个‘摄政王’出来跟朕叫板儿?!现在朕已经亲政了!不需要别人来教朕该怎么做!为什么有新的决议朕却不得而知!皇额娘,您不觉得该给个说法给朕吗?”

“皇帝!你太放肆了!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大婚有了皇后,才算真正成人!到时候皇额娘自然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议!”

“言下之意,皇额娘承认这次是因您的干涉而生出的事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福临鄙夷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圣母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怔怔说到:“儿子,皇额娘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助幼帝者——昌!苏克萨哈有功,皇额娘不得不赏!

多尔衮对咱们有恩,但对你执政却有害,笼罩在他至高无上的功德阴影下,你想要服众就得建立更大的功勋,这太难了。况且他的余威和旧部下渗透在王朝根基上,很难彻底清除,这对你来说这简直是巨大的祸根。

再说你所痛恨的谣言,在他受封皇父后更为泛滥,不是让你非常痛苦吗?!如今,因苏克萨哈的叛变,解决了一切!

随着对多尔衮一党的清理,你的未来就是一片坦途!所有的谣言也会因‘胁迫’二字止于同情和理解。难道这样的功臣皇额娘不该赏吗?”

“赏赐是应当!可他要什么不好,偏偏想要一个女人,若是应承了他,宗室里便极有可能生出新的丑闻,朕绝不答应!”

“咱们满人的多婚制本就如此,算不得丑闻!再说苏克萨哈并未表明会将这个‘奴隶’纳为妻妾,兴许只是处于对她的一种保护,他毕竟在多尔衮身边多年,多少会对叛王一举心存愧疚——”

“皇额娘,到底是您太天真还是您认为朕太天真?!他放弃一切赏赐仅是为了将东莪保护起来?!这简直是可笑之极!既然多婚制作祟让丑闻变得堂而皇之,那朕就废了它!!”

“祖宗千百年留下来的习俗,你废得掉吗?连你皇阿玛的贵妃都曾做过别人的福晋,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皇额娘说的是博果儿的母妃?原来您就是参照的她的前路在自我安慰!不过皇额娘别忘了,对于颜面皇阿玛已毫无感知。不过朕尚且明明白白的活着,这个颜面朕是要定了!叶布舒的婚是朕指的,就算要贬东莪为奴,朕也不准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丑事儿来!”

皇太后一再落入儿子对她的指责中,为此感到灼肤的疼痛,她终于沉下脸来决定跟儿子摊牌:“皇帝,我已差人将叶布舒请到了宗人府,让他有个清静的地儿好好想一想,为己私欲而唆使幼帝到底应当不应当!东莪一日不出现,他就一日走不出宗人府!将军府的官兵非我所命,而是郑亲王济尔哈郎所部,你才赐金加封的安抚了他一番,作为对撤职的宽慰,如今自己看着该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