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杀·哀痛

“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陈嗣庆《致三毛的信》

1991 年 1 月 2 日。下午四时三十分,三毛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 体弱多病的三毛,住院是常事。这次的病因是:子宫内膜肥厚,影响荷

尔蒙分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病,更非绝症。

她的病房,在中正楼 A072 室。这是一套带有浴室卫生间的单人病房。 病情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生特别异样的事情。只是后来人们回忆,三毛

说过一句话:“我已经拥有异常丰富的人生。” 在病**,三毛告诉母亲,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床边有好多小孩

跳来跳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了。”三毛的幻觉时常发生,她是个想象力非 常丰富的女人。母亲没有觉察到什么不正常。

1 月 3 日。上午十时,赵灌中大夫为三毛做手术,清除掉子宫内膜肥厚

部分。手术仅十分钟,顺利。之后,她的荷尔蒙分泌恢复正常。 赵大夫对三毛说,她患的是一般性疾病,不是癌症。手术后服用药物,

内分泌就会慢慢改善,月经也会正常。

医院安排:三毛五日出院。 年迈的父母,陪在病床前。三毛在手术全身麻醉醒来后,要母亲替她梳

洗一下。她说,约好的心理医生,一会儿要来看她。然而,母亲发现,并没

有什么心理医生来看她。 三毛吃了一点东西。对父母亲说道:“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

以回家了。”

陈嗣庆夫妇离开三毛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据陈嗣庆回忆,分别时,女儿 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母亲在家里,接到女儿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谈的依

然是病情。语调平静。谈了一会儿,忽然听得三毛在电话里,很大声、很急 切、有如独白一般吐噜吐噜地说了一串话。母亲年纪大了,听不清女儿说的 是什么。

等到母亲听清的时候,就听三毛说:“那些小孩又来了。”母亲知道, 那是幻觉,便说:“也许是小天使来守护你呢。”随后,母亲听见话筒里凄 凉地一笑,就挂断了。

晚上十一点多钟。荣民总医院。大夜班工作人员查房,发现三毛的灯还 亮着。三毛告诉工作人员,她的睡眠状况很不好,希望不要在夜间打扰她。

1 月 4 日。早晨七时零一分,清洁女工郑高毓推开了 A072 病室,走进屋 里准备打扫。突然,她惊住了:病人,在卫生间里,已经死了。 三毛用一条咖啡色长丝袜,自缢于浴室吊点滴的挂钩上。

医院立即到北投分局,向警方报案。 四个小时后,法医刘家缙、检查官罗荣乾赶到病房察看现场:

三毛身穿白底红花睡衣被平放在**。脖子上,有深而明显的尼龙丝袜 吊痕,痕迹由项前向上,直到两耳旁。舌头外伸,眼睛微张,血液已经沉入 四肢,身体呈灰黑色。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 1 月 4 日凌晨二时左右。 警方检查了病房和浴室,未发现他杀疑点。警方断定:三毛系自缢身亡。 警方还指出:三毛自缢在浴室内马桶上方,马桶上安有护手。如果三毛

尚有求生念头,可以扶住把手保住生命。但是,三毛没有那么做。 上午十时四十五分。医院将三毛的遗体移交给亲属陈嗣庆。 三毛,被安放在荣民总医院太平间里。

陈嗣庆夫妇,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 父亲谈起爱女:“她从小就是一个特殊人物,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人,

凡是过分敏感,这种危险的倾向总是存在的。”他说:“我很难形容我的女 儿,我想,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父亲打算,将三毛生前精心布置的育达商校附近的公寓,辟为她的纪念 馆。

母亲缪进兰身患癌症近六年。听到女儿的凶信,几乎昏厥。从医院返回

家里,悲痛万分,并深闭不出。 后来,一家报纸刊登了母亲的文章——《哭爱女三毛》。全文如下:

??

荷西过世后这些年三毛常与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应她;她说只要 我答应,她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我们为人父母,怎能答应孩子做如此的 傻事,所以每次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她又对我提起预备结束生命的事, 她说:“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了,我已 没有什么路好走了。

我觉得好累。”

前天(一月二日),她要到荣总去做个小手术,她在医院里就对我说, 医院里有很多小孩在她床边跳来跳去,我知道她又在说胡话,就半开玩笑地 说:“你不要理他们就是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手术,前天晚上进去,十分 钟就完成了,身体没有大的毛病,不过还是用了全身麻醉,醒来以后,三毛 说有一位心理医师与她约好要来看她,因为她觉得很烦躁,想跟这位医师谈 谈,不过她说刚开过刀,样子十分狼狈,如何好见人,就要我替她梳洗,可 是那位医师并没有来。我带来些东西给她吃,她吃得也满好。吃完饭以后, 就对我先生和我说:“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了。”因为我 得癌症已经六年了,身体非常衰弱,也觉十分劳累,看她情绪还好,没有什 么异状,也就不疑有他,与我先生一起回家了。

三毛是孝顺的孩子,对我们二老非常体贴。因为三毛常常说要去死这种 话,就好像牧羊童常说狼来了狼来了一样,我与她父亲就认为她又说“文人 的疯话”,况且最近也没有什么芥蒂,更没有什么不愉快,她是没有理由寻 短见的,谁料得到这孩子竟这么样的糊涂,她常对我说:父母在不远游。她 现在还是走到另一个国度去了,是不是不应该?

孩子走了,这是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我希望以基督教的方式为她治丧。

她有今天的文学事业,都是联合报培养的,我也希望请联合报来主持治丧事 宜。联合报造就了她,我也希望报社给予鼎助,使她走得风风光光的,她生 前曾对我说喜欢火葬,认为那样比较干净。她生前最喜欢黄玫瑰,她不喜欢 铺张,我也要选她在家里平常最喜欢的衣服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外边套上 一个漂亮的棺材就行了。她的骨灰,我希望放置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 三毛就这样莫名奇妙地走了。我疼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如此地想不开?

命运夺我爱女,苍天对我,何其残忍?

?? 三毛的大弟陈圣对记者说:他对二姐的死,很惊讶也很遗憾。姐夫荷西

死后,二姐一直闷闷不乐。换一个角度说,二姐的死,或许是一个解脱。 姐姐陈田心,和三毛最爱的小弟,正在美国旅游。闻讯后,火速回台奔

丧。

1 月 4 日下午,上海。张乐平夫人冯雏音,得到了三毛的死讯。她忍住 悲痛,没有把它告诉病中的老伴。

几日后,冯雏音对老伴说,三毛已逝。话没说完,这位白发老人,抑制

不住失声痛哭。张乐平用颤抖的手,缓缓摘下老花眼镜,老泪盈眶。饱经磨 难的三毛之父,哀伤地写下了痛别的文字:

??

我现在的悲痛很难用语言来表达。这些天来,我一直陷于神思恍惚、欲 哭无泪的状态。才华横溢、情感丰富的三毛走了,这对于我全家是个难以承 受的打击,我老伴几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住地追问消息是否确实,为的是 想捏住仅存的一线希望。次日清晨,我坐在阳光底下,脑中不住闪现我们父 女俩昔日共享天伦之乐的那段美好时光,内心却是一片冰凉。我支撑起虚弱 的身子,用无力而又颤抖不住的手极慢地一笔一划,写下“痛哉平儿”,可 这也无助于减轻我的悲哀。

今天,一位三毛的热心读者送来两盒录音带,屋中又传出三毛热情洋溢

的声音,我与老伴细细品味,心中又是一阵阵的隐痛。两年前,她首次与我 会面,并在家小住五天,临行时,她隔着车窗向我招手,我流下了惜别的泪 水;去年那次,我们在医院分别,高兴地相约今年的春节再聚,从那天起, 我便开始了急切的等候,谁知这短暂的一刻竟成永诀!

儿子把三毛的信件一一拿出整理,这一封封感情浓烈的书简,我每一封 都至少读过三五遍。此时此刻,睹物思人,我多想再摸一摸、再看一看、再 读一读啊!

三毛是我一生中最感不凡的女性。她早年为留学达标,把自己的年龄多 填了两岁,(其实她生于 1945 年,属鸡,才四十六岁)小小年纪便只身闯荡, 最终毕业于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哲学系。三十年来她先后游历五十多个国家, 为她的作品打下了丰富的生活基础。她的丈夫荷西去世之后,她更是辛勤笔 耕,经常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结果颈椎、肩肘都落下重症,加上年前跌伤, 肋骨错位卡在肺中,又连绵不断地发烧、昏厥,有时竟连软软的衣服在身上 都痛不可当,只能把自己泡在浴池中减痛。上次来家,细心的老伴便已发现 她烟抽得很凶,止痛片更是一把把往嘴里送,于是不止一次地劝她保重身体。

她的一个个传奇般的故事,就是用深埋身心的巨大痛苦拚搏来的,每每想到 这些,我就会感动难抑。

这次赴港为她创作的《滚滚红尘》作宣传,一周之内做了二十多次,上 了八回电视,昏倒了,用万金油涂醒后再继续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儿子送 去三盒饼干,竟成了她的三餐!这些年来,她几乎跑遍了全国各省,连西藏、 新疆都去了,就在她伤愈不久,还上了回丝绸之路。在四川山区,她甚至亲 自跑去体味贫困地区的乡村教师围作一处吃红薯饭的艰辛,其艰苦程度可想 而知。她的创作就是建立在这样扎实的生活体验当中。我们绘画的也需要有 生活素材,这些年我年纪大了,已足不出门,是三毛让我知道世上许许多多 的新鲜事,可见她不仅是我的女儿、朋友,也是我的老师。

她的每一封来信,都散发着浓烈的人情,读信成了我晚年生活不可缺少 的一部分。去年 8 月 8 日父亲节时,她为了与我通话,一连四十八个小时坐 在电话机旁,每隔 15 秒就拨一次,以至连电话机都拨坏了。话没能通上,没 几天我便收到了她的来信,在“亲爱的爸爸”字样上,三毛特地用笔勾勒了 一颗红心。现在同样的礼物我再也不可能得到了,我将永久珍藏这颗红心。 春节一天天临近了,大儿媳早就准备好一件中山装等她回来试穿,全家 人仍在执着地等候,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座位将留给三毛,因为在我们全家

人的心中,三毛是永生的。

三毛留给了我“对抗病苦”的鼓励,这些天我努力使自己坚强起来,我 会一步步地走,去迎接病魔的挑战。

三毛陪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谢谢你,三毛!

香港、台湾各大报纸,均以最显著的位置,刊出了三毛自缢身亡的消息, 一时压倒当时引人瞩月的国际要闻——“海湾战争”。

一些知名人士和生前好友,纷纷发表谈话,或撰写怀念的文章。

下面是几则有代表性的文字: 琼瑶:“三毛对生命的看法与常人不同,她相信生命有肉体和死后有灵

魂两种形式,我们应尊重她的选择,不用太悲哀。三毛选择自杀,一定有她

的道理。 三毛是很有灵性和聪明才智的,也许她是抛下有病的躯体,步入另一形

式的生命。三毛的经历丰富,活了四十多岁仿佛活了四百岁。”

林青霞:“三毛的死,不但她的朋友感到难过,也是文化界的损失。三 毛曾说过很羡慕我和秦汉恩爱,也想找一个关心自己、可以谈心及工作上的 伴侣,可惜一直未能找到理想的对象。对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怀念。 她太不注意保护自己,有一次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还切掉 半个肺,而她却毫不在乎。我曾经劝她不要太过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 的身体,也要为父母保养身体。对三毛的死,秦汉也很难过,不知道我们现 在还能做什么,但我们愿为她做一切事。”

丁松青:“每次她离开,总会忍不住落泪。上回她走的时候,曾戏称清 泉是 RIVEROFNORETURN(按:不归泉),含泪说她永远不回来了。

也许她不适宜活在这个世界吧!现在她可以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挚爱的亡 夫了。但愿她能得到她一生祈求的满足与快乐。”

倪匡:“三毛没有子女,没有寄托,加以近日电影《滚滚红尘》有褒有 贬,对她也产生不小的压力,才会酿成不幸。

三毛的自杀,与肉身的病痛无关,最大的可能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空虚寂 寞。

三毛一直有自杀的倾向。 三毛是一个戏剧性很强、悲剧性很浓的人物,三毛是因失去爱与被爱的

力量才离开人世的。” 三毛的猝死,震动了千千万万热爱三毛的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他

们震惊、惋惜、悲痛?

三毛告别世界的消息,大陆的新闻媒介及时作了报道。 与三毛相识的作家、好友和许许多多热爱她的读者,或发唁电唁函,或

发表谈话、文章,纪念这位热情的女作家和真诚的朋友。 贾平凹是三毛生前最称道的作家。1991 年 1 月 1 日清晨二时,三毛在住

院前,给贾平凹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相约,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她来大陆看 他。

此信,应是三毛的绝笔吧?绝笔信全文:

平凹先生:

现在时刻是公元 1991 年 1 月 1 日清晨二点。下雨了。 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书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 感谢您的这支笔,带给读者如我,许多个不睡的夜。虽然只看过两本您 的大作,《天狗》与《浮躁》,可是反反复复,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于

四十本书了。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 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够讲讲这方面的心得。 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在台湾,有一个女朋友,她拿了您的书去看,而且肯跟我讨论,但她看

书不深入,能够抓捉一些味道,我也没有选择的只有跟这位朋友讲讲《天狗》。 这一年来,内心积压着一种苦闷,它不来自我个人生活,而是因为认识了您 的书本。往大陆,会有人搭我的话,说“贾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 问“怎么好法?”人说不上来,我就再一次把自己闷死。看您书的人等闲看 看,我不开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师级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说之后,我胸口闷住已有很 久,这种情形,在看《红楼梦》,看张爱玲时也出现过,但他们仍不那么“对 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讲起大陆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气 买了十数位的,一位一位拜读,到您的书出现,方才松了口气,想长啸起来。 对了,是一位大师。一颗巨星的诞生,就是如此。我没有看走眼。以后就凭 那两本手边的书,一天四、五小时的读您。

要不是您的赠书来了,可能一辈子没有动机写出这样的信,就算现在写 出来,想这份感觉——由您书中获得的,也是经过了我个人读书历程的“再 创造”,即使面对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被封闭感仍然如旧,但有一点也许

我们是可以沟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实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问题;是 您本身的灵魂。

今生阅读三个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霑,一位是张爱玲, 一位是您。深深感谢。

没有说一句客套的话,您所赠给我的重礼,今生今世当好好保存,珍爱, 是我极为看重的书籍。不寄我的书给您,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三毛的作 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 阅读的人看的。我的书,不上您的书架,除非是友谊而不是文字。

台湾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书不销,但极为独特,如果您想 看他,我很乐于介绍您这些书。

想我们都是书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选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 里有些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 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的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 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 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读。以后会再读,再念,将来再将感想 告诉您。先念了三遍《观察》(人道与文道杂说之二)。

四月(一九九○年)底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 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布里,心里有着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 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

吃了止痛药才写这封信的,后天将住院开刀去了,一时里没法出远门,

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么累了,也许四、五个月可以来西安,能看看您吗?倒不

必陪了游玩,只想跟您讲讲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当代大师——贾平凹。

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 我存放着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三毛的噩耗,竟比信来的早!贾平凹得知三毛已逝,便写下《哭三毛》 一文。几天后,他收到了三毛的绝笔,悲从中来,又写了《再哭三毛》,以 作永远怀念。

第二节 结语(兼谈三毛死因)

“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诗文:‘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这句话对于那个叫三毛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三毛《两极对话》

三毛一生,是位书奴。长夜孤灯,痴迷书中,是其最爱的境界。 她读的书很多,也很博杂。然而,三毛最酷爱并且对她发生了最重要影

响的,是一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 三毛第一次读“红楼”,还是国民中正小学的小学生。她把书埋在裙子

下面。老师转身写板书,她便埋下头读上几页。老师转过身,发现了这位抬 着头、神情有些恍惚的女孩子。老师走了过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前额,问她: 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三毛摇了摇头,恍然一笑。 老师没有发现裙子下面的《红楼梦》,更不会想到,这个面目似悲似喜、

表情严肃的少女,正在接受一个重要的哲学启示。那个启示,影响了她的一

生。

当时,三毛正读到《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贾政泊舟客地,猛见岸上 宝玉,光着头,赤着脚向他走来,双手合十,倒身大拜下去。宝玉结束了红 尘的情天孽海,别了父亲,高歌而返: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濛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宝玉了结尘缘的情景,和这首梵歌,竟使十一岁的三毛,感动不已。

《红楼梦》,不仅给了三毛文学启蒙,也给了她关于生命观的最早启示。 后来,她先后在台湾文化学院和西班牙马德里大学,接受系统的哲学教育。 但是,她的哲学思想、她的生命观,终其一生,没有超出《红楼梦》的哲学 框架。

糅合在《红楼梦》中的中国佛道思想:人生有若一场尘缘,来到世间,

造下一段情孽,荒唐悲辛,不觉其中。生命终了,便是好了,了即是好,好 即是了?这些思想,统治了三毛。

十三岁以后,三毛掇学,自闭家中。她内心悲苦,衣着灰黑,室徒四壁, 像一个苦修女。整整七年,她思考一个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老师 的羞辱和社会压力,使她对尘世苦难、“死”“了”解脱一类的说法,笃信 日深。

她迷上了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河童》。《河童》对现实世界的 嘲讽、否定和作家本人自杀而死的结局,使三毛产生了强烈共鸣。

一个台风之夜,三毛割腕自杀未遂。这位内心刚烈的少女,要用最昂贵 的代价,证实她对生命的看法。

油画老师顾福生,引导三毛走上文坛。文学是一根救命草,把她从心灵 的苦海里,拯救了出来。她的处女作《惑》,几乎可以说,是少女三毛的生

命宣言。《惑》,充满了一个少女对苦难人生的呼救和呐喊! 进文化学院,她放弃了钟爱的绘画和文学。她选择哲学专业。她要继续

探究那个缠绕了她七年的生命课题。然而,她失望了,在哲学课上,她没有 得到比《红楼梦》更有魅力的东西。

两年后她留学西班牙。校舍月夜,那夜莺一般的美妙情歌,治愈了台北 留给她的爱情创伤(尽管,它抹不去她哲学上的苍白)。她化成一只“无所 谓的蝴蝶”,在欧洲和美国大陆踯躅蹁跹。

1973 年,三毛与荷西结成夫妇。在沙漠和大西洋的海岛上,度过了六年 神仙眷侣的生活。不过,这在三毛看来,并不是世俗生命观的建立,而是她 勘破了滚滚红尘,逃到了她“前世乡愁”的怀抱之中。在散文《江洋大盗》 中,三毛说,她不过是像宝玉出家那样,头也不回地奔往沙漠罢了。

荷西死了。三毛不得不回到她视为红尘万丈的台北。从 1982 年 9 月在文 化学院教学,至 1991 年初自缢身亡,她在台湾定居了七年多。除去旅行、养 病美国和三返大陆,她只有四年的“红尘”生活。

四年——一场多么短暂的“尘缘”。

1989 年春,三毛第一次返回大陆。回到台北不久,她不声不响地留下一 封信,告别父母,搬进自己的公寓里独居。敏感的父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的不少文字,如今读起来,如同悲谶:

“你曾与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

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 “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幅照片讲东讲西,字里两个斗大的‘好了’

已破空而出。”

“这两个字(按:好了),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说出 来,大概你心中已经好,已经了,不然不会这么下笔。”

“《红楼梦》之所以讨你的喜欢,当是一种中国人生哲理和文字的混合

体。平儿,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参破,但尚未‘了’”。 一年以后,三毛果真走到了生命的绝崖,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的了局。

三毛在生命最后两年里,发表文字很少,但《红楼梦》的字句屡屡出现。 电影文学剧本《滚滚红尘》自不必说。她还把自己的苏州之行,看作“红楼” 之旅,声称碰见了林妹妹,遇上了史大妹子等等。散文《敦煌记》中,又把 研究所的青年伟文,当作光头宝玉?

三毛直到赴死之际,依然保持着《红楼梦》启示于她的生命观不变。她

会把自己的死,视为脱离苦难的极乐康桥。 她不会太痛苦。 三毛的出世生命观,导演了她凄美的一生。

三毛,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最风靡、最受欢迎的畅销 作家之一。

华语世界,大凡文学爱好者,没有听说过三毛名字的人,大概不多。青 年读者中,没读过三毛作品的,寥寥无几。

她,甚至成了很多少男少女的“青春偶像”,成了照耀台北的“小太阳”。

三毛的文学生涯,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雨季文学时期。

一片雨季的惨绿,是三毛对她二十二岁以前作品,颇为贴切的比喻。无 论是处女作《惑》,还是代表作《雨季不再来》,都体现了悲苦、忧郁、迷 惘和空灵的艺术特色。

三毛的雨季文学,是台湾五、六十年代,现代派文学潮流中的一朵浪花。 作品虽然不乏才情,但在已经缀满垦斗的文学天空中,陈平的名字,只是一 颗暗淡的小星。成名需要机遇,即使文学天才三毛,也不例外。

“沙漠文学时期”,是三毛第二个创作季节。也是她最辉煌的时期。

自 1974 年 6 月发表《沙漠中的饭店》,到 1979 年荷西去世,四部作品 集——《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和《温柔的夜》。 它们载着三毛的名字,在港澳、大陆和东南亚国家风行。其中,代表作小说

《哭泣的骆驼》,达到了三毛文学创作的巅峰。 沙漠文学,以创作地点,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沙漠阶段和海岛阶段。

总的来说,无论在黄沙漫漫的撒哈拉,还是在荒美寂静的海边别墅,三毛的 作品都贯穿着健康、明朗、晓畅和诙谐的风格。

丈夫死后,三毛回到“滚滚红尘”的台北。盛名给她带来的各种演讲、 座谈、电话、簇拥签名和应接不暇的饭局,甚至太多的父母手足亲情,都使 她感到一种不堪敷付的压力。

“台北的小太阳”,光芒万丈,而“太阳”本身,却孤独得要命!

三毛的父亲告诉读者,他的女儿三毛,是一个身在夜市,却喜欢喝爱玉 冰的人。

红尘中的三毛,写作不息,她辛勤耕耘着她第三个文学时代——“都市

玉冰文学时期”。

从 1979 年秋,到她与世告别,三毛出版了十二部作品集:《梦里花落知 多少》、《背影》、《万水千山走遍》、《送你一匹马》、《倾城》、《谈 心》、《随想》、《我的宝贝》、《闹学记》,译作《兰屿之歌》、《清泉 故事》、《刹那时光》,及一些有声作品。

三毛的都市玉冰文学里,沙漠和海滩几乎消逝了。取而代之的,大多是

作家心中珍藏的、美丽而纯洁的故事。小说《倾城》,即是这一时期的精品。 三毛的作品依然畅销。但是,她的文学风景线,起了变化。远方如梦如 诗的异域风光,变幻为都市夜晚的一盏孤灯。都市玉冰文学,低回着一种寂

寥、落寞、婉丽和悲凉的调子。

三毛自杀后,一位沉痛的朋友认为,三毛的死,是因为作家本人感到自 己的作品无法突破。她说对了一点,但对三毛来说,并非完全公允。

三毛是一位把文学创作视做“游于艺”的作家。她不是海明威,没有那 种不断追求突破的兴趣。她的最后几篇作品,如《敦煌记》、《跳一支舞也 是好的》,文采依旧,并没有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

如果她有更深刻的追求,就不会在小说《哭泣的骆驼》之后,从她的文 学巅峰上踱下来,继续写些轻量级的东西。然而,三毛自杀,仍然有文学上 的原因,即:题材危机。三毛懂得,文学的生命在于创新。如同女人胴体一 般柔美的沙漠也罢,大西洋海面上落日的余辉也罢,都市孤灯下那些温馨的 回亿也罢,都成了“三毛迷”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新的题材,既是读者的需 要,也是浪漫的女作家本人的追求。

她对最后一部集子《闹学记》不满之后,便试图与她的都市玉冰文学告 别。

她把目光投向了大陆。“两年来,我一共去过三次中国大陆,我在那里 旅行了一百四十天。”她在成都,宣称是来体验生活的。她在茶馆酒肆、山 区乡野里布衣旅行,用“三毛式”眼睛,咀嚼观察一切。她爱恋祖国大陆。 她希望人们称她为“中国作家”,而不是“台湾作家”。

电影文学剧本《滚滚红尘》,应是三毛大陆题材的第一部大型作品。大 陆作家中,她最称道的是贾平凹,然而,她没有贾氏深厚的大陆生活基础。 浮光掠影的旅行,是发现不了“商州人”在哪里的。

三毛只好把她的故事,安排在 1945 至 1949 年前后的历史背景上。三毛 应知,那段历史她既陌生,又盘根错节了不少敏感的政治神经。

三毛玩了一个危险的游戏。她把第一部大陆题材作品,写成了她不曾熟 悉的电影体我,并把它投入到一向视为畏途的社会竞争中去。何况“金马奖” 角逐,是“红尘”中最激烈最引人注目的竞争之一!这个游戏的更大危险, 是三毛非常想成为最大的赢家。

结果,她输了。 非但输了,还引起了政治风波。她关于电影取材于徐悲鸿、蒋碧薇之间

恋爱故事的辩解,又引起徐悲鸿之子徐伯阳一场风雨将至的诉讼。

她没有走出医院,回寓所等待法庭的传票。而是用一条丝袜,结束了生 命,留给文学世界一片惋惜!

三毛文学的第四个时期——大陆文学时期,刚透露出一点信息,便在

199l 年隆冬,雁断声残了?

三毛死在荣民总医院的病房里。然而,她不是病死的,而是在这家台北 最好的医院里,自缢身亡的。

了结她尘缘的,虽然不是疾病,但病魔一直缠绕着她。

三毛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月。但她毕竟不是张乐平笔下,那个饥饿冻 馁的都市孤儿。她一向不愁温饱,有足够的双亲之爱。家境说不上富裕,但 吃穿是不愁的。

童年的三毛,虽然生得瘦弱、单薄,但营养状况下会比一般的孩子差。

在国民中正小学,她热爱体育活动。“本事大到可以用双脚倒吊大幅度 的晃。蝙蝠睡觉似的倒挂到流出鼻血才很高兴的翻下来。”

十三岁那年,少女三毛正在发育期。不幸,横头飞来数学老师的一场羞 辱。强烈的自尊心和过分的敏感,使这场不幸酿成大悲剧——她在家休学了 七年。

七年中,自卑、苦闷、优郁,甚至绝望自杀,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子, 变成了苍白的少女。中午,她常常在大门紧闭的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滑着旱 冰。她既走不出苦闷的圈子,又不会健康活泼起来。

大学初恋,她尝到了爱情的痛苦。为了摆脱苦恋,她远走他方,留学欧 美。父亲寄来微薄的生活费,使她一点也讲究不起来。在西柏林的严冬,她 靠黑面包维持每天十六个小时的苦读。与苦有缘,她爱上了自费旅游,啃面 包,喝白水,浪迹天涯?

1973 年,她和丈夫荷西,在撒哈拉沙漠里白手成家。三毛吃足了苦头。 经常缠着三毛的疾病不少:子宫内膜异位引起的卵巢瘤,下体经常“情绪性 出血”(三毛不育的原因?);胃**,二十六岁那年服药自杀留下了病根; 鼻子过敏、生针眼、呕吐、头晕等等。

1975 年底,沙漠战乱,三毛和荷西被迫逃离撒哈拉。荷西失业了,生活 陷入困顿。夫妇俩从牙缝里省钱,每天一顿饭,所谓饭,不过是生力面,面 包之类的低廉食品。

三毛在加纳利岛,度过了最贫困的 1976 年。这一年给三毛深刻的纪念—

—每日一顿饭,她把这一习惯,竟保留到死。 荷西丧生,三毛回到了台湾。先是蜡炬成灰般地拚命教学,随后又“纸

人”似地狂热写作。这种超负荷的劳累,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除了沙漠里 那些病外,又添了失眠症和腱肌炎(加纳利岛一次车祸所致),写字二十分 钟便疼痛不止。加上昏厥、发烧,有时连最柔软的衣服,都穿不上,只有泡 在浴缸里止痛。她常常大把大把地服安眠药和止痛片,抽烟、喝酒都很凶。 喝酒招来了意外事故。1990 年,她和严浩、秦汉、林青霞聚会,醉酒回

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断了四根肋骨,还被切掉了半个肺。 母亲缪进兰身患癌症。三毛也像传染似的,怀疑自己也得了绝症。一次

她对人说,她可能得了子宫癌,神情悲戚黯然。

三毛在和青少年的通信中,不止一次地祝福他们,健康一些,再健康一 些!

“最后,我很想说的是:一个人,有他本身的物质基础和基因。如果我

们身体好一点,强壮些,许多烦恼和神经质的反应,都会比较容易对付,这 便必须一个健康来支持我们。”

三毛最后一次住院,病因是子宫内膜肥厚,影响荷尔蒙分泌。不是绝症。

但平素众多的病痛,已缠绕得三毛苦不堪言。 三毛没有死于疾病。但她的死,与病痛大有关系。正如这位好强的女作

家本人所说,如果身体强壮一些,“许多烦恼和神经质的反应,都会比较容

易对付”。

三毛认为,人生不过是一场情缘。 那么,情是什么?

在三毛看来。主要包括:1.儿女之情;2.父母亲情;3.爱情。 三毛没有儿女。临终前,她幻想能拥有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至死

遗憾。

三毛在四个姐弟中,排行第二。用她的比喻,是夹心饼干中的夹层,不 受人注意。其实,父母对她一向是呵护有加的。

三毛的爱情,萌发于小学时代。 大约五、六年级,她在学校扮演话剧《牛伯伯打游击》中的匪兵乙,对

扮演匪兵甲的光头男生萌动了感情。那是纯情少女才有的苦涩单恋。每天夜 晚,她在自己的卧房里默祷,祈求上帝允许她将来做匪兵甲的妻子。这样, 她过了一年半,直到小学毕业。

在台湾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二年级,她因蒙受羞辱,休学在家。她患了

少年自闭症。闭门不出,长达七年。心如冰封,但爱情不绝。当时,占据她 心灵的,是西班牙画家毕加索。那是一桩比单恋匪兵甲,更富想象力、也更 没有希望的爱情。

台湾当时的风气,不愿上学的孩子,总不是一个好孩子。陈嗣庆夫妇唉 声叹气,但没有放弃家庭里的这只黑羊。父亲承担起了教育的责任;母亲送 茶送饭,看护得很紧。这种海一般深、磐石一般固执的爱,既是少女三毛发 泄情绪的敌手,也是拯救三毛的冬日阳光。

从自闭中走出来的三毛,对父母之爱的体验,比一般的孩子,更为刻骨 铭心。

文化学院大学两年,三毛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花前月下度过的。她的恋 人,是本校戏剧系的才子梁光明。她的初恋,轰轰烈烈。她追求爱情,近乎 痴疯,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这场爱情,以三毛失恋告终。为此,她远走西 班牙。

台湾岛情场失意的三毛,在马德里,却成了骄傲的东方公主。女生宿舍 的窗下,每当月夜,总有男生的情歌队,在树下弹唱。而最后一首压轴歌, 总是指名献给 ECHO(毛英文名),那个东方姑娘的。

热情撩人的西班牙,治愈了三毛初恋的创伤。 紧追三毛不舍的,是中学生荷西。为了心爱的东方姑娘,他不惜天天逃

学,邀她轧马路、逛商场,拿仅有的连三毛都嫌太少的几枚西币,请三毛看

电影?

这一回,失恋的是荷西,在一个飘着雪的冬夜,三毛小心翼翼地拒绝了 他的求婚。

离开西班牙,在德国、美国,三毛都不乏追求者。他们中有同班的日本

阔少,有德国外交官,也有中国留学博士?1971 年,她回到了台湾。 在一个洒满星光的晚上,她接受了一位中年德国教师的爱情。遗憾的是,

新婚前夕,未婚夫心脏病发作,猝死在她的怀里,三毛不堪命苦,服毒自杀,

未遂。

三毛再赴西班牙,荷西已长成了一位美男子。三毛说,他像希腊海神! 荷西爱情不渝,用一颗金子做的心,交换三毛那颗破碎的心。

1973 年,他们在撒哈拉沙漠结婚。

先是在沙漠,后来又在大西洋的大加纳利岛,丹娜丽芙岛,拉芭玛岛, 三毛和荷西共度了六年如诗如画的神仙眷侣的生活。

三毛幸福他说:“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

最幸福的事。”

1979 年,荷西溺水丧生。三毛美满的婚姻,被死神毁灭了。视爱情如生 命的三毛,在丈夫下葬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爱情埋葬了。

三毛一直蠕居。尽管有过几次情缘,与希腊美男子亚兰一见倾心;大相 思树下,与男友米盖做十年后同居之约;在大陆,对西北民歌作曲家王洛宾 的眷恋与失望?等等。其实,三毛对每一次情遇,都没有认认真真地珍惜过。

爱情已死,覆水不再。 三毛死后,传出种种绯闻。这是一个女人自杀后,常见的现象。其中,

以三毛与初恋情人梁光明旧情复萌的故事,传得最广。有人回忆,三毛为歌 星林慧萍讲解她本人《说时依旧》歌词时,提到几年前,她与梁光明在一次 电梯里巧遇,昔日爱情再次点燃。最后,苦于男方已有家室,三毛毅然斩断

了情缘。 三毛是位感情丰富而且很会讲故事的作家。为了让歌手把她的歌唱得更

好一些,加工一个动人的爱情小品,是完全可能的。重逢昔日恋人,感情上 起些波澜,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但是,把几年前爱情小事和心中吹皱的几 道涟漪,做为若干年后女作家的死因,是不合情理的。三毛死后,梁光明回 忆重逢的情景,觉得平凡得很,没有必要小题大做。

荷西死后,三毛曾萌生过自杀念头。但尘缘未了,她依恋的双亲还在, 不忍遽舍。

她,做了暂时的不死鸟。 如果,三毛在大西洋那充满苦难记忆的海岛上,能够隐居一主而不回到

台湾;如果,她不会教学过劳终于辞去教职,而是终日执教在秀丽的华冈; 如果,她不是每日厮守在父母家中,而是定居台北伊始,就在自己的公寓里, 静静地写作?那么,也许她不会对父母之爱腻得那么早!

每个人,都不善珍惜已经拥有的、并且终日相守的东西。三毛绝不例外。

1989 年,她首次大陆之行回来不久,便离开父母,到自己的公寓里独居。 对这一举动,她的父亲是有不祥之感的。

陈嗣庆不仅是一位深知女儿秉性的慈父,同时也是一位阅历丰富的律 师。她给女儿的一封回信,不幸竟成了悲谶。

不死鸟,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悲痛的父亲对记者说: “人生是一段旅程,总有下站的时候?现在她选择在荣民总医院,也许

是她认为最适当的时机和地点吧。”

三毛自杀后,有一位悲痛的女作家,说了一句话:“三毛很能享受人生, 而且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选择这么难看的方式寻死呢?”

诚然,这是一个美丽的怀念。

但是,这位女作家忽视了两点:一是自杀者的心理。自杀实在不同与出 席晚宴,要一个精神崩溃到顶点的人,去精心选择自杀的方式,是不可能的。 另一点是三毛的个性。她是一位习惯以感情指导行为的浪漫女性。一旦绝望 的情感压倒了她,她就会做出抉择。

荷西死亡,和她从父母家中搬出,标志着三毛对她在人间最看重的两种

情感——爱情和亲情,都走到了可以割舍的地步! 之后,她创作电影文学剧本《滚滚红尘》,并狂热地卷入她一向不喜欢

的竞争。1990 年 12 月,角逐“金马奖”失败。三毛“大陆文学时期”的第 一部大型作品受挫,题材突破出现危机。二十六年前,她的处女作《惑》的 发表,把她从生命的谷底拯救出来;而这一回很不幸,《滚滚红尘》受挫, 文学不仅没有拯救三毛,反而将她向死亡之途推了一步。

三毛,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1990 年 12 月 16 日,散戏回来的路上,她走进一家灵堂,突发悲辛,请 同来的朋友、舞台设计师登琨艳,为其设计葬礼。

又一次,她对友人说:“我已经拥有异常丰富的人生,要学三岛由纪夫 的死亡方式。”

1991 年元旦,她莫名其妙地送给母亲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写道:“亲爱 的姆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情。”母亲告诉她,离生日还 有一个月呢,三毛答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生命的烛光,依然诱惑。

1990 年 11 月底,她接受新加坡记者电话采访。三毛谈到,未来的日子 里,她打算一口气旅游整个中国,然后再开始“走”世界。

1991 年 1 月 1 日凌晨,她给大陆作家贾平凹写信,相约来春西安再见。当天,她住进荣民总医院。毫无疑问,一个没有生之欲望的人,是不会躺在 手术台上,静静地接受治疗的。

正如三毛本人所格信的: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三毛的自 杀,在于她与生俱来的感情处事的浪漫特质。当她忽觉人间“情缘”已淡, 病痛难却,文学生涯的危机难以逾越?那么,伟大文学名著《红楼梦》,给 这位女作家少年时期的哲学启蒙,就会像那从洪荒里走来的一僧一道一样, 把她挟向生命的归途。

《讲义》杂志 1991 年元月号,刊出的散文《跳一支舞也是好的》,大约 是三毛发表的最后文字,她像诗人一般地写道:“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 惜每一个朝日再起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