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 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缪进兰《我有话要说》

1984 年夏,三毛到美国加州手术治疗回来。她的健康支持不了她的近乎 狂热的教学方法。她不得不与讲坛告别。

她开始专心从事文学创作。 她的写作前所未有地勤奋。在这以前,似乎只有她在丹娜丽芙画石,才

能与现在的状态媲美。 三毛谢绝任何交往。她不接电话,不看报纸,甚至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

可无的事情。难怪母亲缪进兰称她为“纸人”。 陈嗣庆先生谈三毛的写作生活: “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

不睡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

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 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地笑,这 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 目的只为了——好玩。”

最初,她在南京东路四段父母的家中写作。她嫌不安静,干扰太多,就

向母亲“借”了位于民生东路的小公寓。她不升火做饭,由缪进兰天天去送: “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 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 出声来。”

三毛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

她原来有夜间写作的习惯,但是现在,她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工作了。 三毛曾说,写作是她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不过是蛋糕上的樱桃

罢了。此时,樱桃已经比蛋糕重要得多了。

她的写作计划,庞大得惊人。经皇冠出版社建议,她同时写三本书——

《倾城》、《谈心》、《随想》。还着手翻译丁松青神父十二万字的《刹那 时光》。另外,又答应滚石唱片公司,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写歌词进展不 顺,一稿被全部打回来重写,开了三毛一生从未退槁的记录,这便比她预想 的要费时多了)。

1984 一 1985 年的三毛,是一名写作疯子。 原已不堪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约有三个月几乎无睡眠的生活,使她

的记忆力严重丧失。那一段,正赶上母亲和好友杨淑惠均患癌症住院。她的 思想压力很大。一次,她去探望杨淑惠后,走出医院,意忘了家在何处。

这样的疯狂的写作生活,她坚持了一年多。1986 年初,她不得不放下笔, 再次飞往美国,到西雅图度过一个宁静闲适的冬天。

三毛偶有走出铁门,到外面散一散心的时候,她最热衷的活动,是到各

县收集民俗艺术品。 在竹山县,她看中了一个朱红的鸟笼。她不还价,买回家挂上,放进一

个瓷脸小丑半哭着在里面。三毛觉得那鸟笼里的小人,正像她在台北红尘中 的生活。她对朋友说:

“难道——你,你的一生,就不是生活在笼子里吗?偶尔半个身子爬了 出来,还算幸运呢。”

夜住台北县美浓。在一条大水沟边,看见一条大黑狗对着一只老碗吃食。 她爱上了那只老碗。便买了一只全新的大海碗,把狗的老碗悄悄换走了。

从嘉义带回土窑出的白坛和糯米浆碗;从香港买回旧铜脸盆和脏兮兮的 五更灯,在住家附近的古董店里,她竟把腌菜坛子和木板桶搬到自己的房间 里来。

她还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

1985 年初,她应邀出席新加坡“国际华文文艺营”和“新加坡华文文艺 金狮文学奖大会”。这一次,她结识了大陆作家秦牧、萧乾、姚雪垠等。她 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和秦牧都担任散文组评委。三毛非常谦虚,和他相处得很融洽。一次

会上,她给秦牧递条子,被机灵的摄影记者抓住,发表在报纸上。照片说明 是:“三毛和秦牧说了什么?你看他们笑了。”

三毛的条子写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她与姚雪垠的接触更为精彩。在一次舞会上,她突然对姚先生说:“姚 老,你亲我一下。”姚老亲她的一刻,也被记者们发表在新闻上,一时传为 佳话。

三毛是个“纸人”。人在会上,心还在写作上。歌词《说时依旧》,就

是在会上开小差的产品。

1986 年初,三毛因严重神经衰弱,被迫住进医院。十七天后出院。 她不得不与纸告别,到美国疗养。 疗养地是华盛顿区西雅图市郊外。进入美国的时候,美国移民局问她,

你为什么要来美国?三毛答道:“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

最初一段时间,她整天呆在家里,唯一的消遣是看电视,消闲冬日。 终于有一天,她耐不住冬天的寂寞,想找个学校上一上,打发无聊的时

光。

她选择了一所小学校一 BE1.LUVECOMMUNITYCOLLEGE。她报的是英语专 业。

三毛的英文程度,早已超过了补习的水平。她早年曾在芝加哥留学一年, 通过了多种考试。来西雅图前,已翻译过丁松青神父三本英文著作。这次她 选学英语的目的明显得很:让生活既不闲得发慌,也不至于学得太累。

被分在南楼 204 教室。第一天进教室,她就向老师申明:“我不想考试, 如果你想要我考试,那我就说再见。”老师艾琳是一位教学自由派,在全班 的起哄之下,竟然答应了她。

从此,三毛拿教室当做游乐场,她似乎要对去年勤苦写作的“纸人”生 活,报复个底朝天。

且看三毛的学习生活:“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 彼此欣赏当日穿着,那日穿得特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 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如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 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 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等到好不容易都懂了,已经可以下 课。”“第二堂课,还是寓乐于学。先看漫画,后读小说,不知不觉地就混 过去了。”

三毛应还记得,十六年前,她在西柏林刻苦求学的时光。那时候,她每 天学习近十八个小时。一年后,以优异成绩获得德文教师资格。那个三毛, 是一个好学进取的姑娘。而在西雅图,她步入了事业有成的中年,闹学,成 了她乐此不疲的消遣。

在学校,她还交了一些朋友。最合得来的同学是阿雅拉和瑞恰——两位 以色列姑娘,阿雅拉是个画家。三毛喜欢现代画,阿雅拉却是写实派。她送 给三毛一张半写实半抽象的油画《西雅图之冬》。娜还想多生一个孩子,送 给三毛。

来自中国的同学也有一些。她颇赏识的是台北的月凤和刘杰克,还有来

自北京的周霁。三毛找周霁谈心,谈到共同的民族,三毛哭了:“在霁的面 前,我湿湿的眼睛,是那份说不清楚的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

最别出心裁的,是她与另一位“纸人”调情的游戏。那人是学校里的男

教师,整日阅读书本和卡片。一天,三毛故意把他唤到樱花树丛中来,让拂 面的微风,将一阵花雨斜斜地飘在两人的肩上。三毛承认,花雨落下的时候, 她“沉静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樱花开了。三毛等来了华盛顿的春天。三毛决定停止闹学的游戏,回台

湾去。

临走前一天,男“纸人”在咖啡馆里等她。分别的时候,他把三毛拉近, 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那是五月。

1986 年 7 月,三毛回台不到两个月,又急急起程,飞往别离了两年多的 大加纳利岛。

她,是来与加纳利诀别的。

三毛曾于 1985 年 6 月,在台北育达商校附近买下了一幢住宅,并花了大 量的财力装修。房间布置得很“三毛化”。事前,她向设计师交代意图:

“假想,你在钉一幢森林里的小木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 外全是木头香味。”

所有的家具,都是木头的,风格粗犷朴拙。凳子是木桩做的。高高低低, 装了二十盏灯,灯罩居然是锯掉柄的美浓雨伞。沙发套是粗麻的,窗帘是粗 胚麻布,至于各色宝贝:大大小小的土碗、土盆子、牛车轮子、苏俄木娃娃、 “阿拉伯神灯”、南美的“大地之母”、尼日利亚皮鼓?琳琳琅琅地装点满 了整个房间。

她到大加纳利去,是想把那里的两层楼小院卖掉,以偿还买台北这所房 子的债务。

三毛在加纳利登了广告,房子很快成交,由于急着回去,三毛的要价很 低,只以六百五十万卖给了邮局工人璜。这个价连原房的半价还不到。

价钱讲定后,三毛便把满坑满谷的家具、衣服和各种带不走的工艺品, 送给当地的朋友们。

维纳斯石像、古铁箱子、收录机和挂毯,送给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车 让木匠拉蒙骑走,九个书架的书,中文的给了中国朋友张南施,西班牙文的 给了另一个朋友法玛蒂,尼日利亚木琴、达荷美的羊皮鼓,成了邻居玛利路 斯的宝贝,荷西和她的衣服,统统救济了清扫妇露西亚;白色的福特汽车—

—她和荷西的爱马,赠给了泥水匠璜? 最后,荷西的爱物:铜船灯、罗盘、沙漠玫瑰石和潜水雕塑等等,她郑

重地把它们交给了丈夫的生前密友一一卡美洛兄弟。 处理完这些东西,三毛寂静了下来。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邻居金发小姑娘奥尔加来了。奥尔加才七岁,她不

愿 ECHO 离开。 三毛把孩子抱在怀里,望着天上的星和云彩,给奥尔加讲了一个美丽的

东方国家——中国的故事。孩子听得入神。三毛告诉小奥尔加,她的中国神。

将要让她回中国去了。 三天后,三毛和奥尔加挥别,和荒美的海摊挥别,和荷西的死岛拉芭玛

挥别,和波涛滚滚的蓝色的大西洋挥别。

从此,三毛没有再回到这里来。

第三节 大陆情结

“三毛从楼上奔到楼下,碰见人就叫喊:‘我们可以回大陆了。’”

——华家杉《三毛回乡记》

1987 年,台湾当局宣布,准许台湾部分居民回大陆探亲。此禁一开,全 岛欢庆,三毛更是欣喜若狂。 她告诉记者:她的邻居中,有一个退伍老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

抱住老兵又喊又哭,叫着: “我们可以回大陆了!”“我们可以回大陆了!”

三毛于 1945 年,出生于重庆。1949 年,跟随父母经上海离开大陆。此 后,台湾海峡两岸长期对峙,三毛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四年的襁褓和幼童时代的生活,不会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 三毛说:“血浓于水。”她对回大陆的兴趣,似乎比父亲陈嗣庆还要来得强 烈些。

1988 年春,陈嗣庆当年在南京的老同事倪喜竹先生,从浙江舟山捎信到 台北,问讯陈嗣庆。三毛为之大为兴奋,很踊跃地代父回信。她在信中告诉 倪叔叔:她将于翌年返回大陆,代表父亲看望故友乡亲。

6 月 20 日,她又找在湖南《长沙日报》工作的外甥女袁志群,给《三毛

流浪记》的作者、著名老漫画家张乐平带去一封信,信中说: “乐平先生:我切望这封信能够平安转达您的手中,在我三岁的时候,

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

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心爱着小人物故事

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八十多岁的张乐平先生,当时正患帕金森综合症,住在上海东海医院疗 养。收到这封意外的信,便口述了一封回信,还用病得颤巍巍的手,一笔一 歇,艰难地画了一幅三毛像,赠给三毛。

双方通信频繁起来。到了第三封信,三毛的感情升温,称张乐平为“爸

爸”,并说:“三毛不认三毛的爸爸,认谁做爸爸?”附了照片一张,背面 写上:“你的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张乐平也动了感情,他对人说:“能 在晚年认上这个么‘女儿’,应该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快事了。我多子女,四 男三女,正好排成七个音符。这一回,三毛再排上去,是个“1,是我家的‘女 高音’。”

1989 年春天,三毛回到了大陆,并见到了三毛爸爸张乐平。

1989 年,三毛首次返回大陆。她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看望“爸爸” 张乐平;二是到浙江舟山故乡和苏州探亲。

4 月 5 日,三毛和张乐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儿子张慰军,同机走下了薄暮 中的上海虹桥机场。上了车,直驶徐家汇五原路的张乐平家。

老画家张乐平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前,抱病在寒风中迎接。

三毛一进弄堂门口,就抱住张乐平,泣不成声地喊:“爹爹,我回来了?” 三毛送给“爸爸”的礼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宝贝》。张乐平送给三毛的,则是她来信中要的一套涤卡中山装。三毛很喜欢这种在大陆已经过了时

的服装。她到哪里也不会忘记,收藏“三毛味”的东西。 她在张家,住了五天。春夜谈心;白大去逛龙华寺,还去了大观园和周

庄。中午,张家的人都午睡的时候,她一个人溜出来。到五原路农贸市场闲 逛,看到一间小理发店,也进去光顾一番,三毛玩得很开心,在龙华寺公园, 童心大发,和一群小女孩跳起皮筋。

短短五日,她和张家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她对记者说:“我原来一直有 一点困惑,为什么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又隔了四十 年的沧桑,竟会这样接近和沟通。现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 生态度、品味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 朋友、知己。有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张乐平对这个漫画结缘的女儿,也颇感投缘:“她的性格、脾气、爱好 像谁呢?看她那多情、乐观、倔强、好胜、豪爽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 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是我笔下的三毛。”

张先生认为,此三毛与彼三毛秉性相同。此话确与不确,张先生的话恐 怕是最有权威的。

五天后,父女道别,张乐平嘱咐三毛:“世事艰险,你要保重!女儿离

开了父母,就靠自己了。”三毛听罢,潸然泪下。

在故乡浙江舟山,三毛的首次大陆之行,达到了**。

4 月 20 日,她从宁波乘船,前往舟山群岛的定海。轮渡船长是个热情汉, 他对三毛说:“我们用海员最高规格——拉汽笛欢迎您,您自己拉吧。”三 毛抓住把柄,用力一拉。汽笛长鸣,三毛热泪纵横。

下午 6 时,轮渡缓缓靠上鸭蛋山码头。岸上迎接的人很多,有堂姐陈坚

等亲戚,还有倪竹喜叔叔。闻讯赶来的乡亲更多,三毛下船的第一句话是: “倪竹喜叔叔来了没有?”她含着泪,拥抱了老人。她说:“竹喜叔叔,我 三岁时,你抱过我,现在让我抱抱你!”

亲友们一一见面,三毛的泪水一直没有干过。

记者乘机问三毛:“请问您四十多年后初到故乡,此时此地,有何感想?” 她答:“好像是梦中,不信是真的!”

随后,三毛上车,直奔堂伯母家,一见堂伯母,她把老人扶在房间中央 长沙发坐正,对众人大喊一声“闪开”,大家还没醒过神来,三毛已经双腿 跪地,毕恭毕敬地给堂伯母磕了三个头。礼毕,两人脸贴脸坐在沙发上,叙 起家常。

两天后,三毛来到小沙乡陈家村祭祖。在陈家祠堂,她按闽南习俗,在 供桌前点燃六柱清香,放在列祖牌位前,然后,合掌举香至额头,极郑重地 施以祭礼。

从祠堂里走出来,便上山给祖父陈宗绪上坟,陈宗绪早年在上海学徒, 后经营煤油、木材和水泥生意。晚年回乡创办文化慈善事业。祖父死于 1948 年,那时三毛才三岁。

三毛来到坟前,悲戚地叫了一声:“阿爷,平平来看您来了!”便泣不 成声,痛苦不已。献上鲜花,再点上九柱香,三柱香敬祖父,三柱香敬祖母, 三柱香敬天地。然后又五体伏地,大拜三次,她把脸贴在墓碑上,喃喃说道: “阿爷,平平要跟您讲讲话。阿爷,魂魄归来,侬一定要回来?”一边说话, 一边落泪。

她从坟头上,撮起一把泥土,放进在台湾就准备好的麦秆小盒子里,对 众人泪笑道:“故土是最珍贵的东西,生病了,拿它泡水渴,病就会好。” 下山来,又从祖屋的一口老井里,打上一桶水,喝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收 起一瓶。她说,故乡的水是带回去送给父亲的最好礼物。

三毛这次回定海,可谓悲悲喜喜,轰轰烈烈,颇有旧戏曲里人物的味道。 恋土恋亲之情,也吐露得凄凄楚楚,真真切切。她的礼节、情感,犹如一位 中国旧式妇女一般。磕头、烧香、唤魂?这些应属于她父母一辈的礼行方式

(陈嗣庆先生也未必如此),三毛做起来,自自然然,竟看不出一点做作。 三毛的这一切,确实很难从她所受的中国新式教育和西学熏陶中,找到必然 联系。她的所作所为,是她从书本上和观察中,吸收模仿来的。三毛认定, 这是中国的传统和宝贝。三毛——一个自称是不拘形式的人,居然轰轰烈烈、 认认真真地做起形式来。

随着三毛步入中年,她渐渐地兜回到中国文化的圈子里来。她的父亲说: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这 么久。”同样,广大读者也很难想象,经过雨季时期、留学时期、沙漠和海 岛时期之后,三毛会在 1989 年春天,给人们留下一位中国旧式妇女形象。 临走前,三毛带着感情对记者说,她喜欢故乡,特别是喜欢乡亲们称呼

她为“小沙女”。她声称,要用“小沙女”做她的第二个笔名。

但是,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她用这个笔名写的文章。

一年以后,1990 年 4 月,三毛第二次返回大陆。 与第一次轰轰烈烈相反,这一次她潜行匿迹,尽量回避记者。她到了北

京等一些北方地区,参加由她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的摄制录音。跟着摄

制组跌打滚爬,行踪还是埋着的好。 大概是因为这次没有跑够,三毛便于同年秋天,开始了她的第三次大陆

之行,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大陆。

三毛的旅行计划,可谓雄心勃勃。她的路线是: 广州——西安——兰州——敦煌——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成

都——拉萨——重庆——武汉——上海——杭州。足履丝绸之路,情驻巴山 蜀水,登世界屋脊,览浩浩长江。她要把祖国梦,做个够。

临行前,她告诉台湾作家赵宁,她只买了单程机票。赵宁问她什么时候 回来,她慢声回答:“很久很久?”

她还与另一位台湾作家张拓芜通了电话,说了一句:“说不定我就不回 来了!”

这些话听来,似有一种壮途不归的感觉。

1990 年 9 月,三毛登上了飞往大陆的旅途。

三毛到大陆后,从广州飞至祖国西北,游览了古都西安和甘肃省府兰州。 随后,出了嘉峪关,来到了大西北那春风不度的地方。

大西北天高地阔,苍苍茫茫,唤起了三毛昔日在撒哈拉沙漠时期的情感。 三毛发现,她开始了另一种爱情——对于大西北的土地,这片没有花朵

的荒原的爱情。 三毛把东西放在座位上,走下旅游车,情不自禁地向寸草不生的荒原奔

去:“在那接近零度的空气里,生命又开始了它的悸动,灵魂苏醒的滋味, 接近喜极而泣,又想尖叫起来。”

莽莽西北,是中华民族的发源生长之地。如果三毛把它称为“前世乡愁”, 恐怕比北非的撒哈拉更为贴切些吧!

脱身台北红尘,置身在祖国的西北高原,三毛有一种松了绑的感觉。她 喜欢这样,天和地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地把她接纳下来。高原上,吹着坦坦 荡荡的野风,三毛一阵阵惊喜。

她神往的地方,是敦煌。去敦煌的路上,她结识了一位在莫高窟从事研 究工作的旅伴,名字叫“伟文”的年轻人。

伟文是三毛的热心读者。三毛便走他的后门,请他帮忙,能在莫高窟的

一个洞穴里,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到了敦煌,伟文为她实现了这个愿 望。

三毛独自进了一个洞穴。她一下子,就跌入了境界里:

“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 龙八部、携待眷属。我看到了画中灯火辉煌、歌舞蹁跹、繁华升平、管弦丝 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 在墙上的交迭画面——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 腕和睡袍上的鲜血迭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 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 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 的时候,很自然的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 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的密码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

我仆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

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率天宫里的称——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 不是?’

我仰塑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 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 我说:‘苦海无边。’ 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 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 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

放心,再有你回来的时候。’ 我又跌坐了一会儿。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从洞里走出来,三毛有一种勘破红尘、人生已尽的感觉。黄昏,她在大 泉河畔的白杨树下散步,慢慢踱上了一个黄土山坡。坡上坐着三个蓝衣老婆 婆,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三毛登上了山坡,沙漠翰海如诗如画如位如诉一般地在她脚下展开, 直到天的终顶。

三毛一脸庄重,告诉身边的伟文,她死后想葬在这个山坡上:“要是有 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 骨的地方,那时候你得帮帮忙。”

三毛在做这番瞩咐的时候,那三个蓝衣老婆婆,依然一面唱着“南无阿 弥陀佛”,一面拍着膝盖。

坦坦荡荡的风,将她们如诉的梵音送了过来。

辞别伟文,过天山,走喀什,沿中巴公路,三毛又一次来到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有一个不能忘怀的人——王洛宾。《达板城的姑娘》、《在那

遥远的地方》的曲作者,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半年前,她初访老人。离开那座孤清的家,三毛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 说不清楚的温柔。

洛宾那首著名的歌,依然那么迷人: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变成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抽打在我的身上

??

三毛知道,老人创作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一位美丽的藏族少女。那少女 给了年轻多情的洛宾一记温柔的牧羊鞭子。

三毛这次来,特意带了一件藏裙。 正赶上洛宾太忙。乌鲁木齐的几位电视记者,正在赶拍于老人的一部片

子。

洛宾到机场接她,正是黄昏。三毛正待下机,一群男女拥弦梯。突然, 强烈的荧光灯亮了,摄影机对准了她。

三毛非常愤怒,返回机舱。她实在不喜欢记者们这种不而遇,更不愿意 把这次私人旅行公之于众。

洛宾一个劲儿给她解释。终于,三毛消了气,抱着鲜花,着洛宾,出现 在舱口。机场的黄昏,西天还有些残霞。三毛觉这太像演戏。

天黑下来,三毛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三毛住进洛宾家,老人为她布置好了房间。 然而,戏还得演下去,编导劝洛宾,又劝三毛,演一段“三:访洛宾”:

早晨,三毛身穿睡衣,轻手轻脚地把她从台湾带来的民歌磁带,放在洛宾的 卧室门前,好让老人开门时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三毛总算答应了。勉强演下去,多少像一个木偶。 演完戏,三毛病了。洛宾为她找来医生,精心治疗,但是他本人,还在

没完没了地拍片子。 这多少冷落了三毛。她默默忍受了几天。

无名之火爆发,是在饭桌上。三毛下厨炒菜,洛宾盛饭。突然三毛借题 饭盛少了嚷了起来,甚至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杀了你!”

洛宾呆住了。

三毛当即搬了出去,住进旅馆,并订好了当日飞往喀什的机票。 两大后回到乌鲁木齐。洛宾到宾馆去看她。三毛情不自禁,扑上去,抱

着老人嘤嘤地哭了。

然而,三毛还是走了。挥别老人,前往四川,继续她浪漫的旅行。那是 新疆的九月,秋天的风又晴朗又寂寞。

四川。是三毛的出生地。她与这片土地的因缘,比起祖籍浙江定海,更 深一些。

三毛在成都,不再像定海之行那样戏曲化,前呼后拥,大悲大喜。她恢

复了以往的旅行习惯,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寻常街巷里逛悠:“喜欢走小街, 穿僻巷,看看古老的四合院建筑,听听乡音浓重的老太太们坐在屋檐下摆家 常,瞧瞧小娃娃们趴在地上弹玻璃珠、拍烟纸盒。”

布衣旅行使三毛轻松了许多,走渴了,进茶馆喝一碗盖碗茶,热了,就

干脆脱掉鞋袜,靠在墙上,光它一会儿脚丫。她爱学四川方言,什么“里过 来”“火门”等口语,她说得很上瘾,而且现炒现卖。

父亲陈嗣庆曾回大陆探亲,回台后对成都赞赏不已,颇有携三毛回蜀度 过余生的念头。三毛这次对成都的印象,与父亲相同。她按捺不住兴奋,主 动邀请记者座谈。她对记者说:

“成都是一块与众不同的温柔之地。城市有气派、整洁。我在这里第一 次吃到那么多的好菜,这里的百姓文化素质高,待人真诚,热情。我很喜欢 这里。”兴头所至,冒出一句玩笑:“如果再婚,我一定要嫁一个中国大陆 上的中国人。”记者们开心鼓掌。一个聪明的记者问三毛,您嫁到成都好不 好?她笑答:“那就要看缘份罗!”

三毛离开锦江饭店,作别蓉城的时候,饭店请她留言。三毛写道:“不

肯去,不肯去。” 依恋之情,跃然于纸。

从成都出发,三毛乘车直驶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在稀薄的空气里, 西藏的太阳,像镜子一般地明亮,高原之城拉萨,更显得巍峨壮丽。

从布达拉宫出来,三毛的身体又遇到了麻烦。 高原反应,印第安人称“索诺奇”,三毛在南美没少领教过它的苦头。

这次大陆之行,她在过天山时犯了一次;这回在拉萨,她竟突然昏厥倒在市 区的路上。

三毛被送进解放军拉萨总医院。病好后,三毛不敢再造次,不得不返回 成都。

三毛对这次犯病的小插曲,颇有点因祸得福的庆幸。因为她有一段一般 台胞旅游者不同的经历——在解放军医院,接受解放军的治疗。她不无得意 地称自己“还去了旅游者不能去的地方”。

再自成都去了重庆。四十五年前,三毛就出生在这个城市一个名叫黄角 桠的地方。到了重庆,三毛的四川话,已经讲得颇为地道了。她用浓重的四 川方言,对记者说:

“我有两个护照,西班牙和台湾的,西班牙以出生地为籍贯,我出生在

重庆黄角桠,所以我是重庆人。” 在重庆,她还找到了当年父亲工作的原址——抗战时期著名的美平大楼

(现为银行)。她拍下一张照片,好带回去送给父亲。

短暂逗留后,三毛登上江轮,开始了她的祖国母亲河——长江之旅。

在缓缓进行的江轮上,三毛看见了三峡,她倾心已久的三峡。 三毛有她的游览习惯:沿途几乎所有的小站,她都要下船逛上一会儿。

到了小三峡,她换乘下一班船到宜昌,然后再往上走。游客们大多喜欢在山

下,仰头端望风景。三毛却弃了船,爬上山去,往下鸟瞰,把那“两岸猿声 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体会个够。她改乘了一辆车,到了西陵 峡,沿江步行到巴陵峡,访问那里的乡村小学,考察那里的民间风情。接着 马不停蹄,夜奔武汉,去谒见黄鹤已去、白云悠悠的黄鹤楼。

辞别黄鹤,三毛飞往上海。正是 1990 年中秋节,她与“爸爸”张乐平一 家团聚。

三毛一生最后一个中秋节。那一夜,黄埔江上的明月,格外的圆。 三毛一如张家的女儿。一进门,张乐平夫人冯雏音正在午睡。她很亲热

地将“妈妈”吻醒,然后一同去医院看望张乐平。她将“爸爸”轻轻扶上轮 椅,推回家一起过中秋节。

多少沾有拉丁人热情的三毛,打破了张家一向的宁静。她的嘴闲不住, 谈上海毛线便宜,谈台湾名人秘史,谈拍电影《滚滚红尘》,谈骗子冒“三 毛”之名骗钱?还展出一路购买的东西大献其宝。老俩口一脸乐呵,他们喜 欢这个热热闹闹的女儿。

一家人团团融融。三毛俨如亲女,不时开点乐天的玩笑。张乐平心情高 兴,病情也有了好转。手不抖了,便又提笔画画。画着,老人的鼻涕拖了出 来,三毛赶紧过来给他擦,三儿子张慰军觉得此景很妙,端出照相机要抢, 可惜鼻涕已经擦完。三毛便一本正经地轻轻拍打着“爸爸”说:“您就再拖 两条吧!”

张乐平是位幽默大师,和这位幽默的女儿在一起,兴致很高。他拒绝回 医院,并且大开酒戒,喝起了“花雕”。

圆夜一过,三毛和张乐平一家告别,回到台北。他们相约,女儿明年春 节再来,张家老小送她出门一遍遍叮嘱:“说好明年再来,不要忘记。”

三毛含着一眼的泪,答应了。 然而,两个月后,传来三毛在台北自杀的消息。她不能来赴约了。

第四节 都市玉冰文学时期

“她是夜市里站着喝爱玉冰的人。”

——陈嗣庆《我家老二——三小姐》

自 1979 年 9 月荷西溺水丧生,到 1991 年 1 月,三毛自缢身亡,三毛由 皇冠出版社出版了十二部作品集,有声书《三毛读书》、《流星雨》、《阅 读大地》三种。另有电影剧本《滚滚红尘》一部。与人合作的集子多种,如

《昨日、今日、明日》、《泥土·牛》等。 十二部作品集是:

《梦里花落知多少》,1981 年出版;

《背影》,1982 年出版;

《万水千山走遍》,1982 年出版;

《送你一匹马》,1983 年出版;

《倾城》,1985 年出版;

《谈心》,1985 年出版;

《随想》,1985 年出版;

《我的宝贝》,1987 年出版;

《闹学记》,1988 年出版; 三本译作:

《兰屿之歌》,1982 年出版;

《清泉之歌》,1984 年出版;

《刹那时光》,1984 年出版。 就创作数量而言,三毛这一时期的作品,几乎是雨季文学时期和沙漠文

学时期的总和。

作品题材更加丰富多彩。除了小说、散文之外,游记的数量增多了。依 然有零星的诗歌创作;文学评论、电影剧本和有声出版物,则是新的尝试。 综观三毛一生的文学道路:雨季文学时期是她的文学尝试和奠基时期, 表现了少女三毛不可忽视的文学天才。沙漠文学时期,是她的成熟时期,她 的作品风靡了港台、东南亚和海外华人世界,后来又倾倒了中国大陆的千万 读者。她形成了自己健康、明朗、晓畅、诙谐的文学风格,并写出了小说《哭 泣的骆驼》、《寂地》等几篇巅峰之作。沙漠文学时期,是三毛的成名时期,

也是她走向辉煌时期。 荷西惨死,三毛遭遇了一生最大的感情挫折。但是,她没有停止笔耕,

相反,她一度更为勤奋。她进入了文学创作的晚期。 这一时期的作品,大都写于台北。台北,是三毛痛感社会压力太大的都

市,她称之“滚滚红尘”。她的作品,染上了她的丧偶之痛和对红尘压力的 抗拒情绪。

她抗拒的手段,唯有自闭于室,逃避现世。父亲陈嗣庆评价三毛说:“她 是夜市里站着喝爱玉冰的人。”

以夜市里喝爱玉冰,比喻三毛晚期的文学,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虽然,三 毛的文字,依然优美灿烂,但字里行间,始终回荡着一种寂寥、落寞、婉丽、

悲凉的调子。 三毛文学生涯的晚期,可称之为都市玉冰文学时期。

《梦里花落知多少》和《背影》,是三毛都市文学时期,最早的两部作 品集。它们写于作家丧夫之后、隐居海岛的日子里。

《梦里花落知多少》,收集三毛作品十二篇,即:《不死鸟》、《明日 又天涯》、《云在青山月在天》、《归》;“迷航”系列四篇:《梦里梦外》、

《不飞的天使》、《似曾相识燕归来》、《梦里花落知多少》;谈话录《一 个男孩子的爱情》、《我的写作生活》、《骆驼为什么要哭泣》、《两极对 话》等。

《背影》由十三篇作品集成:《逃学为读书》、《永远的夏娃开场白》、

《拾荒梦》、《黄昏的故事》、《巫人记》、《饺子大王》、《赤足天使—

—鞋子的故事》、《亲不亲,故乡人》、《浪迹天涯话买卖》、《背影》、

《荒山之夜》、《克里斯》、《离乡回乡》、《雨禅台北》、《周未》等。 其中部分作品可能创作于荷西逝世之前。

这两个集子,大都创作于一种尚未平静的巨大悲痛之中。文字虽然不失

才气和水准,但均给人以缺少沉淀锤炼和不成精品的感觉。 “迷航”系列四篇,是《梦里花落知多少》中的精华部分,笔墨精采。

但感情直抒和生活记录过多,稍失文学回味。尤其是在《哭泣的骆驼》之后,

比较之下,有点像流水帐。 三毛的确没有在登上一个文学巅峰之后,继续前行;而是稍停片刻,即

踱下山来。应当说,这不能完全归结于她的丧夫之痛,它主要是由三毛的个

性和她“游于艺”的创作态度决定的。 尽管三毛受过长期系统的哲学训练,但她不具备哲人的素质。三毛的孤

独,是文人式的孤独,是孤独者的孤独,而不是哲学的孤独。

《背影》中的作品,主要是一些生活小品。 这两部集子,也有两个引人注目的地方: 一是三毛晚期的文学风格,逐步形成。寂寥落寞,婉丽悲凉,与沙漠时

期迥然不同。

二是三毛的口才。《梦里花落知多少》收集的四则谈话录,虽然经过别 人的整理,依然表现出才思丰富敏锐,语言精采晓畅,决不亚于她的文字著 述。

1981 年 11 月至 1982 年 5 月,三毛在中南美洲旅行了近十个国家。途中, 她陆续发给《联合报》的一系列的游记,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联合报》 在中南美洲的发行量,因此大增。

1982 年,皇冠出版社将这些游记,汇成《万水千山走遍》一集。这是三 毛唯一的一部游记文学集。

在沙漠文学时期,三毛的一些零星游记,如《逍遥七岛游》、《马德拉 游记》等,分别收集在她的一些小说散文集里。三毛的干爸、作家徐訏读到

这两篇游记,颇为欣赏;三毛回忆说:“看见我写的加纳利群岛的游记,他 来信极为兴奋他说我写得太好,游记如此已是水准。”徐先生没有读到《万 水千山走遍》。在这个集子里,三毛的游记文学,有了明显的进步。文字更 为洗练,思想更丰富、也更沉潜了一些。

早期游记里的三毛,是一个游山玩水的纯情的女孩子;而《万水千山走 遍》的三毛,则是一个沉静的、用心灵去咀嚼旅行生活的成熟女性。

大陆旅行,发表游记很少,仅见的有一篇《敦煌记》。 三毛的全部游记文字,同她小说、散文的风格是一致的。不囿于刻板的

记叙和白开水式(或无病呻吟式)的抒情,而是将旅行的故事,用浓郁的感 情娓娓道来。三毛的小说和散文基本上是纪实的,因此,她的游记,与她的 小说和散文,似乎很难严格区别。

三毛虽然受过系统的西班牙语和德语训练,但除了漫画故事书《娃娃看 天下》之外,并没有大部头的译作。

她的英文程度,比德文和西文稍差,却翻译了三本书、近百万字的文学 作品,即《兰屿之歌》、《清泉故事》和《刹那时光》。

三本书的作者,都是台湾的一位年轻的天主教神父——美国人丁松青。

三毛和丁松青的初次相识,是 1971 年。那时,三毛留学第一次回台。她 去台湾东海岸兰屿岛旅游,偶然与丁松青相遇,当时丁松青,是当地土著雅 美族人的小学教师。熟稔英文又青春活泼的三毛,给这位美国小伙子留下了 难忘的印象。

1981 年,已经孀居的三毛回到台北,打听到了松青的下落。这时,丁松

青已成了一名神父,在台湾竹东山地清泉教堂当主持,三毛到清泉来看故人, 小丁神父喜出望外,还交给她一本他写的关于兰屿岛雅美人生活的著作——

《SONGOFOR-CHIDUSLAND》。三毛把它译成《兰屿之歌》一书出版。该书非常

畅销,纸贵一时,突破三百万本大关。三毛和小了便将可观的稿费,捐给了 台东圣母医院——家为雅美人服务的医院。

三毛与小丁的哥哥、台湾天主教光启社负责人丁松筠的友谊。也很深厚。

她不愿意上影视镜头,但为了丁松筠的邀请,还是参加了光启社制作的电视 片《闻笛起舞》的主持,扮一名记者。

三毛是个基督徒,却常常找神父谈心。她说:在台湾,丁松青是掌握她

秘密最多的人。 丁松青和三毛合作第二本书《清泉故事》之后,第三本《刹那时光》又

交到三毛手里。

《刹那时光》,是小丁神父三本书中最出色的一本,三毛翻译得也最费 心血。

三毛接槁时,是 1984 年春天。当时,她因为教书的狂热投入,身体很糟 糕。她一边疗养,一边翻译。她工作得很认真,先后做了四次修改,从章节 到标点符号,——细筛。

到了最后定稿,三毛把小丁召到台北,一同切磋。俩人的友谊又进了一 步。

三毛说:“跟神父一同工作,感激他给了我一份翻译之外的参与。这份

认同和信任,是最大的鼓励。”“《刹那时光》是为我而写的。” 丁松青说得更感人:“跟三毛一同工作,虽然她那么严格又锲而不舍,

可是我们的心,安安静静也有耐心——但愿其他的人,也能从这一场人生之 旅中,分享三毛和我达到的那个明净又清朗的世界。”

丁松青的三本书,文字浅白优美,内容真切新奇,与三毛沙漠时期的作 品《撤哈拉的故事》相似。由于三毛精采译笔的珠联壁合,使它们受到了读 者的热烈欢迎。

三毛长居台北,失去了异地风情的创作题材。三毛从那种题材成名,也 偏爱那一类题材。翻译小丁神父的书,多少弥补了三毛的缺憾。

三毛曾经说过,《送你一匹马》,是她最喜欢的一部集子。其实,她不 是从文学而言的。《送你一匹马》,吐露了她对教学工作的赞美。那时,她 对教书到了狂恋的地步。

这个集子,在三毛文学中,不占显著位置。 它收入的作品有:《爱马》(代序)、《摹然回首》、《惊梦三十年》、

《回娘家》、《故乡人》、《看这个人》、《我所知所爱的马尔克斯》《梦

里不知身是客》、《野火烧不尽》、《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你是我 特别的天使》、《朝阳为谁》、《一生的战役》、《送你一匹马》等。

这个集子在文学上有两点值得注意:

作品中出现了长篇的抒情和议论。主要表现在《野火烧不尽》、《朝阳 为谁》等散文中。这一现象,是在荷西死后开始出现的,如《不死鸟》、《明 日又天涯》等。

总起来看,三毛的文学作品,以讲故事最精采,发议论则稍逊。在撒哈

拉的作品中,她的简短议论生动活泼,极有生气;但到了《送你一匹马》, 长篇的议论,很像大学讲坛上的侃侃而谈(职业病?),文学味淡了不少。 另一个现象,是收进了两篇文学评论。这是三毛首次将这类作品收进来。 其后,还有《闹学记》中的《罪在哪里?》,则是比较规范些的评论文字。 三毛没有哲学天份,她的文学评论也显得苍白,她的议论,虽然动之以

情,但不深刻,逻辑性也不强。

三毛不是文学评论家。

1984 年春,三毛停止了教学。她像纸人一般地投入了写作之中。她同时 进行三本书的创作。超负荷的辛勤,几乎把她累垮了。

三本书是《倾城》、《谈心》和《随想》。

《倾城》是三本书中,最出色最优秀的一本。它是三毛都市玉冰文学时 期的一块瑰宝。

这个集子包括九篇作品:《胆小鬼》、《炊兵》、《匪兵甲和匪兵乙》、

《约会》、《一生的爱》、《紫衣》、《蝴蝶的颜色》、《倾城》、《夏日 烟愁》。随笔十一篇,即《说给自己听》、《爱和信任》、《简单》、《什 么都快乐》、《天下本无事》、《还给谁》、《轨外的时间》、《狼来了》、

《一定去海边》、《他》、《不负我心》等。

《倾城》中的作品,大多取材于三毛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故事。那 些美好的往事,构成了三毛生命最后几年的绚丽彩虹。九篇作品,都写得趣 味盎然,真切细腻。她的文学功力,已经到了化境阶段。她像一名曾经沧桑 的乐师,挑了些纯洁美妙的曲子,奏给那些有爱有信的人们听。

小说《倾城》,是这个集子中,最引人瞩目的作品。她记述了作者在德 国求学时期,发生的一段美丽感人的爱情故事。作品意境优美,充满诗意, 表现了三毛高度文学技巧和讲故事的才能,已进入化境。她的笔力游刃有余, 春风化意,杏雨随心。

小说《倾城》是三毛的文学作品中,也是中国文学爱情题材的作品中, 不可多得的精品。

《谈心》一书,是三毛为台中明道高级中学校刊《明道文艺》撰写的与 年轻朋友的通信集。《随想》则是一些浅白的名言警句。这两本书的文学价 值不高。三毛不是一位思想深邃的作家,两书中谈的一些人生道理和经验, 适合中等水平以下的青少年读者阅读。

三毛最后的两本集子,是《我的宝贝》和《闹学记》。

《我的宝贝》是三毛介绍自己收藏品的文集。每一件收藏,都蕴含着一 个珍贵的故事。从一定的意义上说,《我的宝贝》是一本文字活泼的收藏品 谱录。它虽然说不上多高的文学价值,但三毛在静谧的夜里,对着一盏孤灯, 如数家珍,回忆一个个难忘的往事的情景,不禁令人想到,三毛,不就是那 个在都市里站着喝爱玉冰的人吗?

《闹学记》。三毛说过,这是她最不喜欢的一个集子。其实,它尽管没

有超过《倾城》的水平,但在都市玉冰文学时期,实在不能算是败笔。“闹 学”系列四篇,将枯燥的学习生活,写得轻松活泼,趣味横生,还是透出了 三毛的文学灵性。“遗爱”系列中的《星石》和《E·T 回家》,都是颇值一 读的佳作。

如果说,要有三毛最不喜欢的集子,那倒应该是《谈心》和《随想》。

三毛一生追求个性发展,抗拒着心灵的束缚。可是,《谈心》却充满了她对 青年的人生说教,真是苦口婆心。一个从小不愿意听说教的人,正在对孩子 们大说其教。当然,这并不是说,三毛在书中说了误人的道理,相反,它对青 少年的成长,是有裨益的。

《随想》的写作,是一个成名作家的“玩名”之作。如果这本薄薄的小 册子,不是出自三毛这样的名手,大概不会再版四次。

这两本书,尤其是《随想》的写作,说明三毛的创作思想中,被塞进了 文学追求以外的东西。

在《闹学记》中,三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她的一篇诗歌作品收 入集子。

这首诗题为《杨柳青青》。是一首民歌风的叙事长诗。叙述台湾诗人、

《联合报》幅刊主编痖弦的人生故事。 应当说,这首诗对民歌的模仿是生硬的。严格他讲,略嫌造作了些。这

首诗的失败证明,民歌风的作品,并不在于形式上的模仿,诸如:“油腻腻

/粗纸包着递上来/气呼呼/孩儿不耐伸手接”一类的句子,而是在于诗情 和形式的融合。

《杨柳青青》,高中国新诗歌的发展水平,差距甚远。 三毛还写过一些抒情短诗,零见的有:《欢颜》、《沙漠》、《那人》

等等。这些作品的水平都大大超过了她收入集子的《杨柳青青》。其中《那 人》,是比较优秀的一首:

那人,在月光下, 画着自己的倒影。 试图使这一些玩笑 更古典些。

这样,就过了一夜, 或一生。

三毛的小说和散文,常常充满了清新的诗意。但她的诗歌,却稍嫌诗味不 足。

三毛对歌词的热心,要超过诗歌创作。但她似乎并不是一位优秀的词作

家。她晚期作了不少歌词,如《说时依旧》、电影《滚滚红尘》主题曲等, 都是联想支离不整、文字偏涩的。难怪她为滚石公司制作唱片时,被对方不 客气地打了回票。

倒是 1972 年,她青年时期偶然挥就的《橄榄树》,成了她一生中最受欢

迎流传最广的一首歌词。不过,真诚的三毛指出,这首词的后半部分被人改 动,原作并不认为流浪那么好玩。尽管如此,三毛死后,人们依然歌唱着《橄 榄树》,并把它与三毛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有人在怀念三毛的时候,常常深情地唱着它,做为献给三毛的挽歌。

第五节 《滚滚红尘》

“这是我的第一个中文剧本。”

——三毛《(滚滚红尘)前言》

三毛于 1986 年,卖掉西班牙的房产后,并没有立即住进她在育达商校的 新住宅,而是让它空着,自己仍与父母同住。

1989 年,她首次回大陆返台后,许是因为她对大陆的烈火热情,并没在 家中得到相当的反响,或是家中住得腻了,她的心思有了变化。

一天,她不声不响地给父母留下了告别信,便悄悄地搬进了自己的新住 宅。陈嗣庆读了女儿的信,随即给她回了一封长信。这封长信,后来发表在

《皇冠》杂志上。它对广大读者了解三毛的居台生活,和她出走及自杀的原 因,颇有帮助。

信的全文如下:

平儿: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阳台上做好体操之后,轻轻打开房门,正想 一如往常,跪着脚尖经过你的房门外走向餐厅,却发现你并未在家。你的房 间敞开,被褥不似睡的样子,人却已然离去。桌上放着三张纸的长信,是写 给你母亲的。

我与你母亲结婚数十年,自恃两人之间并无秘密可持,在这种认定下,

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声。看完之后,我了然你的决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给你 母亲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给你母亲过 目。

其实,我与你母亲在养育你们四个孩子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心存任何

一个子女对我们的反哺之盼。也认为儿女成家立业之后,当活出自己的生活 方式来。父母从不给你们此等压力,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于任 何人的,因为我们也有尊严和能力。

这三年来,你自动回家与父母同住(1986—1989),放弃了本身在附近

购置的小公寓,让它空着,与我们同在一个屋顶下定居,这是你的孝心,我 们十分明白,也很谢谢你。可是你的过去,长达二十二年,并没有与我们在 一起度过,你的归来,虽然使我们欢欣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考验——是否我、 你的母亲跟你,能按生活秩序能够同步同行地和睦相处?原先,这个家中只 我与你母生活,你的加入,其实对我们来说,也产生了巨大的波澜,并不只 是你单独一方面在适应,我们也在适应你的出现。

三年的时间生活在一起,我渐渐地发现到你往日的脾气和性格,都随着 岁月的磨练而淡化。除了你永不愿放弃的夜读之外。

我一直认为,女婿有一句话对你,是很正确的。他曾告诉我——“你的 女儿是最优良的家庭主妇。”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亲眼看见你持家的专注和 热情。当你回到父母家中来住之后却是个凡事绝对不管的人,你不扫地、不 煮饭、不烫衣服,更不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这情况,并无任何对你的怪责, 只是不解其中的改变所谓何来。

你曾经也有过煮菜的兴趣,却因你坚持一个原则:“谁掌锅铲,谁当家。” 于是你在家务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触母亲的权利。你也懂得守礼,绝对不进 我的书房。你甚至在开箱拿一个水果时,都会先问一声才吃,三年如一日。 不看电视的原因是你想——选节目的主权在父母。你到我们的卧室中来阅 报,夜间我常常发现你私底下去街上另买报纸——同样的,好叫你深夜独享。 偶尔,你打越洋电话,你从不直拨,你请长途台代拨,然后问明通话费将款 项留在饭桌上。

你回家,一定将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进你的房间。白天, 你很少坐在客厅,等我们睡下,却发现你独自一人长久静坐在全然黑暗的客 厅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没有对于母亲的菜、父亲的言行、手足的来去,有 过任何意见。二十二年以上的分离,使得现今的你,如此自重自爱自持自守。 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过一丝惊讶。你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化的反应。你在丈 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现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 制感情,却也不失亲切愉快温暖。我以为,这以后总是风平浪静了。

也偶尔,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过一天,就会自动回来,回来后神色 赧然,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独自生活的话。我——你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的 人,你来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实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来你的心里担 负着如此沉重对父母痴爱的压力——直到你今晨留书出走,信中才写出了过 去三年来,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与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 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时我曾对你说, 请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给忘了,我们绝对不会责怪你。你笑笑,走开了。 我欣见这两年来你又开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 我一点一点看你把自己变成孤岛,却也为你的勇气和真诚而震动。我眼看你 一点一点的超脱出来,反而产生了对你的空虚感,因为你的现在,是一个什 么也不要了的人。但是当拿的,你又绝对不让步。

你只身一个去了大陆一个多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给了我两

件礼物。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我们陈家在舟山群岛老宅井中打出 来的一小瓶水,慎慎重重的在深夜里双手捧上给我。也许,你期待的是—— 为父的我当场号响痛哭,可是我没有。我没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没有。你等 了数秒种后,突然带着哭腔说:“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陈家的报答了。 别的都谈不上。”说毕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也许为父我是糊涂了,你大陆回来之后洗出来的照片,尤其有关故乡部

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报时来打断我,向我解释——这是在祠堂祭祖,这 是在阿爷坟头痛哭,这是定海城里,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内什么关系? 你或许想与我谈谈更多的故乡、故乡,而我并没有提出太多的问题,可是我 毕竟也在应着你的话。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来一同看照片,他们没有来。你想倾诉的经历一定很 多,而我们也尽可能撑起精神来听你的说话,只因为父母老了,实在无力夜 谈,你突然寂静下来了。将你那数百张照片拿去了自己的公寓不够,你又偷 走了我的那一把故乡土和水。

不过七八天以前吧,你给我看《皇冠》杂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 指着最后一幅图片说:“爸,看我的大陆留的毛笔字——有此为证。”我看 了,对你说——你写字好像在画画。你还笑说:“书画本来不分家,首在精

神次在功。”你又指着那笔字说:“看,这女字边的好字,刷一挥手,走了。” 我也说很像很像。

却忘了,那时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给我暗示,指着那幅照片讲东讲 西,字里两个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却没有时空给你胆子写出来,大概心中已 经好,已经了,不然不会这么下笔。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之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说:“小姐姐其实最爱祖国。”你听了又是笑一 笑,那种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你自大陆回来之后明 显的转变,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没有带回来。你变了。

三天之后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 包括给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 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那张丈夫的放 大照片。

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也许,你的母亲以为你的出走又是一场演习,过数日你会再回家来。可

我推测你已经开始品尝初次做神仙时的那孤凉的滋味,或说,你已一步一步 走上这条无情之路,而我们没能与你同步。你人未老,却比我们在境界上快 跑了一步。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平儿,你的决定里有你的主张,为父的我,不会用一切伦理道德亲情来 要你背负。在你与我们同住三年之后,突然而去,这中间,其实没有矛盾, 有的只是你个人的渐悟以及悟道之后行为的实践。让我恭喜你,你终于又是 另一个人了。至于你母亲这边,我自会安慰她。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 大改革,并非环境逼迫,也非你无情,而是你再度的蜕变,却影响到了一些 家人。我猜测,这些人和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思想,才做

出来的。那么我们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学的,却又掺杂了对文学的痴迷,这两者之间的情怀往往 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红楼梦》,《红楼梦》之讨你喜欢,当是一种中 国人生哲理和文学的混合体。平儿,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参破,但尚未“了”,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必须了。”你答应过你母不伤害生命,目前就不能肉体了,肉休不了, 精神不可单独了断。

再谈谈对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东西一产生就走向

灭亡。世上的东西都在不断的消亡,也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并不是坏事,这 是一个过程。人生一世最后撒手而去只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有人把它叫做 圆寂。只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平儿,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 自绝于家庭在目前,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 心未泯。

其实,为父的我,跟你在许多心态上十二分接近,我们都不伤人,甚至 也很喜爱人群,只是除了公务之外,十分渴望一个人孤独的去生活。你终身 的朋友,就是你的书和你旅行的鞋子。父亲我,内心也有着想放下一切的一 切,脱离一切人群而去自在度日的想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笔,一说放 手,就当真给放了。我想,我的不能好了,并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 痛。你的好了,其中也并不是没有责任,只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

在你未离家之前一日,6 月 4 日,你收到大陆表哥来信,信中提醒你,

当不再流离,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个调整,不要再颠沛下去了。你看着信, 把表哥的意思讲出来,我也深以为是。曾记得也问你有什么调适的打算,你 笑着说:“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过了二十四小时,你走出了家 庭,在清晨拂晓的时分,在你母亲又要入院之前。这种自然里,自有你的不 肯矫情。也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无关家庭的大痛苦。

也回想起来,你大陆归来之后,突然说:“《金瓶梅》这本书,比《红 楼梦》更真诚,现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来。”我太不知道这两本 书有什么异同之处,你却已经放了红楼,只为了真诚两字。

平儿,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为父的我,无非望你健康 快乐。而今你已走到这大彻大悟的空间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会顺其自 然的过下去,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你太孤了一点,我想,这恰是你所要的。 在你的留书中提到,希望手足们也不必刻意联络,这一点我会告诉他们。你 说,跟他们,没有了共同的语言。

至于我的未来,我只有一点对你以及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变 成——丧失伴侣,请求你们做子女的绝对不要来刻意照顾我或来伴我同住。 请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们的幻想加入同情来对待 我。这就是对我的孝顺了。

在你少年时期,因为你太重情感,我便对你说过——人生至乐,无非情

天孽海。人生至苦,亦无非情天孽海。这四字的悲欢,说尽了人一生一切的 欲望。而你,你在这至苦至乐的天地之间,都已有付出和回收。为父的没有 做到你的突破,只因一生胆小。或说,考虑太多以至于五花大绑。

最近在一份杂志上,看见有人分析人生,说,有些人是“等死型”,又

有些人是“怕死型”。你呢,你的半生就是第三种——“找死型”。你的丈 夫也性格相同,所以你们相处起来彼此欣赏。

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

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肯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 把自己走向大化。我不知,到底这是太爱生命,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我难以想象,你在大陆受到过什么巨大的冲击,我只看出,你因为爱它

而产生的片片华发——你又白了头才回来。这都是性格使然,多情至极,必 反。这不能对你置评一词。

写了如此长信给你,会放在你自家的信箱里,不会去楼上找你。放心。

以后的路,即使同在一个区域内生活,也是自理了,我知你的出走是为 着追寻,这一个人关起来的日子,是你想当然的代价。于是,我只有不许动 和不许痛的份,这我也可以做到。你父也不是如此没有豁达思想之人。

见与不见,顺其自然,人生小事,不失对自己的真诚为上。祝你什么好 呢?你已不能再好了。

父字

1990 年,三毛创作了一生中第一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 她的第二部电影剧本计划,是改编白先勇的短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

拟名《再度携手》。由于她自杀身亡,这个计划没有实现。

1982 年,三毛回台湾定居的时候,对“触电”(从事电影)并无兴趣。

她在华冈山上教书,曾在一篇文章中,公开反对她的好友琼瑶进入电影圈: “你再拿自己去拼了电影,你拼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 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灯闪在深夜车区的台北高墙上时琼瑶成功背后那万丈

光芒也挡不住的寂寞。” 她建议琼瑶,把写剧本的时间,用于坐在丈夫身边,享受消闲钓鱼之乐。 然而,琼瑶没有去钓鱼,三毛自己,却走入了她认为“过分复杂”的电

影圈。

三毛声称:她写电影的原因,是出自她本人对电影的一生一世的爱。 三毛对电影戏剧的爱好,可追溯到她的孩提时代。 在小学,三毛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曾经背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去赴男孩

子的电影约会。她还极有兴趣地出演学校排演的话剧《牛伯伯》中的“匪兵 乙”,尽管只有一句台词。

少女时代的三毛,常常会因为一场电影,感动得流泪,甚至还有走火入 魔的时候。她的处女作散文《惑》,即写她受了电影《珍妮的画像》插曲的 刺激,做出来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大学时期,她最欣赏的男孩子,后来成为她的恋人的梁光明,便是戏剧 系的才子。

三毛留学西班牙,是马德里的电影院中的常客。那时荷西是个不名分文

的男孩子。他知道怎样投他深爱的姑娘所好。他终于攒上了两张电影票的钱, 就跑过来找三毛,请她去看电影。

1972 年,三毛第二次出国。在香港一家服装店,巧遇电影红星林青霞。

当时,林青霞因饰演电影《窗外》的女学生,而一举成名。三毛觉得电影圈 子很可怕,她看着林青霞,心想,这个清纯的女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电影圈 里混生活,结果会怎么样呢?

一年后,她和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结成永世夫妻。荷西也是位电影迷。

结婚前夕,他拉着新娘,到沙漠仅有的一家四流影院,看了一部《希腊左巴》, 作为新婚庆贺。

离开撤哈拉,三毛最爱看的片子,是《远离非洲》。三毛对它几乎酷爱

成癖,即使在离开沙漠十多年后的美国西雅图,她还一再向别人推荐。同年 她去西班牙,邂逅了一位希腊男子,并萌生了爱情。最使她难忘的,是这位 同是大胡子的男子,对《远离非洲》也是那么与她相通。

她尝试戏剧创作,是 1983 年。那是她帮助法国导演贝特杭,编了一部反

映越南难民的电影。后来,又与美国百老汇导演史丹利合作,编了一部歌舞 剧。这些都是偶尔一摭的小试罢了。

她也爱谈电影。在文化学院教书的时候,她发表过一篇学生作业。她在 批改中,大谈电影。从国外片到港台武侠片,许多片子,三毛都如数家珍。 在作业里,学生非常直率地评论三毛:“常有人说,例如三毛陈平老师, 她不爱看台湾片。其实一些真正的好片子,她根本没有看到。”三毛批注:

“多谢指教。下次改过、注意。” 这位学生恐怕不会想到,她的老师三毛,不仅接受了她的“指教”,而

且还在七年后,动手写“台湾片”,并且被公认为“真正的好片子”。

三毛是在香港导演严浩的一再央求下,动手写《滚滚红尘》的。她说: “没有严浩导演,就没有这个剧本的诞生。”

1986 年前后,严浩读到三毛的小说《哭泣的骆驼》,认为是改编成电影 的好材料,便动了请三毛写电影的念头。《哭泣的骆驼》是三毛的代表作之 一。情节紧凑传奇,意境深沉富丽。以执导《似水流年》等片成名的严浩, 眼力是很不错的。

如果三毛真的改编了《哭泣的骆驼》,也许会是她“触电”的最佳开端。 三毛没有这样做,而是创作了一个新剧本。严浩为什么没有实现最初的动机, 恐怕现在只有严浩一人知道。

严浩不止一次,请三毛写本子。她都以种种理由、推掉了。严浩不死心。

1990 年,她约了影星林青霞和秦汉,把三毛请到餐馆。三人一起,都劝三毛 为他们写本子。三毛只是推说去欧洲旅行,不肯承诺。三毛没有满足他们的 愿望,酒却并不少喝。最后,她竟醉了。

她醉意浓浓地回到家,一失脚,从家里的楼梯上跌了下来。由四楼悬空 摔落三楼。她伤得很重,三根肋骨摔断,断骨插入肺里。她被送进医院,住 了月余,肺被切掉了一个。

两个月后,三毛病愈。严浩、秦汉、林青霞三人,又与三毛在餐馆里再 度相聚。这一次,是三毛作东。她取出了一大摞稿纸,为他们读了一个剧本

——她在病**写的。剧本名《滚滚红尘舞天涯》,即后来的《滚滚红尘》。

三毛读完,严浩等三人,都受了很大的感动。林青霞、秦汉当即表示, 他们愿演这个戏。

这真是对三毛最大的慰藉。她为写这个本子,费了很苦的心血:“痛切

心肺的开始,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浪漫放逐,一年半载都 不能做别的事。”

当年,《滚滚红尘》投入拍摄。

三毛与一般的编剧不同,她相当积极地参与影片的摄制。 她写剧本的时候,不少地方越俎代疤,为导演设计镜头,她画了许多张

情景图。影片镜头九十多个,她竟画了六百多个。

她还想扮演女配角月凤。由于严浩的反对,才算罢休。她认为,导演之 所以用影星张曼玉而不用她,是为了打美女牌,票房毒药起的作用。

看来,三毛除了觉得自己算不上美女,对自己的演技是很有把握的。实 际上,若从票房考虑,用三毛未必就卖不出票。欲睹三毛风采的人,大有人 在。

三毛和摄制组在一起,吃了不少苦:“那段时间,我们很辛苦,每天干 十六个小时,下午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七点到十一点,睡上四个小时, 起来洗漱吃饭,午休一会儿,二点钟严浩已经到了。

电影摄制完毕。1990 年 11 月 10 日,三毛飞到香港,和导演、演员们一 道,投入了影片的宣传活动。三毛大拼其命。七天之内,接受新闻界采访二 十八次,上了八次电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应酬。这对多病的三毛来说, 确实超出了承受负荷。

张乐平很心痛地说:

“这次赴港为她创作的《滚滚红尘》作宣传,一周之内做了二十多次, 上了八次电视,昏倒了,用万金油涂醒后再继续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儿子 送去三盒饼干,竟成了她的三餐!”

新娘子是否可爱,与媒婆的口才是两回事。尽管三毛声称,她的《滚滚 红尘》力求雅俗共赏,但影片的票房上座并不如意,仅六百万港元。

但行家们有自己的眼光。《滚滚红尘》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十二项提名。 自称最不爱竞争的三毛,不得不和她的电影一道,卷入了“金马奖”的激烈 角逐。

她跌入了滚滚红尘。

“金马奖”是台湾电影最高奖,在亚洲地区,有一定的地位。 香港首映期间,影片受到一些攻击。艺术方面挑剔得不多,主要指责内

容问题。显然,是冲着编剧来的。 有台湾当局背景的《香港时报》,抨击得最激烈。连续六天发表文章,

责难影片美化了剧中的男主角——汉奸章能才、也美化了左派学生运动鼓动 者女配角月凤。片尾大逃难的场景,有故意侮辱国民党军队的嫌疑。

“港九影剧自由总会”与此呼应,把抨击的文字用电传发给“金马奖”

评委会。 然而,台湾当局新闻局电影处发表言论,表示不受政治干预:“只要没

有歪曲历史,就不便干涉创作理论”,“没有必要从意识形态的问题去攻击”。

三毛第一次惹了这么大的“政治祸”。她竭力辩解。有人指出,影片是 根据女作家张爱玲与当年汪伪政府宣传部长胡兰成的恋爱故事改编的。三毛 坚决否认,她在《新闻周刊》上宣称,《滚滚红尘》与张爱玲无关,而是取 材于“蒋碧薇、徐悲鸿、张道藩的故事”。不料,此言又引起另一桩风波。 徐悲鸿的儿子、台湾音乐评论家徐伯阳立即发表抗议,指责三毛“诽谤中伤, 是无天理”,并聘请律师,准备起诉。

1990 年 12 月 15 日,“金马奖”评委会宣布:电影《液滚红尘》获最佳

导演、剧情、女主角、女配角、摄影、音乐、美术设计和造型设计等八项大 奖。

三毛没有获得最佳编剧奖。

她明显受到挫伤。有人回忆,在庆功晚会上,大家兴致很高地合影,三 毛却冷在一旁,落寞地说了句“你们都得了奖?”话未说完,被大伙拉进来 合了影。

林青霞说:“尤其是金马奖颁奖后,没有得奖对她造成不小的打击。情 绪低落可以想见。”

《滚滚红尘》的投资人徐枫回忆:她本人上台领奖时,为三毛说了一句 “如果没有最佳编剧,亦不可能有最佳的电影”。下来了三毛立即搂着她说: “你刚才在台上讲的活令我很感动,我好想哭!”

三毛一向逃避台北的滚滚红尘。当她一不小心失足其中,红尘便报复了 她。

电影文学剧本《滚滚红尘》,梗概如下:

女主角沉韶华,是上海一位富豪的独生女,父亲是当年“美孚煤油公司” 总代理。母亲早逝,父亲和继母,对她没有爱。

最初,韶华与一个家境贫寒的穷小子小健恋爱。父亲看不起小健。他把 女儿囚禁在小屋里,禁止他们来往。

韶华以死反抗,割腕自杀。她被救活过来不久,父亲死了。她独自逃出 了家庭。那时,小健已离开了上海。

韶华以写作为生。她的小说,受到了汪伪政府上海维持会的高级文化官 员章能才的欣赏。能才专程拜访韶华,俩人产生了爱情,同居,爱得醉生梦 死。

杂志社编辑谷音、老古夫妇,他们看好并发表韶华的作品,却反对她和 章能才来往。她最要好的女友月凤,从大后方来看她。当月凤察觉章能才的 汉奸身份后,便离开了她。韶华的邻居,一对小夫妻,则寻找一切机会,想 干掉这个汉奸。

抗战胜利。章能才畏罪,逃到乡下。韶华受到牵连,被抄了家,又遭人 痛打。她怀着爱情,到乡下去找能才,发现他不仅穷困潦倒,而且与房东寡 妇容生嫂发生着关系。韶华愤然离去。

韶华回到上海。月凤带着男友小勇,也到了上海。小勇是个热血青年,

他到大学里鼓动学生运动。一天夜晚,月凤和小勇去了学校,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被国民党军警残害。

邻居余老板,是位军火投机商。他爱韶华,很舍得为韶华花钱。当听到

解放军隆隆炮声的时候,余老板买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他想和韶华结成永 远夫妻。

余老板的梦,落空了。韶华把自己的船票,给了找她来的章能才。章能

才离开了大陆。余老板为了韶华,跳下了已经缓缓移动的船。 四十年后,章能才回到大陆。户籍部门告诉他:韶华已经死了。

三毛对《滚滚红尘》,看得很重。 她对记者说:“这确实是一部好戏。古人说,曲高和寡。我们希望这部

戏能有一个飞跃:曲高和众,既叫好又叫座。”

三毛这样自夸自己的作品,在她的一生中,还不多见。 三毛曾经说过:她的作品都属于自传体文学,因为她不擅长杜撰他人的

故事。《滚滚红尘》却是一个杜撰的他人的故事。三毛评价这个剧本的时候, 忘记了她说过的话。

剧本的背景,是 1944 至 1949 年的中国社会。那是她非常陌生的时代, 三毛是一位崇尚直觉的女作家。她没有去改编《哭泣的骆驼》,而是扔掉了 直觉,靠她间接的历史知识,杜撰了一个新的故事。

因而,《滚滚红尘》情节,有不尽合理的地方。如小夫妻惩除汉奸,那 样一个严肃的剧情,在为了突出能才形象的目的下,竟成了一个近乎漫画的 故事。这类凭作家主观臆想设计的情节,还有一些。

三毛在剧本的人物介绍中,花了不少笔墨,大谈对每个剧中人的理解。

遗憾的是,这使读者第一次有机会,发现了三毛在理性分析人物方面的缺陷。 如她介绍章能才:“相当独立,有自信,有承担,有分寸。识大体懂人 心理,体谅他人”,给人“有深沉气魄”的感觉。这样的人,为什么竟做了 汉奸?三毛介绍说,那是因为他的心理境界。章能才的心理境界是:“从不 自卑,对于本身的行为、坦坦荡荡。”这种心理,除了自信之外,又交织着 “无力感”。而“无力感”的来源,则是来自于他的“男**代”,及其“生

命感伤”。 三毛丰富而敏锐的文学感觉,把分析人物的逻辑线条,涂抹得有些混乱

不清了。某些抽象、含混又不尽准确清晰的表述,令人隔雾看花。 另外,将韶华的小说——玉兰和春生的故事,穿插在剧情里,虽然表现

了构思上的聪明,但使整个电影主线有些不清,有的观众没有完全看懂片子。 尽管如此,做为三毛的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还是体现了三毛出色的文 才和艺术上的新颖立意。对一个新文种的熟悉,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即使文

学天才三毛,也不例外。 第一次“触电”的作品,即使没有得到编剧奖,但影片得到了好几项金

马大奖,即便不使三毛感到骄傲,也应当使之振奋的吧! 然而,三毛落寞,悲伤。 一个本应振奋的人,却感到悲伤。这也许属于滚滚红尘中悲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