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华冈农夫

“我只是做了一个种树的农夫,两百棵幼苗交在我的田里,我不敢离开 他们。”

——三毛《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

三毛从南美洲归来,应母校文化学院校长张其昀先生的邀请,到那里任 教。

二十年前,张先生慧眼识金,成全了三毛的“向学之志”。她成名之后, 不止一次接到张先生的聘书。出于种种考虑。三毛一直没有接受。这次应承 下来,反映了她的思想变化。

台北,是三毛视为红尘滚滚的地方。出国之后,几次回台,总是住很短 的时间,便抽身而去。她不能忍受那些无时不在的红尘压力。没完没了的电 话、座谈会、演讲会、应酬饭局,甚至包括无休无止、无微不至的母爱:

“我不能将自己离家十七年的生活习惯,在孝道的前提之下,丧失了自

我,改变成一个只是顺命吃饭的人,而完全放弃了自我建立的生活形态。” 然而,除了台北,她别无选择。荷西已逝,再没有一个人,伴她在荒美 的海边,共享隔世眷侣的生活了。她的爱情经历和求静求真求爱的浪漫个性,

决定了她难以再次撩开爱情的幕幔。

三毛说过:“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这句话 对于三毛本人,尤为适用。

三毛不得不在台北寻找一方静土,她选择了华冈山上的文化学院。

9 月份开学之前,她又飞往大加纳利岛,做了一次短暂的夏季旅行,照 料好了荷西的墓。

回台途中,她绕道到西班牙邦费拉达城,探望了僻居在德尔·席乡下的

老友夏依米,和他的妻子巴洛马,他们是撒哈拉沙漠的患难之交。三毛给这 个穷愁潦倒的家庭买足了食物后,便和他们洒泪作别,返回滚滚红尘中去了。二

1982 年 9 月,三毛登上了文化学院的讲台。 教书,是三毛一生中比重不小的部分。除了留学打工,和在加纳利于过

一段使馆秘书外,三毛一生中唯一从事的职业,恐怕就是教书了。 三毛说:“教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情。”她多

次把教师比作农夫。她喜欢这个比喻。 十年前,三毛留学归来,也曾在华冈山上当过“农夫”。那时,她是一

个默默无闻的德文助教。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名大红大紫的女作家,第一 堂课,就盛况空前。学生子菁回忆:“三毛第一次来华冈上课,可以用轰动 这两个字来形容,因为来一睹其风采的学生,像是一颗颗软糖装在大肚小颈 的瓶子里溢了出来,是的。教室太小了些,但这不是准备做演讲,而是上课。”

三毛的正式学生,是一百五十三人,加上旁听的,超过二百名学生。 学生,是多了些。三毛喜欢导师制,一年带五至十五名学生。她觉得,

这样大囫囵的教学,她只能在课堂上传道,却不能一个一个地授业解惑了。

三毛教学的课程,是中文系文艺创作组的“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 中国文学是三毛的生命之爱,她认为,她的学生非常幸运,念了世界最

有趣的学系。 三毛教书,极为投入。

“差不多四小时课,总要看十五本书,不能说是消遣了,起码要去找, 但也不一定用。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 是那样,可能我白读了七天书就丢掉了。”她不肯偷懒半分。

三毛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家里的亲友和孩子们,不读她的书,但对她 共同的印象,就是会说故事。父亲陈嗣庆说:“她的确可以去说书。”

在课堂上,三毛的课极为生动,而且计时很准。 三毛用尽心力,去启发学生的创作潜能。她的课因而变得庞杂起来: 小说技巧的起、承、转、合要谈,人性、宗教、心理问题也要谈,甚至

生活沧桑、社会往来?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三毛没有忘记自己的文学启蒙和创作道路。她为学生加开了《红楼梦》 课。一位学生回忆她大谈“红楼”的情景:

“讲到宝玉的灵、肉的时候,她和我们谈到‘性’?她要我们分清楚的

是**、欲、情,多少观念,多少作为,在处世当中一直不断地被所谓的标准, 可怜的人云亦云左右,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自我人格亦无法以自己的思考、方 式去成就。”

接着,她又开了《水浒传》。

三毛,她真诚地,想把她认为成为一名作家的全部东西,统统地奉献给 学生。

课下花在批改作业的功夫,并不比备课和讲课少些。三毛曾公布过一篇

普通的作业批改卷,她把改作业,当作和学生的书面对话,学生作业写了二 千四百多字,三毛竟在上面写了(准确地说,是圈点评论)二千三百多字。 三毛有二百名学生。她这样的教学方法,虽然负责精神可泣鬼神,但工作量 太大,依三毛的身体状况,不累死才怪!

她终于病倒。1984 年初,三毛到美国短期疗养六周。春,再赴美国手术。 这一年,由于身体状况,她不得不辞去教职,停止了她的辛劳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