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给德福治病要紧!”这句话是天勤和庆福同时说出来的。

“不,不能粜新谷!”陶明桂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语气却很硬。

德福很赞同爹的主张。他的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如今这年月,能活到今日,就满足了。早晓得是这样,我当初应该去当壮丁。那样不会把这个家害得这么苦。如今,我不能再害这个家……”

“德福,你好糊涂!”天勤激动地打断德福的话,“家境变成这样,是你害的吗?”

“不!不是他!”庆福替德福回答说,“是汤丙奎和刘春如害的!”

“是他们,”天勤说,“也不全是他们。”

“还有谁?”庆福不解地问。

“是如今这黑世道!”天勤告诉告诉庆福,又像是对陶明桂、德福说。“要是世道不这么糟糕,穷人的日子会好过些。”

“这是实话,”陶明桂赞同天勤的话,“如今,这世道太糟糕了!”

“爹,”天勤又提出粜新谷的事,“熬到哪步算哪步,先把人保住。其他的事,不能默神太多。”

“……”陶明桂这次没吭声,只是连连地摇头。看得出来,他是死也不赞同粜新谷给德福请郎中的。他是在为全家人默神啰。

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德福就这样病下去。天勤和庆福没有照陶明桂的话去做。两人一商量,还是把郎中请进了门。年迈的郎中,先给德福号了脉,又细心地翻看德福的眼睛,查看皮肤,后又摸了鼓胀的腹部,悄声地对陶明桂说,是肝上的病,拖得时间长了,到了晚期,怕是难得好啦。

陶明桂听了郎中这些话,顿时懵了。

德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有时胡言乱语。说不行,马上就昏迷过去。没等到扮禾,就离开了人世……

德福的离去,全家人除陶明桂之外,都哭得死去活来。只有陶明桂,虽说也流下了眼泪,可没有大声痛哭。更多的都是他的心在滴血,就像一把尖刀扎在他的心上一样。啊哟哟,德伢还不满二十岁。他人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走了咧?德伢呀,你死的冤啊!……

陶明桂堂客,应花三姐妹,还有洪福,都被天勤和庆福让进房里去,堂屋里只剩下三个男人。他们不离开,不说话,都在静静地坐着,要陪德福在家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

六月的天气很热。但,到了夜晚,南风吹来,还是凉凉的。田里的禾苗开始扬花灌浆,一股股新谷的清香,渗入作田人的心里。可是,德福已经享受不到这些了。

第二日,是德福归山的日子。朱家湾的邻居,不管男女老少都来帮忙。年迈的老倌子在后生的携扶下,跟着送殡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叨念着:“好好的后生伢,就这么走啦!”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全是抓壮丁害的!”

“……”

还有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小脚走不了多远的路。就停在朱家湾前边的大路上,抹着眼泪,目送德福归山而去……

应花身穿青布衣裤,头戴白花,给德福唱起送行歌。她是朱家湾唱山歌唱得最好的山歌手。往年,每当插秧、扮禾的时候,她都要润润喉咙,亮亮嗓子。自从去年陶明桂中壮丁后,她就没唱了。现在,德福已经去了。她给这个已经离她而去的弟弟,唱起了最后一首歌。歌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世人都说黄莲苦,我比黄莲苦十分。

蒋匪前方打败仗,补充兵员派壮丁。

去年爹爹抽中签,卖掉水牛才脱身。

今年德福又得中,逃走他乡躲壮丁。

乡保豺狼真黑心,抢走黄牛顶弟身。

德福逃亡得重病,奄奄一息把命终。

抽丁抽得穷人苦,倾家荡产命难存。

抽丁抽得穷人恨,深仇大恨向谁申……

德福去世,庆福气愤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从牛栏屋里寻出那把铡草的铡刀,要去找汤丙奎拼命。陶明桂去拦他,被他用手一推,摔到了一边。天勤闻讯赶上庆福,从背后拦腰抱住他:“庆福,你想要闯祸不是?”天勤问庆福,嗓音很高。

“闯祸就闯祸!砍下汤丙奎的脑壳,让他给我哥顶命!”庆福两眼通红地说,“姐夫,你松开手,莫拦我!”

“能办成当然好,要是办不成咧?”天勤抱住庆福不松手,嘴里问道。

“办不成?你是担心我不敢杀汤丙奎?”庆福问。

“不是!”天勤告诉庆福,“只怕你去杀他不成,反倒送他一个壮丁!”

“他?”庆福顿时惊住,“他还想抓我的壮丁?”

“你以为他不敢?”天勤反问庆福。

“抓我壮丁我也不怕!”庆福大吼一声,要挣开天勤的手。

天勤一咬牙,把庆福抱得更紧:“不能去!”

这时,陶明桂也赶到了。他先夺过庆福手中的铡刀,和天勤一起连推带拉地把庆福拖回屋里。进屋后,天勤告诉庆福:“昨日夜里,刘春如和汤丙奎带了五个乡兵到我家,连吼带问地打听你天俭哥的下落。还有,下一批壮丁名额已派到四保,又是三个!今年头批人还冒送出,第二批更冒办法抽。听讲,是县里催得急,刘春如、汤丙奎交不了差。如今,他们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送上门去,他能不狗急跳墙抓你的壮丁?”

天勤默神得冒错,刘春如和汤丙奎正为抽壮丁的事坐立不安。天俭和章仁凤逃走,汤丙奎正和刘春如商量着要抓章仁凤的哥哥去顶数。谁晓得他们打商量是在汤丙奎家打的,被汤九老倌听了壁音。汤九老倌听了这个消息,连夜跑去给章仁凤的哥哥送信。章仁凤的哥哥当天晚上就赶忙跑走。抓天勤?刘春如心里还有些余悸,上回抓天勤坐班房,就因为天勤和田月先是干兄弟,田月先是裘四的外甥,被裘四往县里面一捅,他刘春如无奈之下,只好放出田月先,也放出天勤。

幸亏庆福被天勤阻拦住,他要是真的去了汤丙奎家,汤丙奎正和刘春如在家里发愁呢。庆福送上门去,不正好给他们解下一个壮丁的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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