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嵩南山乡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象征着初冬来临的枫叶,由深绿色说变就变,变成了红莲色,随后又变成紫色,又由紫色又变成了深红色。

在杂树枝丛生的山坡上,在青山绿水的大坝河边,红色的枫叶东一块西一块地夹杂在万绿丛中,给初冬的嵩南山乡点缀上一团团的生机。

日子一天天地熬下来,立冬一过,天气很快就变冷了。

天勤思念他的哥哥,天俭哥!你在哪里?

此时的天俭,还在长沙城北门外,和章仁凤一起起河沙熬日子。两人身穿着夹衣。这夹衣是由棉袄变成的。两人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都穿着棉袄。阳春三月,天气变暖,两人没脱棉袄没换单衫。到夏天,棉袄实再穿不住了,只好撕开袄里布,拨出棉花,棉被就变成“夹衣”。经过一夏一秋,夹衣也已经破烂不堪,怎能过冬咧?

正当两人犯愁的时候,从城里传来一个招兵的消息,省政府组织绥靖公署,要成立一个警卫团。在听到这个招兵消息的同时,两人还碰一个乡党——嵩南乡三保黄家屋场的黄耀武。黄耀武是个中等个,不胖,但不单瘦。白皙脸,大眼睛,眼珠子黑溜溜的。鼻子不大,鼻梁高且笔直。身穿一身黄军装,没戴军帽,大分头罩在脑壳上。

黄耀武的父亲黄勇贵,在大革命时期跟着***闹革命。在黄家屋场组织农会,是嵩山乡农会的委员长。大革命失败后,他被嵩南的铲共义勇队抓住,送到嵩山寺铲共团部,关在班房里。后来,被铲共团的刽子手枪杀在嵩山寺前头的大松柏树下。天剑和章仁凤见到黄耀武时,嘴巴上应付着黄耀武的问话,心里却想不通:他爹被国民党枪杀,他何解还穿反动派的黄皮?

黄耀武看出他俩的心思,指着黄军装笑问两人道:“穿黄皮的就是坏家伙?”

“……”天俭和章仁凤眼睛相互一视,都不晓得该何式回答。

“象你们一样,穿烂布筋衣服的人就都是好人?”黄耀武又问。

“嗯诺!”天俭和章仁凤一同点头,“是好人!”

黄耀武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小声地对两人道:“别瞒我啦!我前天才从家里来,你们逃壮丁的事我都晓得,刘春如正在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哩!”

“哎?”天俭和章仁凤同时一惊。

“是这样,”黄耀武继续说:“你俩跟我走,当兵去!这样,既可消去壮丁的差,还能每月拿几块钱,也不要挨冻挨饿。”

“不!”天俭说,“我宁愿冻死饿死,也不穿黄皮!”

“要穿黄皮,就不会跑出来逃壮丁!”章仁凤也说,“还等你来说?……”

“嗨!”黄耀武挥手打断章仁凤的话,问两人道,“你们晓得我在哪里当兵吗?”

“……”两人一齐摇头。

“我们三人,都是屋门口的人,今日就实言相告。我当的这兵不比你们当壮丁,是不上前方打仗的!”黄耀武说,“我们团全团人马都驻扎在城里。”

“叫么子团?”天俭问。

“长沙绥靖公署警卫团。”黄耀武告诉天剑,“我在团部当副官。你俩要是愿意,到我们团当兵,包在我身上。”

两人默神:家里抓壮丁,搞得鸡犬不宁。在长沙当兵又不上前方打仗。再说,黄耀武又是屋门口的人,讲话也实在。不妨当兵试试看……主意定下来之后,天俭和章仁凤就在长沙绥靖公署警卫团穿起了国民党的黄军装。

严冬来到长沙城,长沙城一切都变了样。天空灰蒙蒙的,好象是一场暴风之后,呈现出一种混浊气象。行人在街道上行走,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就跟冒烟似的。

长沙城外的田野地里,河岸边,山坡上,全被白霜覆盖得严严的。松土的地面,裂开一道道的没有方向的裂口。城里城外,霜冻把地上的水、土和人的心,都冻得冰冷冰冷的。

天俭穿上国民党黄军装,家里人都不知道;刘春如和汤丙奎也不知道。上头摧着要壮丁,刘春如和汤丙奎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三日一回,两日一趟,打发刘金伢或是曹二白领乡兵到家中来抓天俭。这帮家伙来天俭家,有时四个,有时六个,进屋就大喊大叫,有的说肚子饿了,有的说脚上打起了泡。有一次,翠兰见了,冒好气地白他们一眼,说道:“谁让你们来?冒人请你们……”

“冒人请我们?”刘金伢蹦起身,抓住翠兰的胸前的衣襟,“是你男人请我们来的!不是为抓他,我们才不跑这冤枉路!”

天勤不在家,娘只得出面替翠兰解围:“我说你们些人,堂堂的男子汉,何解跟堂客们一般见识……”

“谁跟她一般见识?”刘金伢松开手,恶气喘喘地说,“我们是来抓她男人的,谁让她多嘴多舌!”

“抓她男人?”娘苦脸装笑脸,“早就告诉过你们,天俭跑了……”

“跑啦……?”刘金伢两眼一瞪,咬牙切齿地道,“跑走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坐在庙里要人!”

“唉,”娘又叹气又喊天,“天啊——让我这老婆婆拿甚么人给你们……”

“莫喊天了!”刘金伢打断娘的话,“先给我们搞饭吃吧!有鸡杀鸡,冒鸡杀鸭。田五婆婆呃,告诉你,冒见荤菜我们是不上桌的!”

回回如此,次次这样,乡兵们每次吃了鸡,吃了鸭,临出门时,一人还要开一份草鞋钱,否则就不出门!鸡鸭吃了一只又一只,草鞋钱开了一份又一份。到年跟前,也数不清杀了多少鸡和鸭,开了多少份草鞋钱。自家的鸡鸭杀尽还不够,还买进来不少。为买鸡买鸭和开那一份份的草鞋钱,娘借了三十块大洋的帐。

大年三十清早,四个债主登门讨帐来了。

“五嫂呃,今年的帐今年清,不拖到明年,这是规矩!”一个债主说。

“我也不逼你,五婶,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另一个债主说,“我家里也不宽裕。讲句不好听的话,我还等你还钱办年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