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黑网吧来客
学校旁开了家无证经营的小黑网吧，那门总是拉一半，就连霍作作那么矮的人都要向黑暗低头，弯腰钻进去。里面黑得很，光线暗、机子烂、网速慢、收费狠、空气糟——全黑！霍作作把口粮省了又省，毫不心疼地奉献给了那家黑网吧小老板，对他是又恨又爱，恨不得当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玩电脑。
老板娘没当成，霍作作对上网聊天、玩游戏却日益娴熟起来。毫无指法也能在聊天室里同时和五个以上的人聊天——她不能不快，那每一秒都是她的钱啊！
那年头，在网吧里对电脑无师自通的人不知有多少。304的叶清清只用两只食指打字，玉指纤长灵巧，速度奇快，煞是好看。人送绰号“一指禅”。
黑网吧老板的致富大业得到电大女生们全力以赴的支持。周边学校的女生由于学校管理比较严，常抢不到为该老板作贡献的机会，深以为憾。
新的一轮魅力大赛又开始了。
比网友多、比网友打来的电话多时间长、比网友能力、比网友大方……所有常去网吧泡的女生，都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竞赛中。
优胜者当属杨峥嵘。她不在电脑前，就在接网友电话中。她用嗲嗲的声音让网友猜她是哪个地方的，就可以猜5分钟，当然她愿意的话，再延长也没有压力，再让网友猜她的民族，又有56次左右的对话可以延续。她用上网聊天和电话聊天填满她所有的寂寞。
霍作作情感世界荒芜，向来又与杨峥嵘明争暗斗，在这场没下战书的激斗中她自然不甘落败。也费尽心思，四处扩散她们宿舍的电话。
单纯的电话次数和时间之比渐渐不能满足她们日益高涨的斗争气焰，就开辟了新战场：见网友。
杨峥嵘魅力确实大，有几次，她狮子大开口：“要见面就一次见八大金刚”，居然成功了。真有不怕死的网友敢以一对八。杨峥嵘就那么声势浩大地带着她的金刚八姐妹们高高兴兴地去见光死。
虽然明争暗斗，但是杨峥嵘和霍作作也从网络上得到更多的共同语言，所以奇异地又黏在一起了，遇上不敢“以一对八”的男网友，杨峥嵘也总是尽量带上霍作作，有一次约到两只大青蛙，杨峥嵘、霍作作、潘笑笑远远看到他们奇丑无比，实在没有勇气相认，居然假装她们只是路人甲乙丙，躲在一旁听那两只大青蛙猜疑着路过的妹子，当他们把怀疑的眼光投向她们时，她们就可耻地跑了，冲上了公共汽车，车开了，那两只青蛙正好追到车边，喊着：“是你们吗？一定是你们！跑什么啊！”她们哈哈大笑，随车去远了。
杨峥嵘和霍作作很坏，但是她们也不过逗引网友打几个电话供她们比比魅力，见几个网友喝喝果汁。真正坏的另有其人，她们班有几个美女，背着自己的外地男朋友，和网友约会，傍晚车子接走，深夜车子送回，有时早上送回，回来时左手一大包，右手一大包，最贵的零食、高档服装什么都有。杨峥嵘和霍作作羡慕地去瞻仰回来，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她们的付出。
空虚的人，只有网络可以安慰吧。那年头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总是容易感到空虚。即便是霍作作那么痴迷看书的人，也总是放下书就空虚寂寞。迷上网络以后，她拿起书就开始空虚寂寞，于是又跑去给黑网吧老板的存折添砖加瓦。每次杨峥嵘和霍作作结伴去上网，都有相同的感受：不上网，空虚难耐；下线后，不但精神空虚，钱包更空虚。
在网上交友这场时尚风暴中，比较理智的还是男生们。尤其是卫青，一点瘾都没有，真是难得。也难怪，那年头网上的女孩被宠得连霍作作这样的都以为自己是女神，卫青这个把“啊”字全打成“厂”字的人，哪个女孩有耐心陪他改错别字呢？再说，若是遇上杨峥嵘这样一次带8个人约会的，让卫青掏腰包，他还不得把衣裤都掏出来当了？若是遇上那几个出则轿车入则大小包的美女，那卫青不得回老家卖田地？所以识时务如卫青，早对网络嗤之以鼻。
愤青沈夫对网聊简直深痛恶绝。和卫青相比，沈夫的聊技足可逮一个侏罗纪公园的恐龙，但他才懒得去逮恐龙。他把他的斜刘海吹几下，深邃的目光射过去，网聊这个张着无底洞大口吞钞票的妖孽就被沈夫看穿。不过是一群和杨峥嵘和霍作作一样的虚荣男女，藏在屏幕背后装公主和王子，爱上自己的想象而已。这种魑魅魍魉怎入得了沈夫的法眼，他把薛芙看得甚紧，防头顶发绿。
最起初，霍作作上网只是迷恋握着鼠标时的感觉，再后来，她有了更大的奢望，就把她的qq号告诉黄德纲。开始猜每一个前来撩拨她的人哪个是陈云意，最后总是失望。有一个大半夜的突然冒出来对她说：“你快来，我寂寞死了。坐飞机来，我娶你！”霍作作发了一句：“你等着，我没钱买机票，我一路讨饭过去，走个十来年总会走到你身边的。”结果他消失了。很多这类疑似陈云意的人都不明原因地莫名其妙来了，又莫名其妙消失了。
从最初的生涩，到渐渐认识网聊规则，再到游刃有余，霍作作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从最初在网上守候陈云意，到明白在茫茫网海中捞一条叫陈云意的小鱼的可笑，也没有花多少时间。
初涉网海，尝到众星捧月甜头的霍作作非常着迷。经常彻夜不眠地守着电脑。卫青和蔡生凯借口怕她一个女孩子在网吧里怕出事，就坚持一左一右陪她通宵。等那小老板锁门回去后，他们就开闲置的机子白玩。
蔡生凯爱网游，也爱网聊。
但卫青则比较喜欢实在的人和实在的热闹。网上的一切他感觉很无聊。这里点点，那里逛逛，不时去看看霍作作聊天，很不专心地等天亮。他陪了霍作作几次，某夜被一个臭屁熏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再也不肯陪霍作作去网吧通宵了。
陪霍作作最多的是蔡生凯，他一样是网瘾少年，一样穷，通宵相对来说比较便宜，所以当时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在凌晨0点到7点之间的时间段泡网吧。如果门口的黑网吧抢不到位子，心如猫抓，坐立不安的蔡生凯就找辆自行车，载着同样网瘾发作的霍作作到几公里外的大市场那边通宵。早上两人从大市场回来，一起去吃早餐，常遇到孟骊承，孟骊承总是不好意思地躲开他们。
有一次霍作作和孟骊承闲聊，问他为什么要躲着他们，孟骊承羞涩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和蔡生凯在一起了啊，但是做老师的总知道你们这样毕业时就会痛苦煎熬吧，不知该不该教训你们，所以我干脆躲开。”霍作作简直好笑起来，这年头，不是谈恋爱的学生躲老师，而是老师躲学生。
可是她和蔡生凯不是孟骊承想象的那样，他们是铁哥们。不算犯大忌吧？
那时候网恋才是新潮，看着qq好友中一排全是“白马王子”、“西门吹雪”、“一夜七次郎”、“痴情男人”、“成熟男人”、“内涵男人”、“真诚男人”、“帅得惊动党中央”、“冷血杀手”、“风一样的男人”、“一休哥”……他们真爱用“什么男人”当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一看过去，各色男人应有尽有，霍作作顿时大有“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之感，三宫六院不足以形容她的选择及潜在选择之多，哪还有时间有工夫去看窝边草？
霍作作虽然网友甚多，网恋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一来就来了俩。霍作作初试脚踏两船，非常吃力。
她的两条船一条在江西。江西男生“笨笨飞”，偷看他同学“麻花胡子”和霍作作聊天。对霍作作倾慕不已，偷偷背下她的qq号，死缠烂打挖他同学的墙角。当“麻花胡子”还在大聊卫慧、棉棉等当红另类女作家的作品特色，进行着文艺青年的深沉耍酷中，“笨笨飞”早暗度陈仓把霍作作给挖走了。
他每天不把一张30元的电话卡打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霍作作当时和杨峥嵘斗网友电话斗得正凶。但是“笨笨飞”这种一天30元的烧钱行为，还是让霍作作于心不忍了，她一个月的伙食费才300啊，这个小屁孩再这样烧钱，江西警察估计要跨省来铐她了。而“笨笨飞”根本不顾及霍作作的劝阻，声称霍作作一天不答应做他女友，他就要疯狂打电话，以后还要加码，他打算卖掉他所有值钱的东西后再卖血再卖器官，总之直到霍作作答应当他女友为止。
霍作作头疼欲裂，进退两难。她从未想过要玩弄“笨笨飞”的感情，他送上门来逼她玩！她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看着他烧钱？等着他爸妈带警察来找她？霍作作一咬牙答应了做“笨笨飞”的网上女友，反正他在江西远得很，反正“网恋”在当时易如反掌，恶名昭著。
答应了之后，霍作作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个荒谬的决定，“笨笨飞”根本不守信用，本来说好她做他网上女友的条件是他不能再给她烧钱打电话，一天最多五分钟。五分钟已经是霍作作一天的伙食费。
实际上，“笨笨飞”的电话谁也控制不住，他变本加厉地缠着她，一有空闲就打电话到301“关怀”霍作作，若霍作作不在，他就关怀她的舍友们。弄得301姐妹们几乎怀疑“舍蛇”换了人。在“笨笨飞”攀交情多次麻烦她们去给霍作作送伞、送巧克力之后，301姑娘们基本都谈“笨笨飞”色变了。
他给霍作作点歌，给她买衣服……收到“笨笨飞”血写的情书，霍作作也谈“笨笨飞”色变了。
相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心头好。不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心上的负担。
霍作作的另一条船才是她心尖上的得意人儿。那条船在陕西，船号“逍遥梅花”。“逍遥梅花”言谈间颇有陈云意的味道，渊博儒雅又略带狂放不羁。他起初只是上网玩游戏，被霍作作网到后，每周五他都会到网吧等霍作作通宵。每次“逍遥梅花”见到霍作作，开头语都是：“老婆，快吻我，要狠一点，我受得了。”直把霍作作撩拨得春情荡漾，他们彻夜卿卿我我，早上还约好去吃同一种早餐。霍作作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了吃凉皮。
闻着“逍遥梅花”寄给她的香水，想像着他描绘的第一次给女生买香水的情景，霍作作心都要醉了。
有一个周五晚上，蔡生凯不在，霍作作没有去网吧。“逍遥梅花”在网吧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被人偷了钱包和呼机。
他柔情蜜意向霍作作撒娇要安慰：“钱是王八蛋，丢了再去赚，我不心疼。我心酸的是你不在我身边，老婆，如果你在我身边我根本不会去网吧。就算去，我也让你搂着我的腰睡，别人就偷不了我的包了。”霍作作心荡神驰，仿佛小偷偷的真是她家的东西。这一偷真偷得她好甜蜜。
那年“逍遥梅花”24岁，正是本命年，霍作作费尽心思编了精致的红腰带，想办法把红腰带固定在一条红内裤上，寄给逍遥梅花，说在她们那里，男人本命年一定要穿上女人亲手做的红腰带才能避邪。
其实邪的是霍作作，她和陈云意约会，陈云意被偷包，“逍遥梅花”等她通宵，“逍遥梅花”就被偷包。霍作作约会遍天下，小偷就遍天下。
霍作作积极约着“逍遥梅花”，拼命躲着“笨笨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被别人的狂热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霍作作使出了杀手锏，告诉笨笨飞她的身高只有1米42。“笨笨飞”说：“啊哈哈，世上真有这么矮的女孩子啊？不过，那又如何呢？我喜欢就好。”他就带着她的照片，上黄山锁了连心锁，把钥匙抛下山。他给霍作作传了张他们的连心锁照片，就收拾包袱要到龙市找霍作作，急着把网络和现实对接，要给霍作作以真实的承诺和信心。
霍作作这才傻眼了。心上若有两个人就怂得很。
她想和“逍遥梅花”走天涯，却不想和“笨笨飞”见一面。
“笨笨飞”在她眼里就是个爱胡闹的小孩，即使他真的跑到龙市来，霍作作相信结果不过是他父母真的带警察出现在他们面前，铐走“笨笨飞”。
为了阻拦疯狂的“笨笨飞”，霍作作不得已说自己早有男友，网上的一切只是游戏。“笨笨飞”坚决不信，一定要到龙市看个究竟，声称如果霍作作真的有男友，龙市日报就会登出标题为《江西一男子把龙市一女子切碎铺路后殉情》的新闻。霍作作这下真慌神了，这种写血书的偏执狂，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呢？“笨笨飞”一天数次打恐吓电话，霍作作六神无主地去找卫青。
卫青大笑：“霍作作，你怕什么呀！叼！他敢来龙市？你问他能带多少人来，你看我们多少人？你去跟他说清楚，他敢来龙市，一下车我就打到他后悔为止。我还没见过打不怕的人！”
霍作作低着头小声说：“可是我不想打他……”
卫青拍了她后背一掌：“那你就自己切你的肥肉去铺路吧。切薄些，铺得长点，壮观点。你妈！谁叫你爱上网骗人！闯了祸还挑三拣四！”
霍作作心怀忐忑地走了，蔡生凯跟她上楼，正好“笨笨飞”的电话又来了，要不是杨峥嵘一天也离不得电话，这电话早被301女生们砸了，来自“笨笨飞”的电话铃声，都成了她们的噩梦了。霍作作更是如见鬼魅，看着话筒发抖，蔡生凯就去帮她接电话。
蔡生凯：“喂，你好，我是霍作作的男朋友，你能不能不要骚扰我女朋友？”
“哦？你说让我怎么证明？我们现在一边忙着接吻，一边还要忙着跟你说话，我哪有时间去想怎么证明？”蔡生凯脆脆地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假装对霍作作说：“小霍乖，亲一个，你先睡，男人的事你别管。”
霍作作瘪着嘴直摇头，真是肉麻死人啊！
“哦，你问我们在不在同居啊？当然同居了，你想看我们的裸照吗？我拍了好多，我们小霍身材火爆，好让人爱不释手啊……”蔡生凯边说边跳着躲着霍作作，霍作作听他编得离谱而肉麻，老在一旁掐他。
“什么？要看结婚证才算？我们现在还没到结婚年龄不能登记啊。但是我都玩得残花败柳了的女人，你还当个宝，你能有点志气吗？……”蔡生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霍作作不忍再听……
也不全是霍作作辜负别人，她也对“逍遥梅花”坦白了她的身高，说她很快要毕业了，如果他不介意，她毕业后就抛开所有奔赴陕西。如果他介意，就不要再回信了。她始终没有收到“逍遥梅花”的回信。
霍作作也曾对一个本地男网友有过些许感觉，相约见面一起吃火锅。结果她和一闺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得清涕直流，才明白自己被人放鸽子了。
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见光死”就太多了，霍作作甩别人和别人甩霍作作的次数都过于残忍，按住不表。
网聊的残忍在于，每一个抱着幻想投身其中的网民，都曾被碾压得血肉模糊。
那些年，黑网吧里多少黑情感，在崇山峻岭之间飞过，霍作作跳跃翻舞的指间漏过千疮百孔的爱情，乱云飞度仍从容。
网上有个段子很经典：“就算是believe，中间还是有个lie；就算是friend，最后还是免不了end；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就算是fet，也得先get才行；就算有wife，心里也夹杂着if。”这也是霍作作在网上摸爬滚打飞速成熟后，最大、最痛的领悟。
friend，最后免不了end，简直道尽人间薄凉。感情本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维系，未料到越长大越孤单，越成熟越明白感情的多变和脆弱。难道她和蔡生凯、沈夫、薛芙、晁雪、卫青……这一群亲如兄妹的铁哥们，最后也逃不过这凡俗风霜的侵袭，当“end”来临，这一切都会成为写在水上的故事吗？她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神那，请给个光明美好的神示吧。
霍作作宁可相信，他们没有间隙，他们是彼此最温暖最踏实的依靠，最坚不可摧的组合，他们早已血脉相连，比爱情长远，比世俗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