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支援秋收志愿者

村头的小卖部里,几个长发的年轻人半蹲半坐,光着膀子在打牌。

再次进到卫青的村子。霍作作心境已不同。别有种隐秘的亲切而喜悦,和晁雪边说笑,边小跑着冲进村子里,不时喊着:“大家快躲起来啊,晁雪进村了!吃光、抢光、拿光啊!”

晁雪哪有一分“三光”的凶样,只像头被牵进村的傻山羊,“嘿嘿”傻乐。

到田头,卫青口里的6、7分地已经长胖了,胖了7倍,足足有四亩,一大片稻谷黄灿灿的。

平时在家里算得上养尊处优的霍作作何曾知道收割四亩地的辛苦是什么?她和晁雪挽起裤管就下田了。

霍作作拿镰刀的姿势、割稻的长度都成为大家的笑料。

最大的笑料却是霍作作把自己种到田里了。她从没下过这样的水田,不知田里的淤泥又深又烂。她腿短,刚下田,泥就没了膝盖,像个大吸盘,直接把她的腿给咬住了,她无论如何都拔不出腿来,稍微用力就会一屁股坐到泥水里,一擦脸又是一脸的泥,一棵稻谷都比霍作作更自由,她还拿着镰刀张牙舞爪想要割稻谷!

好在他们本来就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此刻看她狼狈挣扎,权当她送戏下乡,看个乐呵。她冲卫青喊:“阿猫!救命!快把我拔出来啊!我都成萝卜了。”

卫青只是笑:“等到秋天先,秋天我再来收你,到时候有一串小萝卜来帮我割谷子了。”

霍作作无奈:“猫,你快来啊,要不我就自己把自己拔出来,不给你机会啦。”她双手抓住头发作势要拔,却抹了头发一大把烂泥,卫青全家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是人来疯,看到大家乐,索性癫到底,就双手拉着自己的头发大唱:“拔萝卜,拔萝卜,哎哟哎哟拔萝卜!老太婆、小晁雪快快来,快来帮我呀拔萝卜……”

晁雪没有卫青脸皮厚,在霍作作又唱又叫的威胁下,终于把霍作作拔了出来。霍作作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因为反正有晁雪相救,她就一次再次地把自己种到淤泥里,而且不再唱歌召唤晁雪,直接拿着镰刀威胁他:“过来把姐拔出来!要不割了你!”晁雪的主要任务不是割稻子,是把霍作作的萝卜腿拔出泥来。

很快,霍作作摸出了门道,她先割下稻穗,把稻秆踩倒垫实,再踩在上面,人就不会陷得那么深了。晁雪总是在她周围干活,好随时把不慎陷入泥坑中的她拔出来。霍作作很快进入状态,生龙活虎大割特割起来,算是个不错的劳力,连卫青都给她打了90分。

通过这一次抢收,霍作作发掘了自身一个很大的优点。

休息时他们背靠背坐着,她问卫青:“猫,你腰累吗?”

卫青叹气:“这么多稻谷,不累才怪呢。粮食拿命换啊。我们割断稻谷的腰,稻谷累断我们的腰。”

霍作作哈哈大笑:“哈哈,我倒不累!我发现你们全都弯着长长的腰,只有我不用弯腰,矮是件多么好的事。哈哈!”

卫青也乐呵呵的:“以后我们生个女孩子,像你倒好。小小个的,割谷子不用弯腰。”

霍作作很惊讶:“你们这里不是重男轻女得要死吗?不是说清明都不让女子祭祖,墓碑上也不许刻女人的名字吗?你还想要女孩子?说假话装与众不同吧?”

卫青无所谓地笑着说:“我管他们那么多,我就喜欢女孩子。如果生个男孩子,我就掐死他。要不他像我气我爸那样气我……”

原来卫青也知道自己很垃圾,霍作作的笑声里,欢快中有点无奈。

“如果生个女儿,就叫她卫茶茶。好像跳‘嘭喳喳’一样,好有动感。”霍作作笑着说。

卫青靠着霍作作,累得只有力气把头往后一昂,碰碰霍作作的头,仅是那一昂头的相碰,温柔得如同一个许诺。霍作作在背后,瞬间被夺走呼吸。

有一次他们在河里洗泥腿,一条蚂蟥游过来,霍作作惊叫一声,蹦到卫青身上,三爬两爬,竟然像只胖猴子爬到他肩膀上,他妈妈笑得灿烂。

夕阳西下,他们就拉牛车回家了。卫青用最后的力气把霍作作抱起来,直接扔到载满稻草的牛车上,自己赶着牛车,走在夕阳小道上。极度的劳累竟然让躺在稻草上的霍作作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舒服,一路阳光,一路清香……

那四亩地真的要人命。霍作作拼命作生龙活虎状之后,回到家总是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她多年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了。

晁雪把霍作作顺利送到,第二天就回他家去了,他家也到收割谷子的时候了。

收割完谷子就紧接着插秧。

霍作作拿着一把秧苗,东射西射,以为会有“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的效果,可惜那些秧苗软骨头,全水上漂了,卫青赶她回去,她射得上瘾,偏不走。卫青好说歹说,总算把这尊添乱的大神送回家看电视。

休息的间隙里,他们平时总喜欢坐在树荫下喝几口白粥,享受伸展腰背的舒坦。而这个时候,卫青顾不上跟大家一起休息,总是跑回家看霍作作,狠狠地吻她,亲上那么几口又跑回去插秧了。看着他匆匆来去,那矫健的双腿为她飞奔,那汗为她而流,那心为她而跳,在卫青青春逼人的气息里,霍作作渐渐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正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天气,就算在家里看电视也很热。霍作作笑自己傻,此刻要是在自己家里,吹着电扇吃冰激凌,出汗就去洗澡,多美啊。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活受罪!

卫青家再简陋,活再累,霍作作也处之泰然,她本来就是丢哪生哪的菟丝花。唯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缺水。

他们在田里劳作归来,不管人和牛多累,都要驾着牛车用汽油桶到山上车水回来做饭、洗澡。路远,所以车回的水很有限。

全家就霍作作有特权,可以用家里的干净水洗她的衣服。

那流程是这样的:她洗澡前,先把小半桶清水倒出来,然后用剩下的水先洗头,再洗澡,再洗衣服,然后过清水。卫青总是叫她尽管洗,不要省水,不够他再赶牛车去拉回来。但她怎舍得他那么辛苦?她已经为她的特权不安了。

平时霍作作跟卫青的妹妹一起帮全家洗衣服,只能到田头水沟边洗,那水沟水极浅,又混浊,霍作作稍微用些力,水底的淤泥就搅起来了,稍有不慎就会把水底软烂的黑淤泥卷到衣裤里……生于水乡的霍作作,几曾见识过这种洗衣模式?

衣服、床单、碗筷……所有的东西都因缺水而富有陈年脏腻。

霍作作有个同县好友小燕子,男友也是b县的,也和卫青家情况差不多,缺水。大二时,小燕子带她男朋友到龙市让霍作作“审核”。她男友曾动情地对霍作作说:“小燕子最让我感动的一次,是当时我们许多朋友一起喝酒,她命令我‘你不许再喝了’,我也不想喝啊。但是好哥们在一起,哪能说不喝就不喝?何况还是女人喊不喝就不喝。小燕子知道我胃不好,就抢过我的杯子就说‘我帮你喝’。哈哈,她喝了三杯,回去的时候就把电线杆当成我了,抱着电线杆撒娇说‘你背我啊,好好的背嘛,别晃啊,你怎么老是晃呢?’我看着她在那里抱着电线杆撒娇的样子,那种感动真的不知怎么说好,除了一辈子对她好,我真不知怎么办。”霍作作听得热泪盈眶,她总是被那些动情的表述感动。她为她喜欢的男生做的只有更多,从没有人如此动情地提过她。

然而小燕子可以为她男友拼命喝酒,却不能为他欣然吃下一顿饭,还是因为那珍贵的水。小燕子也去了男友老家,看到的情形和霍作作在卫青家看到的相类,锅头长期不洗,碗每天洗一次,全家人的碗用小半桶水泡着,刷刷就拿出来了,不再冲净,小燕子哪受得了这个,不吃饭躲起来啃饼干。那个许诺对她好一辈子的男人,自尊心极强,一个响耳光,一个“滚”,就把小燕子打出了家门。

当时霍作作非常震怒,觉得分了才好,没电还可以忍受,没水能行吗?没水本来就不是件好事,还不让人嫌弃了?她对哭哭啼啼的小燕子说:“哭什么哭!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看到他家没水不直接走人,还躲在屋子里啃饼干。没水还不许人嫌,你都没直接走他还不满足。你容他,他不容你。这种男人要来干嘛?”

——现世打嘴就是霍作作这样的。她说:“谁十八代祖宗全都造孽,这辈子才会倒霉到做卫青的女友。”她做了。

她说小燕子:“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看到他家没水不直接走人。”她自己也没走。

能呆在b县这样缺水的地方,不是难事,难的是处之泰然,而霍作作,已经超越困难达到最高境界,那就是:她还舍不得走!

其实卫青早早把她供出来,说她就是上次打电话乱叫“爸爸”“妈妈”的人,所以卫青他爸差遣起她来,理直气壮得多了,干活回到家,坐在椅子上,就美美地点着烟说:“小霍,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还能想吃什么呢?他们碗柜里就有猪肉和青菜,霍作作也就说:“想吃油菜。”卫爸爸就说:“那你去炒个油菜给我们吃吧。”

有一天,卫青他爸美美点上一支烟,对霍作作说:“小霍,看我给你带回什么?好多天没吃鱼了,我弄了几条鱼,你帮我煎了吧。”卫青吓坏了,直接跑过来说:“她在家什么活都不干的,你叫她煎鱼,那鱼能吃吗?你自己煎!”

卫青他爸不高兴了:“我就要她煎,我就想吃小霍煎的鱼。”

卫青也不退步,挺着他壮硕的胸膛就大剌剌地顶撞他爸:“你想吃自己煎!她不会!”

两父子这般分庭抗礼真是新鲜,霍作作少见这种场面,赶紧拉住卫青说:“我煎,我会煎。”

卫青拽着她的短马尾,一把把她拽离灶台,说:“你别逞能,我反正不爱吃鱼,你要是煎不好,自己不得吃。马屁精!”

卫青他爸得意得很,吸了口烟朝卫青一喷:“小霍要是不会,你教她煎!”

霍作作不会的,卫青更不会。

他们晚上就吃上了一顿焦黑的煎鱼。霍作作实在不适合接受点菜。

炒菜、上桌、洗碗、扫地,霍作作是一条龙服务,因为她自己洗碗才放心。至于扫地什么的,也就做做样子,响应响应卫青对她“马屁精”的赞誉。

一般她刚扫没多久就会被卫青他妈夺下扫把。卫青说她:“好人你全做,扫把又不坚持拿稳,让我妈扫地也就罢了,还让我妈辛苦抢扫把!马屁精!”

霍作作哈哈笑,说:“我脸皮厚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妈脸皮不够厚,所以她把扫把抢到手了,她抢我扫把,应该是她在讨好我啊,她才是马屁精。嘿嘿。”

卫青妈妈很淳朴:“我马屁精,我马屁精,你们别吵嘴啊”……

霍作作拿了另一把扫把扫起来:“看我来完成最艰巨的任务,先把最大的一坨垃圾扫走。”然后就拼命扫卫青,要把他扫到铁撮斗里,闹成一团,有得玩闹,霍作作自然不愿回家忍受孤独了。在卫青家当洗衣娘和厨娘当得不亦乐乎。

和卫妈妈抢完扫把,霍作作又和卫青抢洗澡房。卫青动作敏捷,总是抢先窜进澡房。那么他就一刻也不得安宁,霍作作不断地在外面敲门大嚷:“你快点洗,我全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快出来啊!再不出来我偷看了。”她把贼眉鼠脑要偷看人洗澡的样子做得极为传神,逗得卫青一家笑痛了肚子。

在蔡生凯和沈夫家,霍作作是绝不敢这么放肆的。而在卫青家,她很快就摸准了卫青爸爸的脾气,就放肆起来。

卫青的爸爸和沈夫的爸爸一样,他也是几个村公所的大村长。沈夫的爸爸爱回忆60年大饥荒时,他们村抬出去上千人的正史,很是深沉,亲切又威严;卫青的爸爸却爱谈他们村车匪的野史,言谈间,有种历经世事的圆滑和豁达,和卫青一样,总是有种狡黠的感觉,但他比卫青风趣健谈多了。他很爱和霍作作闲聊,吃完晚饭,总是坐在霍作作身边,聊得风生水起,卫青插不上话,就插位子,他经常挤开他们,坐他们中间,而且不断地暗示他爸爸回去睡觉。他爸爸聊天上瘾,懂也不懂儿子的暗示。

有趣的两父子看得霍作作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