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熟悉的道路,看着熟悉的风景,令狐楚和往常一样,穿过了长安的开远门,穿过了长安的街道,穿过长安的西市,将马停在了波斯胡商的店铺跟前。

他在商队的最后,看店铺里的伙计都出来迎接商队了,其中也包括老掌柜胡杨。

“楚儿,一路辛苦,有劳你又把我的货物运回来了,”胡杨满脸笑容,向他而来。

令狐楚赶紧飞身跳下马,躬身施礼,“不敢,胡爷爷,这是我应该做的。”

伙计们开始向下搬运货物了,胡西原,胡杨的长子,一个壮年波斯商人,走了过来,故意在父亲面前夸赞令狐楚,“父亲啊,这一路上,可多亏了子羽的这把剑,不然咱的货还真能被马贼给抢了去,真不愧是长安的游侠儿啊。”

令狐楚这次没有了往日的狂放和潇洒,似乎也没有了约狐朋狗友先直奔酒楼的豪气了,他疲倦地笑笑,“你们先忙,我得先回家去了。”

“呵呵,”胡杨得意地笑,“楚儿,不要着急回家找妹妹了,越儿啊,今天在我这里呢。”

越儿就站在那里,尽量不挡着进进出出的伙计们的路,但还不想让哥哥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么孤单单地一个人,象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哥哥就在她眼前,为什么会有一种相隔那么远的感觉呢,难道又是自己在做梦吗?

“越儿,越儿,”哥哥在叫自己呢。

她打量着哥哥,仿佛不认识他了,还是那个高瘦的身体,还是那件黑色的长袍,里面是箭袖衫,扣着皮带,黑色的披风上落了许多尘土,头发乱得像草窝,如果不是那根牛皮带勒着,头发又要散了,只有两个眼睛还那么有神。自己等待了那么久的哥哥真地回来了!

越儿走到了哥哥面前,拉起他的衣襟,仰起脸问,“哥,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令狐楚蹲下,将妹妹抱住,不再放开。

越儿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喃喃自语,“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眼泪簌簌地滚落了下来,滴进了令狐楚的脖子里。

越儿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哥哥”后,“哇”地放声哭了出来。

骑在大黑马上,看着哥哥走在前面,为自己牵着马,越儿觉得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牵着爱马,载着幼妹,还有远行的收获,令狐楚穿行在长安西市中,满目琳琅,好不惬意。

波斯商人、粟特商人、西域商人、大唐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打招呼的、微笑而过的,在长安西市中穿梭着,构成丝路和大唐最平常的景色之一。

他曾经是长安最**的游侠儿。

他是河西走廊最疯狂的游侠客。

上天注定了他是一个旅行者,出发,跋涉,归来,旅程的艰辛和风景,只有自己最清楚。

但他痴迷于路上,痴迷于充满各种危险的旅行。

也许,人生就如同一场场、一段段旅行,希望,永远在路的另一端。

希望,永远在路上。

他就是长安令狐楚。

“兰州马子骏,长安令狐楚”,是大唐这段时间以来河西丝路上叫得最响的游侠和护卫的名号,马龙马子骏的硬弓横刀,令狐楚令狐子羽的长剑快马,是往来河西的商队选择护卫的最好选择。

令狐楚虽然年仅二十,却在河西丝路有过五年多的游历。父亲为了这个家,从军多年,给他遗传了尚武的豪迈和血液,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随大将军王孝杰出征讨伐契丹叛乱,战死于硖石谷,过了五年后,母亲也去世了,临死前一定要他立下誓言,永不从军,不能让他父亲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并且要照顾年幼的妹妹。

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游侠儿,靠自己的剑,保商队的平安,同时也赚一点自己喝酒的银子。作护卫的日子并不平坦,反而充满了各种风险,可谓刀尖舔血,为了自己更强,令狐楚不得不向他所能遇到的各种人物学习和提高自己的武艺,长安的名捕,河西的大侠,父亲生前相交的军官,都曾指导和传授他剑术和拳脚,同样,他的身上,也纵横着多条疤痕,这都是成长和进步的代价。

渐渐地,河西丝路上的商队、响马、脚夫,都知道了一个剑术快、准、狠的令狐楚。当他和兰州城的刀客马龙组成黄金搭档后,他们的名声更响亮,马子骏的弓,令狐楚的剑,已经成了河西游侠和护卫的代名词。

轻生死,重信义,狂放豪迈的游侠儿,是那个时代的特产,是那个尚武和风流大唐独有的风景。

“令狐公子,这次从瓜州回来,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给我们瞧瞧啊?”

不止一个商铺的老板或掌柜,发出了这样的邀请或问候,都被他淡淡的微笑回绝了。

自从妹妹身染怪病后,令狐楚便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没有了少年轻狂,没有了举杯豪饮,没有了追逐胡姬旋转的衣带的**,曾经的长安少年自此远去。

令狐楚这几个月往来长安和瓜州及甘凉道,日以继夜地为商队保驾护航,并在中间寻找一些机会倒卖一些货物,尽可能多地挣些钱,为妹妹寻医问药。

不管在长安还是在沙州,总有商队愿意雇佣他,即使距离烽火台很近的路程。

牵着马,走在西市的大街上。

令狐楚知道,在他身后,是他世界上最亲的人,妹妹就是他的责任,一个兄长无法推卸的责任,一个男儿必须承担的责任。

为了妹妹,他必须竭尽全力去做一切。

终于,他们来到了叔父令狐通达经营的商铺门前。

叔父令狐通达经营着两个店铺,一个在西市,另一个在东市,都在经营大唐和西域的南北各种杂货,主要从西域商人那里批发从丝路运过来的货物,再转卖给长安和其他地方的客商,同时,也从其他江南等地进购瓷器、丝绸和茶叶等,再转卖给西域商人。

令狐通达的店铺,在长安的东西两市都有,是众多的店铺中最普通的那种,来到长安的商人都像他一样,靠自己的辛勤和精明,拼来了家道殷实,生活小康。

当看到令狐楚吩咐伙计从他的马背上卸下一个大口袋时,令狐通达暗暗一喜,不觉点了点头,看来这小子已经长大了,可以在生意上替自己分忧了,心中倒很欣慰。

当令狐楚打开口袋,看到里面的黄铜、琥珀和一对红珊瑚时,令狐通达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

这在长安,绝对都是抢手货,都是来自西域的珍品。

“楚儿,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面对这些价格不菲的奇货,令狐通达有些紧张。

令狐楚微微一笑,“叔父,看把你吓得,这是我从一个粟特商人那儿买来的,价格很低。”

“这,这不可能,你哪儿有钱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粟特商人也不会低价出售啊?楚儿,不会是你......”

令狐通达停住了话头,眼睛盯在了令狐楚的剑上。

令狐楚收敛了笑容,表情严肃下来,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把腰里的剑摘了下来,握在手里。

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停止了动作,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下来,都在等他的故事。

越儿也很紧张,她知道,哥哥又遇到故事了。

令狐楚抬头望了一眼叔父,语气很深沉,“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叔侄,那小子叫纳奈凡达克,是撒马尔罕的粟特商人,他叔叔是个老商人了,据说到长安来过。纳奈凡达克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就叔侄两个,骆驼和脚夫都是临时雇来的,目标就是这里,长安西市。都过了玉门关了,出瓜州走了还不太远呢,就遭遇了马贼盗匪,突然袭击的,他叔叔胸口上被射了一箭,他拼命地逃,遇到了我和马龙护送一个商队去瓜州,把他救下,也抢回来了一部分东西,可他叔叔却死了,临死前让他带自己的骨灰回家乡。纳奈凡达克,唉,还不如我呢,他没做过生意,也不想到长安来了,只想回故乡了。把最后的货交我们帮他处理了,我们带他回到了瓜州,到过所里把所发生的事情和官吏们讲清楚,然后就在瓜州帮他把剩下的货物卖掉了,这些是我用身上所有的银钱买下来的,比瓜州的价格没低多少,他一个毛头孩子,我们好歹也是大唐的游侠,不会坑他的,当时,粟特商人和官吏也在场的,其实,那孩子执意要将这些东西送我们的呢。”

令狐楚沉默了下来,他的故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讲完。

大家也跟着他沉默。

“那孩子呢?你让他自己回撒马尔罕了?”令狐通达忽然想起来,急切地问。

“怎么会呢?我们让官府的大人们帮忙,找到去撒马尔罕的粟特商人,让他们带上那孩子回家去了,希望他能平安地回到家里,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真不容易啊。”

“唉,这条路艰险啊,胡商不易啊,我们还在家门口呢,他们经历九死一生,才来大唐,所以,你们切记,不要为难西域来的胡人,不管他是什么样人,切记啊。”令狐通达感慨的同时,也不忘教诲侄子、侄女和店里的伙计。

令狐通达没有想到,在他感叹完胡商九死一生后不到几个时辰,他的侄子便决意踏上这条凶险的、艰辛的、九死一生的丝绸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