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寂后,一直静默不语、暗观其变的众臣开始窃窃。

自虎狰狞死后,万化城里似乎已无人有与狮锐分庭相争的血统和权势,而狮锐更是抓准时机,威逼迫诱将朝中左右游移之臣悉数拉拢过来,地位根基已是牢固不可破。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胆子?

“什么人?敢在妖王面前如此放肆!”料想不到在自己权倾妖王之左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敢当庭拍案而起,狮锐几乎是暴跳着转过头去,兽样的脸孔因为恼羞成怒,扭曲得格外狰狞可怖。

众臣目之所向全是朝着进殿之处,看着那个身影幽灵般腾挪、飘逸,却是不用闪躲便将阻拦的卫兵尽数抛在身后。除了十方。

此时的十方已收起气焰,悄然端详起那一张张或惊惧万分、或恼羞成怒、或幸灾乐祸的脸孔,仿佛置身事外地阴邪笑起。朝政真是个有趣的东西,真是有趣呵……

斗篷遮掩下那一双眼在扫视到王座上慵懒的贵妇面上,笑意忽然凝滞了。看得很清楚,妖王那原本深邃得近乎空洞的眸中,一点灵动悠然荡漾开,瞬间充盈整个眼眶,满目神采。

这又是什么意味?十方还未来及多想,那个身影一个虚晃,避过恶兽般扑来的狮锐,定定落在他身侧。亦是一样的长袍掩面,从头裹到脚。

“慢着……”声音柔柔而起,竟是从高高在上的王座那里飘下。在满堂的惊色中,妖王几乎是从座上跳下。却在来人面前一步,怔住,往日看不见血色的脸上竟泛起些许潮红,眼中诸多流转怕是已数不清了。

“你来了啊……”沉默许久,声音复又唤出,本是轻柔,却在静寂的大殿中分外清晰,“你回来了啊,谕冥!”

“明寐,是我。”来人揭开掩面的白色长袍,露出脸,带着笑意。

“啊!是他!”

“狮谕冥,前任妖王!……”

仿佛看到鬼魂复生般,众臣惊色咂舌,早顾不得大殿里的威严。

但这一片嘈杂却在妖王宛若少女般明媚的笑靥中淡化、模糊开去……

也无需嘘寒、嗟叹,再多的言语也没有这久别重逢的笑容牵拨情愫、润暖入心。

“恭……恭迎前任妖王回城!”终于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破坏了这一副温情的画面。

被坏了兴致,狮谕冥有些愠怒地循声望去,威势即起。又是狮锐!

知道自己冒犯的是前任妖王,本是急切的想找个机会圆场,但见狮谕冥这冷冷的一瞥,更是慌张地胸中气短,“不,不知道……老祖宗这些年在外可好?”

“老祖宗?说得我好像很老似地。”狮谕冥一愣,面色和缓些。而一旁的十方差点笑出声来。料想也知,那狮锐必是想就势攀下亲戚,却在情急之中一时想不起哪宗哪辈,脱口这么个蹩脚的词来。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冥兽城静心修善,自是安好。”狮谕冥淡淡道,却是转过头来说给妖王听的。

“那这次回来……是终于想起我了么?”妇人眼中不觉已有些嗲怨。

看过她眼中变幻,狮谕冥的瞳孔收缩了下,脸上颇多感慨,道:“是,来看你,也来助你!”.

“助我?”发问的是妖王,众人亦是如她一般的惊讶。

威严的冥兽城主缓缓地伸出手去,面上的郑重一扫先前的和煦,“我将带领我的冥兽军,随你东征,完成复兴大业!”

“你?为何?你不是说……”也许是这扭转来得太过剧烈,也许还未从那份女儿心思转换到现在的身份,妖王惊诧得不知作何言语。

“呵呵,你要感谢你这位十方参将了,是他昨日到了通天峰,进的冥兽城,劝了我一昼夜。”言语中,狮谕冥悄然按了按十方的肩,颇有意味地压住他眼中惊色。

“原来……是这样。”妇人缓缓转向身侧的参将,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十方轻舒一口气,顿觉投射的诸多目光带来的压抑减了许多。

整个殿中,大约只有狮锐的脸色抑郁得难看。

大约是觉得事态已趋于圆满,狮谕冥拍了下手,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你先歇息。我去十方参将帐中与他商量些遣兵之事。”

“这就要走么?”妖王一怔,眼中尽是不舍。

见她这般不应景的神色,狮谕冥尴尬地笑笑,凑近她耳边低语,道:“稍后即回。有些话即便你我想说,人家未必想听呢。”

听出话中意味,沉浸在情思里的妖王似乎才注意到,灯火通明中的文官武将强忍笑意的眼中全是暧昧,登时面上一抹嫣红,潮水般来了又退却,复又刻板生硬下来。连“退朝”也未宣,丢下满座呐呐的百官,径直步入后殿。

夜色如墨,偶尔有流星划过天幕,碎散开,飘落到万化城中一黑一白并行的两个身影上。都是心事重重,却仍静默不语,向前走去。

“都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女孩一样羞红了脸呢。”白衣人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天上烟花般绚烂的痕迹,出了神。即便再绚烂,也只是渐逝的残影,就像脑中的回忆,虽然极力将每一处细致回荡在眼前,但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模糊、失了生气。

探身进营帐的十方听得狮谕冥开了口,已是按捺不住心里诸多疑问,急忙返身掀开帐门,“城主,你今日……”

“嘘,耳目众多,借一步说话,”说着拉住十方走了进去,脸上的失神之色荡然无存。

“你是想问我为何亲自为你掩饰,还有今日殿上所提的援兵之事吧!”望着那俯身点灯的背影,狮谕冥先开了口。

“正是!”十方回转身来,面上的凝重在烛光的阴影里深沉了几分。

“呵呵,我在通天峰下待了50年,你在峰顶找了几个时辰的东西,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城主笑起,嘴角的笑意是淡淡,眼睛却是眯住,看不出深浅。

犹如静水中掷入沉石,十方只觉得心头一迫,眉头拧起,脸色自然是阴郁。藏在玄色斗篷下的手已并紧,指间的涌动透过密密的织物缝隙无声无息地散发出去。

面对扑面而来的杀气,冥兽城主静静地坐着,随着烛光的跳闪,裹身的白袍或明或淡,幽灵般虚实于空洞的营帐中。

该死的,一点气息都没有,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十方亦是一动不动,但周身萦绕的剑气,随着躁动的心绪凌乱起来。

“唉!”一声重重的叹息悠然回荡在帐中,也是如发出者般飘渺,几乎寻不著来去。静坐的狮谕冥缓缓睁开的眯住的双眼,浅灰色的瞳仁近乎空茫,却清晰地映出烛火的光晕,仿佛镀上薄金,“既然你如此戒备,我们不妨坦诚相见吧。”

话音未落,十方忽觉得有劲风狭身而过,急忙运气扎稳根基。身形倒是未移,覆身的玄色斗篷“啪”的一声萧然垂落。声音极轻,身后的虚弱的烛火也只是颤了两颤,未灭。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

深藏的银丝如瀑般飘散至腰际,明艳异常。原本萧瑟的营帐也被侵染得敞亮起来,邪魅的亮泽。

“你到底想做什么?”眼见捏起剑诀的手已掩不住,十方索性锋芒毕露。

“你可以叫我冥灭。”声音淡淡,久未动过的幽灵终于缓缓站起身,遮蔽的白袍同时滑脱下去。

空泛的浅灰色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气息更是微弱得辨不出善恶。唯一显眼之处,便是毛发如十方般雪白无暇。

只是这份雪白,竟是通透的,对比十方的妖艳,通透得近乎虚无。本是同样的颜色,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仿佛一个初获新生,一个濒临死亡。

“很吃惊么?”看过十方眼里的惊色,冥灭淡淡笑起,有些勉强,“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因为,50年前我也想过。可惜,最终还是怯了……”

“你怕死?”十方冷哼了声,带着鄙薄。

“不,绝不是我怕死。我是怕再见不到她的笑容。”声音陡然提高,老人急剧地摇了摇头,但这样的波动只是跳闪般稍纵即逝,归入一澜死水中,“所以我躲到通天峰下,躲在离‘那个东西’最近的地方隐忍再隐忍。不敢再接触凡世,甚至连她也不敢靠近。这一忍就是50年……”

“你倒是好耐性。你以为忍得住么?”一抹邪气从嘴角荡漾至整个面上。尖酸的发问来自潜藏十方心底的恶毒。

老人苦笑起来,停了许久。再开口,声音已是苍老得几近衰竭,“我以为我可以的,在距离最近的地方,承受最沉重的覆压,用最大的痛苦来消除执念。可惜我错了,在点破狐嬉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承受了50年却越积越重的覆累,同时也是我的壁障。如若不能化解,那么……”

冥灭猛的抬起头来,空泛的双目陡然有了焦点,接过烛火的光晕,焕出金色的异彩,“那么我们就来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