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广阔的无妄海平静得像一面蔚蓝的镜。海水本就不深,颜色相比海神驻足的无极海自然淡薄许多。轻快、通透的碧蓝,近乎与天空一色。如果不是偶尔慵懒地回应下暖阳洒下的光华,这里就像个被时间遗忘的虚界,静止的、凝固的颜色,仿若千百年前停滞的残影。海天交接的边际,一座青色的塔高耸入云,守候着这一片静谧。

海边,一位蓝衫少女轻舞一截白绫,抚过静止的海面,立即激起一丈高的水幕。被打扰了美梦的水之精灵还未发出不爽的嗲怒,随即被莫名的冰寒擒去魂魄,兀自僵硬在空中,瞪大了惊恐的眼,全是不安。

“啊啊啊,真是无聊啊!”少女有些不耐烦地一指将冰幕点破,那透明晶莹的身体随之碎裂、散落,带着泪的光华。

在这样一个被世间遗忘的角落里,也难怪晚晴会憋闷得厉害。而且自从日前夜哭岛被十方破开后,这里竟连鸟虫鱼虾都看不到了。完全没有生气的空界。

“没劲,没劲,真没劲!”小丫头显然觉得还不够解气,抬脚踢弄起碎石。好好的一个玉面般的海滩给弄成一副乱七八糟的鬼画。

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晚晴拍了拍手准备去找下个玩物,一个转身,发现身后不远竟然还站着个人。是林云。夜哭岛被破后,龙啸风见他一人可怜兮兮,找不到去处,便将他一并带回来,安顿在自己家中。

今日,他本来也是出来散心,发现晚晴,便躲在远处偷偷看她嬉闹,解解乏。眼见被发现,顿觉失礼,怯怯转身,夺路而逃。

“喂!别跑!”难得遇见活人,少女眼睛一亮,左手捏起剑诀,想用偷学的疾云步追上去。可忽然又想起娘训斥:男女授受不亲。

就这一丝犹豫,林云的身影已从视线中消失。

他就是那个爹从夜哭岛带回的人么?看去和爹爹差很多呢。身体单薄但匀称,眉眼精致得就像画上去一般,多一笔少一触都是瑕疵。方才在阳光下,忧郁、湛蓝的眼眸中映出金色,就像,就像……

少女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张让她看得失了神的面容。在这个隔绝的海岛,见人见事已是匮乏,家里的书册更是枯燥得看不进去的。

“哎呀,反正好看就对了。”女孩一跺脚,平复了因为词穷而烦乱的心绪,不能自已地回想着那湛蓝的眸中闪过的细碎光亮。就像幽蓝的海面不经意显露出海底宝藏的光泽,摄人魂魄,令人神往。

那他刚才是在看我么?哎呀,我在乱想什么!

心中莫名的什么如一条湍流撞开去,女孩羞红了脸,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拉得老长。

天,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爹又要训我了。

女孩吐了吐舌头,小鹿般向家奔去。浅滩上留下长长一条细碎的脚印。

短暂喧闹的无妄海渐渐平静下来,水面凝固成镜。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水域却是截然相反的景象。湍急的水流从巍峨的雪山之巅倾泻而下。不知是被什么激怒,冰封的温度也无法安抚它的狂躁,一路咆哮、激荡下来,再也受不得河道两岸的胁迫,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开去。

激昂的水流带着粉身碎骨的决绝,向着河岸撞去。仿佛被江水的悲壮所感染,礁石也不禁震颤起来,悲鸣着迎接一次重过一次的洗礼。水花四溢、蒸腾,浸染了元江旁的看惯沧桑变幻的一草一木。唯独对一位站在河岸翘首的老人似有所敬畏,不敢侵袭一分。那便是曾经在元江边破阵平原大破妖族百万妖兵的统帅,程啸空。想必江水一定记住了他叱咤江山的勇武,不敢轻易冒犯。

那样惊艳的往昔,自然是难以磨灭的,但是对于已被册封为白虎侯的程啸空来说,所想的绝非那么一点点了。

驻守在这里三月有余,毫无建树。而十日前命异羽去请龙啸风出山,到现在也杳无音讯。更棘手的是,妖族自通天湖一役后,一直退守在古风口的崇山峻岭中毫无动作,摸不清其虚实,亦探不出其意图。真是没一个好消息。

难道妖族因为上次大战伤了元气,就此偃旗息鼓?程啸空想罢,便摇头自己否决。

依十方的脾性绝不会就此罢手。难道是想多守几月,耗得我军人疲马乏,他们好仗着夏季气候多变、林深草密发动猛攻?而且这么多时日,对方还不要生出什么变故。不行,一定要尽早将万化这颗毒瘤从西部高原给拔了去!

想至此,程啸空矍铄的双目忽然放出异彩,双手早已暗暗握拳。

“报——”思绪被呼声打断,转过身去,只见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白虎侯,有谕令使从祖龙前来,请侯爷去接旨。”

待赶到行营,国主的亲使早已等得烦躁,傲慢地拿出御赐的帛书,大声宣读起来:“白虎侯程啸空听令。妖族冥顽不化,凶蛮成性,涂炭天下苍生。我军自通天湖挫其锋芒已有时日,应即日乘胜追击,斩草除根,救苍生于水火。钦此。”

原来急不可待的不止我一个啊!程啸空眉头一震,郑重接过令书。可再一翻看,忽然有些想笑,不就是要赶尽杀绝么,还搞个这么好听的幌子来。原来,即便是万人之上,也还是要摆出一副伪善的脸来给世人看的。而我,这么多年来,装模作样的脸孔又有过多少张呢?

嗷嗷——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低吼。声音悠远而绵长,透着悲怆。

“这是什么声音?”程啸空惊起,冲出帐外。很快,行营里站满了面色惊恐的将士们,

嗷嗷啊——

声音从元江西侧的布尔罕山深谷里传出,借着西北雪山吹来的强劲风势,悠然飘洒,没有停止的意思。

紧接着,密林里出现短促的应声,无数脚步争先恐后向着布尔罕山踏去。擅奔的雷豹,灵巧的火狐,凶残的食尸豺……甚至连常年守在水边深洞里的石蜥也晃着臃肿的身体一步步向元江爬去。

一时间,数不清的颜色从一双双惊愕的眼前划过,交织的凌乱随即又被踩踏腾起的沙雾掩盖。昏黄的颜色在众人面前从东边白虎岭起,横亘成一条直线,直至越过破涛汹涌的元江,消失在西边的密林深处。

群兽集结!这是,这是……

程啸空瞪大双目,视线不自觉地被这声势浩大的昏黄所吸引,思绪已不能集中。

嗷咦——

延绵不止的声音陡然高亢了起来。众人只觉得天幕一暗,无数鸟雀从通天湖南铺天盖地地逼来,无数翼翅铺叠交织,直将头顶上的青空遮蔽得严丝缝合。

群兽恭迎,百鸟朝拜,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了。这样恢宏的气势,连神明都为之黯淡,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了。

呵呵,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早知道,就不该多候三个月,让“他”成了气候。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变得谨小慎微,失了勇往直前的气魄?老人惨惨笑起,却是黯然垂下双目。

突然,听得一声嘶鸣炸雷般自营中响起,众人再一看,均骇得面无血色。

谕令使骑来的军马已然立起,鬃毛尽竖,口中嘶鸣,粗壮的前蹄抬起一丈高,砸将之势就在顷刻间。但看去眼中呆滞无光,必是受到召唤的蛊惑,又苦于受制于缰绳,疯了。

而马身下的主人早就没了平日得宠的傲慢,嘴巴张了张,竟是声音都发不出。惊恐之下,手还紧拽着缰绳,不知道松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扣住马前蹄,手腕一个翻转,借着马下落之势,将发狂的骠骑整个横甩了出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还能听得见骨头摩擦的吱嘎声,看得见手臂上受力暴起的青筋,甚至众人的表情还来不及变换,谕令使的马已卧在地上动也不能动,怨怒地喷着响鼻。

“哇,好厉害,单手制住惊马!”过了许久,有人才回过神赞叹起来。

这样的力气,这样的反应,真是个人才啊!程啸空诧诧注视着这个方才从御使背后冲出的年轻人。肤色黝黑,肩背魁梧,该是有练兵的基础,但是见他刚才连贯的动作,又不像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实在不多得啊!

“御使身边果然都是人才啊!”爱才之心起,程啸空忍不住赞叹道。

“你说他?”锦衣的使者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屑道,“他在我府上只是个伙夫,这次听说我要来前营传令,非要我带他一起过来。”

“啊,为何?”

“他手废了呗。”使者说着捉住年轻人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提到众人面前,“国主说他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可惜伤了手,便送我做侍卫。可谁敢相信一个只有一只手的人,我就当多养一张嘴,让他去膳房帮厨了。不过这次还真的救了我一命。”

听着主子轻描淡写的介绍,年轻的士兵低下头,眉头紧锁,藏在面甲里的脸上诸多表情交织而过,直到扭曲得面颊的肌肉轻轻**。而那一直被主人提住的,因为骨骼尽碎而僵硬的右手,此刻便是他最大的耻辱。

“可这样的人留作伙夫也……太浪费了。”程啸空嗟叹着摇摇头,转过身去,准备吩咐让人收拾现场的狼籍。

“侯爷!你能收留我么?我想回战场!”声音从背后响起,出口怯怯,仿佛还在犹豫,但是转到尾音已是铿铿有声。

“你……”程啸空有些诧异地侧目过来,这个人刚才一见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听声音真的似熟识之人。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黝黑的伙夫从主人手里挣脱开,取下遮掩自卑的面甲,露出坚定的眼,“是我,穆野。我要回战场!”再次重复了一遍。

程啸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漫天的昏黄中,只有那双眼睛最为清晰,因为不甘而充满渴望的眼睛,因为渴望而炽烈燃烧的眼睛。

落日渐沉,仿佛不甘心被地平线吞噬,陡然锃亮了几倍光芒,将大地也镀上一片金色,将昏黄完全消融进去。

“穆野听令,你与雷奇率三万骁骑军,西过元江,穿伤麟森林,至疾风部落扎前营。我与常笑过通天湖至盘丝岭与李正会合。我们要进攻了!”

“我们要进攻了!!”压抑已久的呼声顺着咆哮的元江水喷薄而下,响彻整个通天湖平原。

落日挣不脱轨迹,最后一抹光华消逝在地平线深处,而那让万兽诚惶诚恐的召唤声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