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其数的闪电纵横交织,爆发、铺展,将无妄海上空照得宛如白昼。霹雳挑衅地刺入海面下深处,激起无数怒涛疯狂的还击,水幕带着来自海底的怨怒,回旋、咆哮,喷涌而起直达苍穹。

夜哭岛上的异羽等人,无不惊恐万分,面上失尽了颜色,却只能无助地随着孤寂的小岛,任凭来自天地之手的**。

说来也怪,即便四周天地翻搅得几乎要倾覆过来,夜哭岛却是不为所动般,保持着来自地底的悸动,缓缓向天顶探去。转眼,近得仿佛伸手就可接住空中躁动而出的冷芒。

在最高的那块礁石触到天顶之际,仿佛一把利刃插入天幕玄机之处,耀眼的红芒倾泻而下,瞬间铺展至孤岛的每一个角落。

待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明艳,异羽惊奇地发现,周围叱咤叫嚣相搏的电闪雷鸣、惊涛恶浪全部没了踪影。而自己所站之处竟是高过地面数百丈的石台。俯瞰着似曾相识的青涩大地,少年激动地大叫起来:“师傅,下面是迷雾沼泽,我们在万仞塔上。师傅,你快看啊!”

“是啊,我们出来了。咳咳……”声音舒缓而平淡,却是苍老异常,最后的咳声更是病入膏肓般的虚弱。

异羽惊讶地回头望去,旋即不相信地瞪大双眼。只不过顷刻,眼前的师傅与师娘仿佛老去数十年,毛发尽白,体肤更是晦暗皱褶,委顿的身体仿佛已站立不稳。只有旁边的晚晴除去眼中惊恐,倒没有太多变化。

“师傅,你们怎么……”眼见龙啸风有些虚晃,异羽连忙上前扶住。

“咳咳……我们老了是么?这都该是拜无妄海所赐啊!咳……”仿佛吐出每个字都极费力气,龙啸风无力地垂下眼帘,“当日,我急求恢复体魄,而你师娘为求青春留驻,都是靠着欲念支撑而为,想必是在无妄海的‘界’中,凭借我们下半生的时间,转换而出的一个虚像。咳咳……出来后,我们便被打回原形了,呵……”

老人惨笑起,随即笑声又被咳声替代。

“不对啊爹,那我怎么没事呢?你和娘是不是病了?该有药可以医的,我去给你们找!”泪在眼眶中流转,晚晴拼命地摇头。

“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当然不会这么快老了。”龙啸风勉强扬了扬嘴角,伸出枯槁的手轻抚女儿的脸蛋,眼中却是有几分悲怜,“只怕是你日后要折些阳寿了,唉!”

“异羽啊,既然出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啊?”龙啸风转向徒儿问道。

听见师傅如此问,异羽眼中闪出一丝希翼,道:“弟子是有军令前来,自然要回去复命。不知师傅现在可肯随我一同前往?”

“我已是老朽,又如何能同去?即便有心,也力不足了。”龙啸风说着拍拍少年的肩,继续道,“我与星华、晚晴自会找个安居之所颐养天年,你且放心去吧。”

“是,师傅。弟子先送你们下塔。”异羽说着祭出飞剑。

“不必了,我还没不中用到这个地步。”龙啸风一摆手,剑诀捏出,飞虹既成。在晚晴的搀扶下,三人踏上飞剑,缓缓落至地面。

“你去吧,大局落定,若还记得师傅便回来看看!”苍劲的声音直上数百丈,刺痛异羽的心扉。但是,即便再有不忍,此时也只能割舍。

师傅,我会回来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少年在心底喃喃,旋即飞远,不敢再回望一眼。

一路风驰电掣,直到飞出迷雾沼泽,异羽才觉得心绪稍微平复些。

可接下来又该如何呢?

未能请到龙啸风相助,已是有辱使命,该怎样回军中说辞?算算出来将近半月,外公会不会有所担心?也不知军中情况如何,当日出发时军中全无半点征兆,想必还是驻守之势,毫无动作。外公必然焦虑不安,而自己又不能帮上一点忙。

异羽想着,有些懊丧地呼出一口郁气,渐渐放缓了速度。其中最让他焦灼的,莫过于复命一事。但少年哪里想得到,只是几日,却已徒生诸多变故。

程啸空屯兵盘丝岭东麓,三日鏖战,强取古风口边城。虽然代价不菲,但在程啸空看来意义超乎寻常:

一来,拿下古风口,过盘丝岭,渡弱水河,直取万化之势既成。全军上下士气大振、气贯如虹,一扫四月前通天湖之役的阴霾。

二来,古风口战略之要,人族、妖族皆知。可当日,妖兵以全军覆灭的代价苦守三日,而不增一兵一卒。料想十方手中该是无闲兵可调。只此一战,便已探清妖族虚实。

如此比较,损失的五万精兵,着实不算什么。

夜幕降下,古风口亮起星星点点的营火。程啸空独坐在营帐中运筹帷幄,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按照目前的状况,攻下万化城已如探囊取物,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过,妖族断不会轻易投降,若要硬碰,必是场恶战。即便最后取胜,手中兵将也会损伤不少。

不如多耗些时日。万化城被困,城中储备即便充足,也经不起一年半载的内耗。况且,民不聊生,内乱自起,怕是守不过几月,便会民心惶惶,不攻自破。

如此斟酌一番,程啸空倒也不急了,击掌唤进侍卫,道:“传令下去,发兵万化之事稍做暂缓。全军休整,在此驻守几日,等从祖龙城发来的粮草补给到了再说。”

“是,属下这就去办。”士兵接了令,转身欲走。

“慢着!”程啸空想想又叫住他,“常副将回来没?只不过去祖龙送个捷报,按他御剑的速度一个来回绰绰有余。”

士兵迟疑了一下,道:“属下之前尚未看见他,要不属下再去营里问问?”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踏入帐内,正是常笑。

“不必了,你按侯爷的吩咐去做事吧。”常笑对着士兵一挥手,在他出帐后,立刻放下帐门帷幕。

“怎么?”看着常笑颇有些紧张的动作,程啸空顿时生疑,直觉性地试探道:“是否祖龙有变?”

常笑脸色一变,随即凑近程啸空身旁,低声道:“侯爷英明。这是礼长老的亲笔密信。”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截食指长短的纸卷。

程啸空连忙接过,扯开封蜡。五寸见方的薄纸上带来的消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国主毙,速回祖龙商议。

程啸空瞪大双眼,又将纸上寥寥几个字仔细看了一遍,转向常笑道:“国主真的死了?”

“确是!属下在城里打探消息,所以才多耽搁几个时辰。听说是因为观看几个南蛮艺人的表演,而……”常笑故作神秘地顿了顿。

“怎样?”程啸空追问。

“国主被艺人带来的一只猴子逗得大笑不止,最后竟笑死了。”常笑说完亦是摇头,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言者看来也是难以置信。

“荒谬,怎么会笑死?是礼长老亲口对你说的?”

见过程啸空面上嗤之以鼻的神色,常笑只得无奈地苦笑道:“属下开始也不是不信。礼长老说,当时只是国主私下消遣看表演,除了几位长老,殿内在场的人等并不多。事发后,考虑战乱时分,已将在场的侍卫、宫婢和南蛮艺人全部控制住,暂且对外封锁消息。属下也去城中探过,似乎百姓和众将臣,对此事并不知情。”

“这样……”程啸空皱起眉踱回到书案前,坐下抬手抵住额角思量许久,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问:“按礼长老之说,几个长老都在场,你难道没去调查?”

程啸空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常笑的眼睛,只见他随即走到程啸空身侧,诡笑道:“侯爷,属下跟随你多年,几时办事不周过?礼、户、兵、吏四位长老的府邸,常笑一个不漏悉数暗访过。果真如侯爷料想的那般,全都蠢蠢欲动。属下这才确信了。”

“我料想?”程啸空猛地抬起头,嘴角一丝冷笑,“我尚且不全信,又能料想什么?”

常笑眼中闪烁出异色,颇有些得意地在帐中踱开去,口中念念:“国主既毙已成事实,又无子嗣,那样一个万众敬仰的位置,岂不是人人都欲占之的。而礼长老招侯爷你回祖龙,也不过是望你念在多年前提携之情,借侯爷的兵权,好与其他三位长老分庭抗争……”

“大胆!几位长老德高望重,岂容你这样胡乱猜度的?还敢说是我料想?”程啸空猛得一拍桌案,直震得案上烛火摇曳欲灭。把常笑惊出一身冷汗。

之前的忘形之态荡然无存,常笑面色自是惨白,连忙跪下诺诺道:“是属下肆意妄为,玷污了侯爷威名。属下知错,还望侯爷恕罪。”

“起来吧。”程啸空挥手示意他起身,却是带着鄙薄道:“礼长老提携我,亏他好意思这么认为。当初只不过推荐我做个小小提辖。哼!我程啸空能有今天,全是战场上用命搏来的。”

“是是是,侯爷英明神武、威震八方、声名远播,敢问满朝文武,又有谁能比得上。”常笑连忙附和,谄媚之色俱出。

“恩。这件事从长计议,你知我知,断不可在军中流传。”程啸空面色缓和了许多,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

“那礼长老那边……”常笑问,眼中有些顾虑。

看着纸卷在手中燃尽,程啸空弹指拨散灰烬,冷哼一声道:“几位长老在皇城里舒坦惯了,也是了无生趣,有点事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难道不好么?我这边军务缠身,自顾不暇。还是等拿下万化城,大局已定,再回去定夺吧。”

“是,侯爷日理万机,操劳异常。那属下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常笑悄然退身出帐。

*

布尔罕山北麓,离离草原。

初一的夜晚,新月如钩,淡薄得几乎隐人漫天的黑色帷幕中。稀疏的几点星光闲散地明灭着。

寂寥的离离草原上,长长的队伍向北跋涉,队伍前列已步入破阵平原边界。没有点一支火把,并且极力放轻脚步,将声响压到最低。远看去,仿佛是晦涩的地表在幽暗中缓缓蠕动。

队伍的末尾,一个人抬头望向天边的星宿。天狼西偏,入朱雀宫,已是丑时过半。

“到时间了,冥灭该有所动作了。”他低声喃喃,转向东南方望去。却不料,被迎面忽起的野风吹落掩面的风帽。如瀑发丝旋即借着风势散落开,发出邪异的银芒,在周遭静谧的晦暗中显得尤为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