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通天湖西畔几处哨岗趁着风平浪静偷懒打盹,稀疏的几点营火也因为无人添加柴火逐渐暗淡下去。这里是镇的营地。

自夏风被剥夺军权,继任的主帅章政按程啸空的意思,将一半镇留守祖龙城,亲自率领余下的五万将士来通天湖与戍边军会合。本想随大部一同西征,不料程啸空却让他就地扎营,这一停住就再未接到行军令。其实想也知是程啸空为了争战功树威信,好让自己的戍边军好拔得头筹。对于此,章政虽然有些忿恨,却也无可奈何,

“识时务者为俊杰,落的清闲总比上阵枉死来得好,来得……要好啊……“灌了两坛女儿红,章政口齿已含糊不清,”妈的,酒又没了,来人,来人啊……”

叫了半响也没有应声,章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帐门外,脚下不知绊住何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章政扶住昏沉沉的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才发现门口的侍卫已是抱着酒坛打起酣来。顿时无名火起,冲着歪倒在帐门外的侍卫大骂起来:“程啸空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抢我的战功,偷喝我的酒……还敢给我睡觉,还不快去拿酒……”说着,一脚踢上去。

可地上的人只是哼了声,连动都懒得动。

几下动作触了酒劲,章政只觉得浑身燥热,手脚都酥软无力,只得摇头作罢。忽的听见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恍惚间好像看到个影子从眼前划过,再想看,眼睛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

“算了,算了……不喝了……”章政摇摇头,晃晃悠悠地摸回帐里,躺倒立刻鼾声四起。

等到营帐内没什么动静,帐外的草丛里才响起低声窃语。

“笨蛋,叫你小心点的,差点打草惊蛇!”说话的兽面人白而长的毛发泛出些灰褐色,是冥兽城中年龄最小的予望。而伏在他身侧的,正是上次拿冥灭试刀的小个子守陨。

大约是感觉被自己当做小孩的人教训,守陨颇有些不服地龇了龇嘴,“这有什么关系,刚才那人要是看见,一刀解决他。真不知道冥灭怎么想的,这么多人一个一个抹脖子要杀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放把火烧干净来得痛快!你看啊,我刚磨好的刀刃又钝了。”说着心疼地在草上抹去手中短匕上的鲜血。

“别乱来!”予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人数是我们百倍,若是明刀明枪杀来,吃亏的可是我们!”

待擦干净刀刃上鲜血,守陨举起匕首凑着微弱的营火仔细看着,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好好好,听你的。反正他们个个睡得像死猪,切起来也快。接下来就从刚才这个人开始动手?”

予望一听,连忙按住他,“别,他刚进去,说不定还没睡熟,我们绕一圈再过来。”

“也好。”小个子点点头。

两个雪白的身影倏的在密密的草丛人一划而过,如同鬼魅。不远处,还有无数个一样的白色虚影,借着黑夜的掩护,穿梭于营帐之间。

手起刀落,熟睡中的人族士兵,尚未来得及呻吟一声,便身首异处。

暗红的鲜血,从帐帷下的缝隙汨汨地流淌出来,一寸一寸静静地浸染着大地。无声的杀戮从营地的东南端开始,缓缓向北蔓延。

一个时辰过去,守陨不耐烦起来,跺去脚上被血浸得湿腻的泥土,喘口粗气,道:“他妈的,真是脏死了。砍这些人就跟切菜**一样,有什么劲啊!走,咱们去找点乐子。”

“你又想做什么?城主说了,一切要按他吩咐行事,现在还没看到他的信号呢。”予望强拉住他,面色揪紧。一晚上跟着这个明明是叔叔辈偏又孩子气的搭档,还真是苦了他。

守陨不屑一顾地一甩手,道:“知道知道,冥灭那老疯子说了嘛,不能声张闹出动静,我也没打算闹出事来啊,只不过是找个大点的瓜来切切罢了。嘿嘿,跟我来。”说完,佝下身,径直钻进前方的营帐。

予望无奈,只得跟进去。

“唔……好香……”靠着帐门的床铺传来呓语,把偷偷摸进来的两人吓了一跳。待帐内重又静寂下来,守陨指着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另外几个人,对予望递了个眼色。

予望心领神会,稍一点头,摸进去将剩下的几个士兵全部杀掉,和守陨一起站到方才说梦话的士兵身边。想看看搭档到底要做什么。

守陨用短匕抵在士兵脖子上,压低声音道:“醒醒,起来了。”旁边的予望脸色一变,刚想阻止,却被守陨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可士兵大约是睡得沉了,只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眼见士兵如此不配合,守陨气得啐了一口,空出来的左手直挠头。挠着挠着,忽的眼色亮了几分。只见他俯下身去,将左边腋窝凑到熟睡中的人口鼻处。

见他这般动作,一旁的予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冥兽城中谁不知道不爱洗澡的守陨的腋臭闻过是三日不思茶饭的。

果然,扑鼻的恶臭涌来,再美的梦也变梦魇。士兵呛了几口污浊之气,清醒许多,呜呜咽咽地骂起来:“谁的脚拿开,臭死了。”

“起来起来!”折腾几番,守陨已是失了耐性,直接抓住士兵衣襟,把他拎了起来,“带我们去你们主帅的营帐。敢出个声就宰了你。”

还在恍惚中的士兵,感觉到喉前的冰凉,再转脸看见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妖族人,立刻彻底清醒过来。口中支吾却不敢语,想点头又顾及抵在脖子上的匕首,一时间僵住动也不敢动。

“听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就带我们去找你们主帅。”旁边的予望低声道,反剪住士兵的双手,将他提到帐门前。既然守陨已经开了头,他也只能配合下去。

弯腰过帐门的时候,予望俯下身看到身后守陨面上嬉笑兴奋的神色,忍不住皱起眉埋怨道:“叔叔下回可别这么胡闹了啊。”说话间,手中力道不觉松了几分。

先行出帐的士兵感到胁迫些许松弛,断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刻挣脱开冲出数米,大喊起来:“妖兵来了,大家快……”

跟上的守陨眼疾手快,一刀飞入他后心,士兵直直地倒下去,圆睁的双目中全是惊恐。

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样的喊声却是致命的。

原本静谧的营地开始嘈杂起来,昏睡已久的人族士兵惊慌地爬起身,纷纷冲出帐外。一时找不到敌人所在,无头苍蝇般奔走半天,才想起要去拿兵器。

一声野兽的低吼自营地南侧的通天峰沉沉响起,声音气贯如虹,喷薄的气浪震得草木都簌簌作响。慌乱中的众人无不被骇出一声冷汗。

醉酒正酣的主帅章政,被那个炸雷般的示警惊出一身冷汗,酒彻底醒了。连忙下令,命所有人在自己帐前集合,总算是暂时结束了混乱。

熄灭了的篝火再次熊熊燃起,火红的榴弹直冲云天,长长的尾焰将整片天幕裂成两半。那是遇袭的信号,方圆百里都可送达,更别说40里外的古风口边城。

“城主,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收到冥灭怒吼示警抽身而退的冥兽军,纷纷簇拥到老城主身旁。

冥灭不语,默默注视着山脚下营地里的越来越密集的人群。看他紧绷着的脸,便知已是强压住怒火。

按原来的计划,确实需要通天湖营地向古风口前阵发信求支援,但这信号发得太早了点。按照之前他与十方商榷的方案,本是由他率领冥兽军全歼通天湖所在的人族镇,待事成后,再向古风口程啸空所领兵的人族大部发信号求援,以达到混淆视听,乱其阵脚的地步。

而眼下,通天湖营地主力尚存,他到底是退还是不退?

这样两难的境地,换做任何人必然也怒不可遏,焦灼难忍,一时也想不到良策。

见首领这般,守陨自知罪责难逃,内疚地跪下道:“是我一时鲁莽,惊动了敌军。让我带兄弟们冲下去,跟他们拼了吧。”

“说什么混账话!”冥灭几乎是咆哮而出,双目中已欲喷火,“他们至少还有三万人,我们才不到千余,让大家去送死么?”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有人问道,声音有些慌乱。

冥灭斟酌许久,吐出胸中一口郁气,道:“守陨你带虎部下去引他们上山,我去打开冥兽城门,其余人稍作准备。我们,开门接客!”

首领一声令下,回应的却是沉默。

冥兽城潮湿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穴,虽然并不富硕美丽,甚至连贫瘠的万化城都比不上,可这里仍是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家园。虽然地穴内甬道纵横交错,地形险象环生,用作伏击之处固然不错,可这样引狼入室的结果会是怎样,谁也不知道。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失败即意味着流离失所。而冥兽城中的子民,蛰伏了数十年,已提不起再去面对俗世间日光与风雨的勇气。

“哈哈,接客可是魍魉姬的强项啊。”人群里忽然有人戏谑地笑起,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

被唤作魍魉姬的妖族女子,轻提罗裙,刷地跳到首领身旁,姣好的面容上,自是杏眼圆瞪,抬手指着声音出处,贝齿轻启,却是不相称的粗口:“我呸,哪个泼皮小子敢拿老娘嚼舌头,再多嘴,小心我废了你。”说着提起裙裾,将长而灵活的尾巴卷了进去,又用幻术将一对雪白的兽耳隐了去,定定道:“你们这些爷们也真是没用,竟然要老娘先开口,不就是开门接客嘛?老娘让他们舒坦得再也不想回去。”

“哈哈哈……”周围放浪的笑声骤起。凝重的空气分崩瓦解,每一颗心却坚定异常。

“好了,别再闹了,按计划行事,务必在卯时前结束战斗。”随着冥灭令下,原本密集的雪白身影,转瞬四散开,悄然隐匿入通天峰赤褐的山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