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吕氏那个大嗓门子,不但林氏,蒋大拴听见了,就连凤来她们几个孩子,也是听得真真儿的。

林氏正在自己屋里,就着晕黄的油灯缝缝补补,听了蒋吕氏的话,手就停下了,愣了一会子,拿涩了的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又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营生。

蒋大拴看了看她的脸色说:”三弟妹又在吵闹分家,我看这回怕是不分不行了!“

林氏淡淡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不行那就分呗!省得话里话外说咱们和老二家的占了她多少便宜。“

林氏是个有心气的人,宁愿日子过得苦一些,不想看人家的眉高眼低,更不喜欢听人家的冷嘲热讽。

蒋大拴沉默了半晌才说:”真分了家,怕是你更要辛苦了。“

两口子要拉扯四个孩子,运来得上学堂,还有勤来,过了年就到了上学堂的年纪,难道不让他上?加上自己这条腿不利索,家里的重担,差不多就要压在娇妻一个人身上哩!蒋大拴怎么不心疼加心烦意乱?

林氏将针线打了个结,然后用牙齿咬断了,脸上神色仍是平静如水:”辛苦我不怕,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在一处,吃糠咽菜我也舒心。“

另一间屋内,凤来低声对福来说:”我猜得一点儿没错吧?就知道三婶子躲在娘家不会善罢干休的!她早就存了分家的心思,这次算她捏着了三叔的把柄,越发要撺掇着三叔分家啦

!“

福来瞟了她一眼道:“是,你未卜先知,你是个女诸葛。那依你看,这个家到底分得成分不成?”

凤来想都不想说:“肯定得分啊,三婶这回是铁了心啦!你想想哈,二叔家就不去说他了;以往咱爹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三个;现如今不一样了不是?咱家四个孩子,二叔家三个;二婶瘫在**不能动,咱爹腿脚不利索;你以为三叔三婶愿意背着这么个大包袱?对于三婶这样的人来说,那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福来听着凤来说出这么一长溜,一点磕绊都不打的,眨巴着眼睛只是看着她。

“你觉得凭奶奶的本事,阻止不了这次分家?”她疑惑地问。

凤来一摆手:“奶奶所有的本事,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前几次早就都使出来了,还能有什么新招?三婶若是不回来,三叔就得打光棍。奶奶不得权衡权衡?”

“可奶奶说了,三婶不回来,也不让小姑回去,她家就不权衡权衡?”

“咱爷爷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凤来很肯定地说。就凭蒋老爷子能为村里人着想,能为胡家村的人着想,他就不是个能看着儿子、女儿拆家散口的人!

“也是!”福来点点头。

“那咱们可咋办呢?”福来一想起自家的处境,愁得眉头顿时打了个结。

凤来不以为意地说:“凉拌呗!分了家也好,各管各的,谁也别嫌弹谁。再说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蒋家虽然穷,却是有田有地。分家的话,多少总要分得几亩吧?爹娘都是勤劳肯干,不怕吃苦的人,加上几个孩子帮衬,饭还是有得吃的!要想过上好日子,当然还得另想办法,不能光是土里刨食。

福来见凤来这么有主心骨,自己年纪比她长好几岁,倒象她是姐姐似的,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蒋吕氏还在那边唠叼:“我还就不信啦!胡家也容得闺女随便撒野?她家不想要儿媳妇啦?”

说着手一挥:“晾着她

!她不回就不回,稀罕!咱叶子也不去胡家,看谁耗得过!”

蒋吕氏打定了主意,这件事情就是这么办理!

所以她也没啥好纠结的,扯开嗓门道:“睡觉睡觉,把油灯都吹了,别费我的油。明儿可就是寒露,好上山摘茶籽啦,得早些起来!”

“若有空闲,再打刺球!”蒋吕氏又添了一句,她不舍得丢下可以换钱的营生。

第二日,太阳还在浓雾里裹着,蒋家除了蒋老爷子,还有不能动弹的蒋大拴和张氏,其余的人,包括运来都没去学堂。在匆匆吃过早饭后,男人挑着箩筐、女人背着背篓、小孩子挎着柳条篮子,像一条长龙似的向山上的油茶林里走去。

凤来上得茶山,早看见漫山遍野的油茶树,倒像一块块墨绿色的翡翠,镶嵌在山坡上。

油茶果已经成熟,顽皮地从碧绿的叶子中跳了出来。

红的青的果子,都昂着头,大的象小孩拳头;小的却如核桃;顶端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依稀可见里面泛着油光的黑褐色籽实。

村里的人也是结伴而行,倾巢出动。

凤来问林氏:”娘,摘茶籽为啥一定要在寒露时节啊?“

林氏便答:”太早了茶籽不但出油少还难剥;若是摘晚了在树上就开裂,茶籽掉地上不好找哩。“

凤来哦了一声。

到了茶林里,众人这才分散开来,却有笑声、语声和歌声流淌开来。

凤来跟在林氏身后,看着她踮起脚尖左手攀枝,右手摘果,然后右手往后一摔,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茶籽乖巧地跳进背篓里。

枝丫高的地方,林氏就用油茶树做的钩笄钩住树枝,往下一扯,那树枝一弯,茶籽就掉在眼前,左右晃荡着,林氏顺手一摘,照例扔进背篓。

树下的摘完了,便要上树摘。运来和勤来自告奋勇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脚踩着树枝,左扯右攀地摘着茶籽

好在油茶树并不高,不过三四米光景,枝条虬曲,虽然细腻柔软,却很是结实坚韧

一背篓一背篓的茶籽摘满了,便倒进箩筐里。林子里摆满了一筐一筐的茶籽,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其实摘茶籽并不轻松,基本上都是仰着头作业。不但如此,茶树的树皮簌簌的往下掉着粉末,像糠一样,掉到凤来的脸上,眼睛里,有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恼人的太阳像火炉一样在头顶上烤着,这粉尘同汗水混在一起,又辣又涩,凤来觉得极其不舒服。加上口干舌燥,她可真想坐到树下休息去。不过看见众人都忙得起劲,就不好意思了。

有人唱起山歌来,是个男声,调起得很高:“茶籽摘来圆叮子当,树上摘来篓上装。难为老妹做早饭啰,吃了早饭上山岗。”

立刻有女声也唱了起来:“深秋茶籽红里黄,最大一颗送情郎。籽里裹着我的心,哥哥莫把妹妹忘。”

一把男声应和响起“哥在这边唱山歌,对门阿妹把音和,二人唱歌情莫断,唱个鸳鸯戏碧波。”

不远处也有个好听的声音在唱:“手摘茶籽哎,响叮当;摘来茶籽噢,用箩装。妹挑箩筐送哥哥呦;哥是妹的好情郎……”

众人听得呵呵笑了起来。

凤来也咧开嘴笑了。

可随即她便皱起了眉头,因为觉得身上很痒,便用手抓了起来。

谁知越抓越痒,恼得凤来小脸通红。

还是林氏眼尖,对凤来说道:“别动!你背后有一条毛毛虫。”

说着话,林氏便用树枝把凤来背后的毛毛虫剔了下来,然后用脚踩死。

可怜的凤来,虽然毛毛虫弄掉了,可她身上的痒却在加剧。而且越想忍住不去用手抓,就越有一种强烈的要抓的**。

她扭动着身体,难以自控地用力抓啊、挠啊,指甲划过的地方马上鼓起一道道的红丘

林氏见状,连忙跑去采了一株红茎绿叶的植物,用手掐碎。

凤来晓得这是马齿苋,有清热解毒,散血消肿的作用。

果然林氏将弄得烂烂的马齿苋敷在凤来的背上,令她觉得一片清凉。

不久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骚痒才褪了下去。

比起村中的邻人,凤来算是幸运得多了!

象村里的义祥,就遇上了蛇,说是蛇像簸箕一样,盘在茶树顶上。

还好义祥逃得快,连滚带爬跌下茶树,结果把脚骨摔断了。

饶是这样,他还是余悸未消地说:“老子命大,那可是一条毒蛇哩!”

最倒霉的,是绿柳婶子。

绿柳婶子的老公启明在一棵高大的油茶树采茶籽时,不小心碰掉了挂在树腰的马蜂窝。

这种马蜂,村里人唤作鬼头蜂,极是可怕。

还好启明机灵,拿着布袋就套在了自己头上,人也蹲地不动。

成群结队的鬼头蜂顿时疯了一样向着绿柳婶子进攻,她根本来不及躲闪。结果全身被马蜂蜇了个遍;抱着头没跑两步,便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鬼头蜂实在太多,启明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启明好不容易慢慢爬到绿柳婶子身边时,她的脸已经肿得通明透亮,两只眼睛更是被蜇得桃子似的,嘴唇也白得吓人;再看身上,到处都是包。

绿柳婶子被启明送回家后,却就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家人哭得那叫栖惶。哭声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连同沉沉的夜色一块儿笼罩在整个村庄的上空。

后来凤来听说,绿柳婶子被鬼头蜂蜇到了头顶心,这才没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