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山羊如风卷残云般向村外奔跑,羊伯老见龙门承侠不应,也懒得追问。离村口还有百丈距离时,山羊忽然原地打转,躁动不安。羊伯老回过头,只见一个衣带纷扬的中年人手指连连挥动,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自他指尖飘出。羊伯老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这厮在作祟,难怪山羊会不肯奔跑?鼻子翕动了一下,大感不妙,连忙运气,将一口浊气排出体外。再一看龙门承侠也是脸颊憋得通红,显然中毒不轻。跳下羊背,左手叉腰,右手戟指骂道:“唐小人,你追上来了。”

羊伯老回头时,两人还相距五六十丈的距离。羊伯老才一句话的工夫,那个中年人便已来到面前,一身白衣,面如冠玉,只有在额头上留下了岁月飞逝而过的足迹。腰间悬挂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鹿皮囊,青灰色的皮囊里鼓鼓的,羊伯老知道那里面一定装着许多足以杀死人的剧毒或者暗器。中年人的一双手始终笼在长长的袖子里,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对羊伯老的咒骂也仿佛并不在意。

羊伯老气汹汹地道:“唐大先生你追上来干什么?大可不必劳烦你来相送。”

唐大先生的语气却完全是冰冷的,即使是在阳光下,羊伯老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听他冰冷冷地道:“自然是来追命的,你难道不知道?”

羊伯老也不甘示弱,一派暴跳如雷的神色。“我和你没有仇怨,追我的命干什么。你有如花美眷陪伴身边根本就不必为我的事操劳了。”这时候,远远地出现三个女子,娉娉婷婷地走来。羊伯老早就听人说过唐大先生为人骄奢**逸,有“三不可”,不可一日无女人,不可一日无美酒,不可一日无毒药。所以面对这情形,羊伯老也并不感到怪异。他故意说话拖住唐大先生,是为了给龙门承侠疗伤提供时间。

龙门承侠当然能领略到羊伯老的用意,当下催动功力,调转内息,一定要争取在唐大先生动手之前恢复功力。尽管武功低微,也决不能让羊伯老一人应敌。二人尽管相识不到一日,但彼此惺惺相惜,倒像是熟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羊伯老想的却是在动手之前,龙门承侠能够伤势恢复,自己拖住唐大先生,让龙门承侠安然离开。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那三个女子便围绕着唐大先生莺莺燕燕起来。羊伯老细看她们的身形姿势,判断出三个女人谁也不通武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唐大先生一人已难应付,若他再有帮手,自己今日势必要葬身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村里。

唐大先生忙着应付三个女人,居然把羊伯老晾在了一旁。若在平时羊伯老定是要大骂不休的,此时却只好沉住气,查看龙门承侠的伤势。见龙门承侠脸色稍微好转,便道:“你怎么样了?”然后他又大骂自己不是东西怎么会这样婆婆妈妈。

不过龙门承侠却还是非常感激羊伯老的心意的,吐出一口内息。“我已经没事了,咱们现在只能硬拼了。”

羊伯老刚要说话就被唐大先生打断了话头。“你们两个谁也走不了,遇到我,你们根本就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再者说,你们二人是我出道江湖近十年来唯一从我手中溜走的猎物。我若让你们活着,那江湖上的朋友会怎么笑话我?我将从此在江湖中抬不起头来。”他的话一说完,身边的三个女人也嘁嘁喳喳地说:“是啊,是啊,江湖人注重的就是名声,你们坏了夫君的名声,你们就得死。”对于女人的表现,唐大先生显然很满意。

羊伯老上前一步,“唐小人,别以为仗着家传的绝艺就可以横行天下。老子既然可以从你布下的七星毒砂阵中安然离开,就有把握破了你的‘漫天花雨洒金镖’。老子的乌蟒神鞭可不是用来做装饰的,老子一向不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右手一抖,乌蟒神鞭自手臂上悄无声息地滑落,羊伯老敏捷地掣在手中。

龙门承侠不知道羊伯老为什么会说“打扮得花里胡哨”这句话?其实,蜀中唐门的弟子在出道江湖的前三年里都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服,甚至专门到衣料店定做颜色众多的衣裳。脸上、手上、据说连身上也要涂抹各种各样的色彩,这样才说明自己虽然人在江湖却并没有忘记根在哪里。这一点,也向来受到江湖人的病诟和耻笑。羊伯老就是要在决战之前将唐大先生彻底激怒。

唐大先生一张原本白皙的脸孔,霎时变得铁青,三个女人一见此凶神恶煞的表情,无不吓得胆战心惊地往后退。这就是羊伯老想要达到的目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高明的争斗。他要的就是唐大先生的愤怒,一个人只要一愤,便会心浮气躁、来不及缜密地考虑事态的全局,从而破绽百出立于败北的境地。再说高手相争,比拼的本就是心志的坚定、意念的灵敏。

龙门承侠可不懂这一些,若不是羊伯老连连使眼色止住自己,他早就向唐大先生抡拳了。他认为既然要打就该拼出全力,奋力一搏,谁死谁亡才能立见分晓,大可不必像羊伯老这样和敌人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

羊伯老又讥笑唐大先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跟来了,想必是我的山羊一不小心放了个大大的臭屁,你是闻着羊屁来的。”口中说着,鼻子还不忘了努力地翕动着。这令唐大先生更加生气,拂袖大怒,双手在袖子里不住的抖动着。羊伯老趁着唐大先生愤怒的时候,附在龙门承侠耳边轻轻地道:“你快走,我来截住他,我需要你的帮助。”

唐大先生虽然情绪愤怒,但灵觉却是极为敏锐,羊伯老极其轻微的声音还是被他听了去。“走不了了,不要再白费心思。”

龙门承侠放声道:“我绝不走,今日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若是我在朋友危难之际撒手而去,苟且存活于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大丈夫生于世,义之所存,道之所在,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羊伯老恨不得纵身狠狠抽他几个耳光才算解气,气呼呼地转眼望向唐大先生。

唐大先生面现讥诮之色,口气也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意味。“好一个大丈夫,我倒要伸量伸量你有多大本事。”身形一晃,龙门承侠只觉得眼前一花,唐大先生的手掌已在自己面前扬起,离自己面目不足三尺,劲风扑面,刮得脸皮丝丝作痛。

由于唐大先生的身法速度极快,羊伯老根本来不及回身相救龙门承侠。

龙门承侠跟随种师道学剑十年,对于武学一道略窥门径。他本能地力灌双足,双足牢牢的如钉子一般的钉在地上,上身后倾,以双手撑地。“呼”的一声响动,唐大先生的手掌携着劲风从龙门承侠的脸上拍过。唐大先生一击落空,更加怒不可遏。他之前看龙门承侠脚步虚浮飘忽,断定龙门承侠不过是逞口舌之能,没有多少硬功夫,出手间也就撤去几重功力,真正的对手是老奸巨猾的羊伯老。

变生在肘腋之间,羊伯老即最快的手法截击唐大先生。

唐大先生由于首次出招便以无功而返,在瞬间化掌为拳,单拳下击龙门承侠胸腹之间。左掌挡住羊伯老的全力一击,羊伯老这一击催动出三四十年修为的功力,自然非同小可,唐大先生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自羊伯老的指掌间涌入,直攻心脉。龙门承侠也趁此良机,双足连动,使出“蜈蚣足”三步两步退出唐大先生的攻击范围。一式“鲤鱼打挺”倒跃而起,顺手捡起路旁的一根枯木,一招“气壮山河”直逼唐大先生。

唐大先生势如骑虎,双手被羊伯老深湛的功力缠住,下三路却完全暴露在龙门承侠的攻击范围内,不由得暗暗叫苦,后悔自己轻敌。

这种局面正式羊伯老所期待的,他真正惧怕的是唐大先生的毒药,只要自己和唐大先生近身相斗,就绝对有胜算。面色通红,功力一重接一重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唐大先生的内息压回体内。唐大先生知道只要自己的内息受外力排挤重返丹田,自己势必要受极深的内伤,但无奈的是自己的功力与羊伯老相较,差距太远。他出道江湖从未遇到如羊伯老一般的劲敌,骄傲惯了,如今处在下风,顿时萌生死志。忽然远远地听到了一个雄浑厚重但有极其陌生的声音,“唐大先生只管放心,有我在呢?”

龙门承侠手中的枯枝,经“将军剑法”的气势一渲染,便仿佛化为一把绝世神兵,杀气凛凛,威风八面。那种漫山遍野的杀气就如志士仁人对于家国天下的拳拳热爱之心,虽死不能绝,虽万难不可变,一往直前,挡者足以披靡。这时候身后也有一抹杀气如黑夜笼罩大地那般一丝无遗的漫开,再见羊伯老处在上风,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和唐大先生纠缠。如果协助羊伯老,说不定以后还要受他讥笑。主意打定,倒提三尺长的枯枝缓缓转身面对来者。

龙门承侠见来者也是个少年,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年纪,也就十岁的样子。一身黑衣,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奔了过来,带着一种仿佛能够冲破前世今生因果循环的阻隔的神态像箭、像飞瀑、像狂风一样,以一种苍穹般博大、海洋般精深、大地般苍莽的意境压盖过来。

一个人身上散发的气势简直可以和十万大军相比。

龙门承侠忽然觉得胸口一滞,像被什么东西中中地打了一下。杀气愈演愈烈,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呼吸极为困难,就在这时,手中的枯枝居然断了三寸长的一截,黑衣少年的散发出的杀气折断了枯枝,龙门承侠哪敢大意,屏气凝神。右手在胸前划了半个圈,左手握着的枯枝自圈子里斜斜一抖一挑,一招“挑灯看剑”,剑气如虹,像是划开了一个封住口子的气囊,呼吸之间也觉得舒畅得多了。对于“将军剑法”,他的领悟依旧停留在一招一式的变化中。他根本不明白“挑灯看剑”这一式的意境和心境,使出来的剑法自然不及种师道之一二。不过,单凭招式就化解了大半黑衣少年的杀气,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黑衣少年显然也被龙门承侠这一古怪诡异的剑招所吸引,离龙门承侠还有三丈距离便止步不前。他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刃,腾腾杀气居然从赤手空拳里发出来。他整个人就仿佛一把刀,一把出了鞘的刀。一张脸和衣服一样都是黑色的,他全身上下都只有黑色,仿佛就是一个自黑暗的世界里分化出来的幽灵。他对龙门承侠的惊讶也绝不比龙门承侠对他的诧异要来的小。

这边,唐大先生见来的帮手居然是这个黑衣少年,心里暗自悲呼,“若是死在前辈羊伯老手中,那还罢了,死了就死了。但若落在这个嗜血魔星的手里简直就让人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间。其手段之恶毒、无所不用其极,当今江湖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唐大先生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看到黑衣少年被龙门承侠阻挡,心想只要自己摆脱羊伯老的纠缠就可以全身而退。打定了主意,拼着受内伤的危险,潜运唐门的“自伤伤人”神功,把功力催到自身的极限。这“自伤伤人”神功是唐门的绝技之一,不到万不得已的危难关头,谁也不愿意使用,原因是在使用这门神功之后,原本三成的伤势会加重到成,轻则心脉和五脏六腑受损,重则毁坏了任督二脉、一身武功化为乌有。其伤害比起失传武林近百年的“天魔解体”有过之而无不及。眨眼之间,只见唐大先生双目赤红,像要滴出血一样。整个人忽然之间都仿佛化为支离破碎,手臂、双脚、头颅都像被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分割开来。一个鼓起的、像脓包一样的红点急剧从喉结窜起,沿着下颔,上升到面部,他的整张脸都变了形,神情狰狞可怖。

羊伯老只觉自己的内息被唐大先生新生的古怪内息压了一下,一种“砰”的感觉在体内爆炸开来,霎时间头昏眼花,摇摇欲坠。只凭着一股血气之勇,陡然又催动起流转不息的功力与唐大先生抗衡。

唐大先生没想到羊伯老竟会这般悍不畏死,他以为只要逼得羊伯老受伤就可以全身而退。只是现在羊伯老受伤在所难免,似乎有要做拼死一搏的心态。自己注定要受伤,狠下心来又把功力催到极致,尽管生死关头仍不敢不在意黑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