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单掌立于胸前。

龙门承侠却觉得黑衣少年的姿势简直无懈可击,每一处都是空门,但每一处空门都足以致死。

其实,“空门”也和路一样,当没有路的时候就是开辟一条金光大道的最佳时机。当全身上下都是空门的时候,只要一遇到外敌攻击,所有的空门都会在瞬间化为最有效的防守。

黑衣少年当然知道,只有“守”才能“攻”,只有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才能放手一搏,所以要“攻”“守”兼备,在必要的时候,“攻”可化为“守”,“守”也可化为“攻”。正如“虚”可化为“实”,“实”可化为“虚”一样,有“攻”无“守”则终会力竭身疲,有“守”无“功”则始终处于下风。

龙门承侠用的是十六路将军剑法中的第七路“何以家为”。龙门承侠依稀听种师道说过,汉代时一代将才霍去病威震匈奴,名扬大漠,班师回朝时武帝问他要何封赏,他婉约拒绝。武帝又说赐他宅子华屋,他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句话,千百年来流传不息。龙门承侠也不是很明了这句话的含义,此刻只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这一路剑法,隐隐觉得“何以家为”这一招充满了大无畏的豪情壮志,以及视死如归的精神。右手中的枯枝垂地,左手骈起食中二指,捻了个剑诀,目光里一片如秋水般的澄澈,在夕照里浮光跃金,闪烁着丝丝缕缕的光芒。身子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像是在欣赏一幅风景水墨画。

在黑衣少年看来,龙门承侠的剑招也同样是无懈可击的,至少他现在无法找到破解剑招的方法。高傲心性的他难得地由衷说了一句,“好高明的剑法。”他还有一只手藏在身后。

龙门承侠深知那一只隐藏的手才是最可怕的,当下也应了句,“你也不错。”说话间,枯枝一颤,斜斜一刺。

黑衣少年忽然间动了起来——像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双拳头幻化出万千幻影恍若千江万水狂落而下,惊天动地的气势中,卷起的沙尘拳风震窜左右,像是一拳分开了天与地的距离。此刻万物皆寂,唯有拳头!

龙门承侠的剑招则是微晃——像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一截枯枝隐隐散发出万千重光影,飘忽闪烁,却又仿佛像迷踪迷失了梦想和道路的游子。

黑衣少年身形凌空,双拳徐徐展开,像春花灿烂的盛开。只是花开注定要零落,生注定要死,若当你还徜徉在盛开的欢喜里,那么死亡也将悄然而至——像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黑衣少年挥拳的速度极快,却又蕴含着几分温和细腻。每一寸拳风迫近龙门承侠,都像是经过精心设计过一样,绵绵密密,前后兼顾,浑然圆融如一体。

龙门承侠身形急掠——像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千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他已无意再战,手中的枯枝寸寸皆碎,化为齑粉,散在风中。“我败了。”

黑衣少年的拳风倏然而止,只将龙门承侠额前的一绺发丝轻轻震起,完全消散了厚重的杀气,而多了分亲和之意。“为什么?”

两个人的语声都极为轻淡。彼此的脸上都依稀生发起“久违”的表情,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

龙门承侠放心不下羊伯老,转头回望,只见唐大先生白色的衣袍内像是鼓足了劲风,远望过去,似乎他整个人都将随时像风一样的飘走、远逝。羊伯老鼓足余勇,仍不能扭转局势。龙门承侠知道自己现在已根本发挥不出任何的力道,眼看羊伯老有难却偏偏帮不上忙。忽然间,一口黑血从羊伯老口中喷出,手上劲力尽衰。唐大先生借此良机,摆脱羊伯老的牵制,拔身跃起,向村落里遁去。三个女人吓得面如土色,瑟瑟作抖,见唐大先生败走,相互携手追随唐大先生而去。

在唐大先生施展身形的瞬间,黑衣少年又如旋风般从龙门承侠身旁冲过,劲气强盛,龙门承侠也险些被他带倒。

那三个女人才跌跌撞撞地跑了三五十步,便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确切地说是被唐大先生连番提起向黑衣少年抛过来。

黑衣少年的仁慈之心本能地生出,他本能地顺手一接。如果她们落在地上的话,根本就只有死路一条——被摔死。可是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是不是在后悔呢?

三个女人都已经是死人,他救下了三个死人,而这三个死人却恰恰要他的命。

三个女人都已在被唐大先生提起的瞬间施了剧毒,瞬间便被毒死,全身上下,就连衣服、头发、鞋子都染上了剧毒。黑衣少年方才顺手一抄,环腰一揽,在轻轻向前一送,卸去横飞而来的力道。黑衣少年的“抄”、“环”、“揽”、“送”四个动作,每一个动作都触碰到三个女人的衣服。也就是说他重复了三次的动作,使他至少中了九次毒。本来黝黑的脸,顿时泛起一抹妖艳的“红”和诡异的“蓝”。“红”在左脸,“蓝”在右脸。

唐大先生早已消失得不见了踪影,黑衣少年气愤地盯着唐大先生消失的虚空里。双足如钉子般钉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想必丹田的内息在他五脏六腑间作乱。

龙门承侠直到这时才恢复了几分力道,双腿如灌了铅块般沉重,一步接一步靠近盘膝而坐、运气疗伤的羊伯老。

羊伯老颓废地睁开双眼,目光也是颓废的,和他的神情一样。

龙门承侠忽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忍受和控制的悲痛在心中积蓄。

羊伯老的声音也是颓废的,那是一种经历了如冬天的肃穆、春天的灿烂、夏天的充实之后,在秋天生长起来的哀郁。浓烈、厚实、深沉,一如晚秋时节的肃杀。“你放心吧,我命大着呢?怎么会死得了?”像是安慰龙门承侠,也像是在宽慰他自己的心。

龙门承侠心中积蓄已久的悲痛的力量终于冲破了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防线,在瞬息间便决了堤、漫了坝、冲击了河道、毁坏了一切凡是可以毁坏的事物。尽管和羊伯老相识不到一天,但是在这极短暂的时间所经历过的生与死却是他十年来从未领略过的。其间有笑,有泪,有玩笑话,更有从未感受到的感动,仿佛他们的相识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而是千万年的嘻嘻笑笑和吵吵闹闹。

羊伯老长吁一口气,苍白的脸色略微好转。

泪眼朦胧中的龙门承侠看到的是羊伯老一脸的失意和落魄。是“黯然掌,唯别而已矣”的别离?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悲怆?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忧郁?什么都是,又或许什么都不是。这只是龙门承侠在这一霎那间的揣度。见羊伯老还有命在,心下大为宽慰。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是如此的近距离,会时时刻刻在自己或者与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发生着。

羊伯老语气舒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会为我流泪。”

龙门承侠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真的找不到什么话来应对羊伯老。只好又向黑衣少年走过去。

羊伯老焦急而又尖锐的语声在身后响起。“你万万不可靠近他,你阻挡了他对唐大先生施出的杀招,他恨你,他不会放过你。”由于他内伤过重,才说了两句话,便气息不支,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可见,他对龙门承侠的爱护之情有多深。

龙门承侠似乎并不领羊伯老的情,恍若没有听见的羊伯老的劝阻,径直走向黑衣少年。眼前只有一片黑色,那是少年的背影,少年背对着他。斜阳如顽皮的孩子般将少年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长得恍然没有尽头。龙门承侠轻踩在少年的背影上,一步两步,踏碎了影子,仿佛也惊扰了一场清梦。绕过少年的身子,终于再一次面对少年,是如此之近的面对着他。龙门承侠感觉到自己仿佛可以真切而实在地听清、并清楚精准地数出少年的心跳,从来没有如此近地接触一个人。不止心跳,就连气息龙门承侠也仿佛可以感受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气息。

龙门承侠一探出手指,指尖便像是碰到一块烧红的铁,陡然缩了回来。

黑衣少年语气的最初一样的冰冷,“我在疗伤,不要碰到我。谁碰我,谁死。”

原来他在疗伤,龙门承侠疑惑地知道。对于黑衣少年的话,他感到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居然会深信不疑。“我为你护法。”

黑衣少年没有表示感谢,只是又冷冰冰地道:“随你。”

龙门承侠坦白道:“我这是为了赎罪。”龙门承侠现在才明白少年和唐大先生之间存有仇怨,自己之前以为黑衣少年和唐大先生同属一伙,于是相助羊伯老而截住少年,黑衣少年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现在想一想,自己和少年的一场拼斗只是源于自己的误会,心下更觉后悔。

黑衣少年紧闭着眼,脸上的红蓝二色,一时在左,一时在右,一脸的痛苦。龙门承侠看得出他在坚强地咬着牙,只是他的语气却显得很轻松,像喝一口水、写一个字那般易如反掌。他反问,“赎罪?”似乎没有听清楚龙门承侠的话。

龙门承侠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补充一句,“是的,赎罪。”

黑衣少年忽然说了句,“我怕。”

龙门承侠应道:“怕什么?”

黑衣少年一本正经地道:“怕你赎不起这个罪。”

龙门承侠也同样严肃地道:“我没有开玩笑。”

黑衣少年冷漠得不近人情,“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龙门承侠猛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既然错在自己身上就该想办法补救。“你要我怎么做?请直言。”

黑衣少年吐出一口内息,“现在还没想到。”

龙门承侠道:“是不是要到想到了再说。”

黑衣少年居然说:“是的。”

龙门承侠问,“你不怕我远走天涯,你再也找不到我?”

黑衣少年坚定地语气同样冷如冰,“不怕,因为你跑不了,更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不会骗我。”

龙门承侠无话可说,只好又走到羊伯老身边。他们距离羊伯老较远,再者羊伯老身受内伤,所以并没有听到二人说了些什么。他问龙门承侠道,“你们做了交易?”

龙门承侠自然承认,他认为在羊伯老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

羊伯老又由衷地赞道:“你的剑法跟谁学的,如果在江湖上一露脸,必定扬名天下。”

龙门承侠诚恳地说:“我答应过他,决不能把他的底细告诉任何人,请你谅解我的难处。”种师道在传授“将军剑法”时,的确说过不可令江湖中人知道这门剑法的来历。这一点,龙门承侠一直牢记在心,从不敢忘记。

羊伯老苦涩一笑,“都是江湖人,自然能理解。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的名字应该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羊伯老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龙门承侠也觉得自己的底细是没有什么好对别人隐瞒的,特别是与同舟共济的羊伯老。“复姓,我就叫龙门承侠。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或许在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我的一切都会在江湖中传扬。”说这话时,龙门承侠的眼中有几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豪情壮志和对未来的期待。

羊伯老喃喃自语,像是在思索着龙门承侠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某种含义,猛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我或许已经知道了你大概的底细。‘龙门’这个姓氏在江湖上极少见,但却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一个家族。在我们一起跳上羊背的时候,我一不小心看到过你手臂上的莲花刺青,我想我能够断定你的真实身份。”

龙门承侠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笑道:“或许你说的也对吧,如果你说对了,请你替我保密。”

羊伯老愉快地道:“那当然,你我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龙门承侠拱手道:“我该走了,时候已经不早,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料理。”

羊伯老自然不知道龙门承侠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但人生里有聚必有散,何须看得太重。他终究是放得开的心胸宽广的人,挥手道:”你去吧,我的功力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不碍事。“

龙门承侠不舍地道:“后会有期,但愿有缘我们再相聚。”

羊伯老笑道:“我想只要你我的目的一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龙门承侠知道什么是“目的一致”,再次向羊伯老告别。又转身遥遥对黑衣少年道:“我决不会逃走,我等你想到怎样让我赎罪的方法。”说罢,转身便走,也不管黑衣少年是否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