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承侠还是微笑着,仿佛和林重依旧是从前那般的友好。“我看没那个必要了,咱们出去说,好吗?”他的最后两个字说得别有一种意味。

林重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能当面说?还要弄得神秘兮兮的样子。”当下也不好直接反对,毕竟龙门承侠帮助过自己。于是随着龙门承侠走出营帐。

龙门承侠感到极为奇怪,林重一见到自己本应该立刻询问自己关于他父亲的病情的,可是他却没有问,“看来他心里真的有鬼?”龙门承侠心中不由得想道。

帐外,夜色凄清,风淡夜黑。此时已是晚秋时节,在极远方依稀有一层薄薄的雾升起。

龙门承侠一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林重一愣。“我们认识多久了?”

林重也不知道龙门承侠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只得顺着龙门承侠的话应道:“五年吧,不算长也不算短。”

龙门承侠的目光仿佛落在极远方的薄雾之处,语气也像薄雾一样虽然令人听得到却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五年的时间里可以做很多事,当然也可以改变很多人的想法。这个世上能够初衷不改、始终如一的人的确并不多见,是吗?”

林重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兵临城下之际将三军指挥若定突出重围反败为胜,可是现在他的神色却迷惘得像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他窘迫地搔搔头发,“嗯”的一声从鼻子里发出,他也不知道龙门承侠说这话的用意何在?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林重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对,对,你说的很对。”

龙门承侠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光,仿若天边的启明星,极其灿烂,令人不敢逼视。他的目光扫了一眼神态拘谨的林重,心下更加断定林重心怀鬼胎。可是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林重虽然拘谨,但绝不是那种包藏祸心所反映出来的神态。暗自想道:“嗯,他还真是个成大事的主儿,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临危不乱的气度,所谋者甚大啊。”口中又别有一番深意地道:“这些年我对你没有多少了解,而你似乎对我底细了解颇深。”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一边说话,一边对林重察言观色,见他的神色依旧还是那样的镇定自若、不骄不躁。不由得感到面对这样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更加棘手,更加难以决断。

林重似乎根本就没有听懂龙门承侠话里的意思,只是随随便便地一笑,大大咧咧地道:“哪的话?咱们兄弟之间还计较什么彼此了解有多深这种骗人的鬼话,只要心中都把彼此当做朋友兄弟便是了,又何须了解什么前生今世的鬼底细。千句话、万句话,只有一句,那就是做了朋友兄弟只问现在、只是活在当下,我投身边关就从未想过会安然无恙地离开。生命这么宝贵,我怎么能浪费在对别人了解的那些琐事之上呢?今日能够大口喝酒、携手高歌,明日哪怕我就战死沙场也可以心安理得了。”这才是龙门承侠以往看到的林重,其身上散发出的无畏生死的大气、为朋友为兄弟可放弃性命的林重,再一次令龙门承侠感到心中一片迷惘。

龙门承侠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林重心里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我的话已经如此决绝,他居然还是无动于衷,难道真是我的判断出了错,错怪了他?”又把今日所面对的事、羊伯老所说的每一句话反复思索了一遍,自己对林重的判断根本没有错。心下一动,“既然你不愿提及此事,那便由我来开口,我看你还有何话说?”于是开门见山地道:“林大哥就不想问问我见到了老伯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重忽然大笑起来,一种无可奈何的大笑。

笑得令龙门承侠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张和不知所措。

林重终于止住了笑声,对龙门承侠正色抱歉道:“对不起,我太过于失态了。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我这样的反应,是吗?”

龙门承侠的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不置可否的神色。

林重又忍不住轻笑道:“老头子托人告诉我说他病重,我知道他又故技重施。就是希望我回去为他做一件大事,而我又偏偏不想替他做这件事。你说我是该回去,还是不该回去呢?我当然是不能回去的。所以我就找到了你,代替我回去,他总不能叫一个陌生人为他做那件事吧?何况他这个人生性多疑,谁也不相信。说实话,我还担心怕被他欺骗呢?”

龙门承侠听林重这样说,不由得感到一腔气愤,“他不是你亲爹吗?没想到你这个威震三军的将军居然是个不孝子。”

林重此时哪有身为一代将领的神态,完全就是一副街头泼皮样儿,“你还真说对了,他不是我亲爹。我只是他收养的一个孤儿,十岁那年西夏和宋国交战,我的家人亡于战火。后来流落到黑水城遇到他,机遇巧合之下他便收了我这样一个孤儿。我记得当时他在一个破庙里,神情疯疯癫癫,怀中紧搂着一个犀角铁盒,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神奇宝贝。看他那破衣烂衫的样子,我也以为他是一个受战火屠戮的苦难人,感同身受,我便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怜悯之意。将偷来的馒头扔了几个给他,他狼吞虎咽了几个馒头之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浪迹江湖。我本是无家可归、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能有个伙伴当然是件好事。但又偏偏年年少气盛,偏要和他赌气,大声说不肯。我那时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啪’的一声脸颊就被他一掌打得肿胀起来。再一看他时,他还是痴颠疯傻地坐在那里,心中明白这是游戏风尘的奇人异士,更是佩服他的武功,于是跟随他便游走大江南北,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事。他当然也传授了我一些武功,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就是从前大辽国萧大王麾下的四大护法之一。多年来,他那个铁盒从未离身半步,也从来不让我碰。在每一次他熟睡之后,那个铁盒他依然抱在怀中,有时候我还会在睡梦中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复国、珍珠衫、萧大王’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他在某一次发病中,说谁能破解‘珍珠衫’的秘密,谁就可以逆转天下局势,甚至割据一方、称孤道寡。我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在西夏杀了当地的官家,受到通缉便逃往红花集来了,这你是知道的。”

龙门承侠一只细细观察着林重的脸色,而且他说到的“铁盒”、“珍珠衫”一事完全和羊伯老如出一辙,由此可知,他并没有说谎,句句属实。龙门承侠又心生三个疑问,“他说不知道姬不鸣说‘复国、珍珠衫、萧大王’的意思,这句话似乎并不说得通;姬不鸣说的‘大事’会是什么事呢?他为什么要逃避这件事呢?”龙门承侠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林重一定会接着说下去。

龙门承侠果真了解林重的心性,果然,片刻的沉默之后,林重又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对欺骗你去探看老头子这件事的解释,但确实是真的,我可以用性命担保。我知道这很难让你相信,换作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老头子说的‘大事’是什么事,那些年的相处,只能断定那绝不是一件对我有利的事,我可能还会把性命搭进去。甚至有时候我都怀疑,当年老头子收我为义子是一个他早就计划好的阴谋。”

龙门承侠一脸的深思之意。他犹豫着,自己到底该相信谁呢?是相识不到一日却共历生死的羊伯老?还是相识五年自己却越来越不了解的林重。

林重耸耸肩,做出一个极其无奈的动作。“说实在的,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顿了顿又道,“很抱歉,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来证实自己的解释。”

龙门承侠当然知道林重说的“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如此说来,林重似乎和“珍珠衫”的事毫无关联,林重把龙门承侠的怀疑完全打消。龙门承侠一时间,只觉此事千头万绪,难以定夺,只好向林重告辞。

林重也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后会有期”场面话,便走了。望着林重远去的背影,龙门承侠只感到心痛不已,他不想失去林重这样一个朋友,但林重是不是真的包藏祸心?他无从知道,在心里暗自祈求但愿林重和“珍珠衫”的事无关。不过,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龙门承侠还会继续追究下去。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为了替林重洗脱嫌疑——也不管林重是不是这样认为。龙门承侠都要这样义无反顾地去做。

他仰着脸长长地对着浩淼的夜空叹了口气,今夜又将是个不眠夜,只怕种伯伯也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