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绮梦的眼中一片空洞和茫然之色,仿佛穷途末路的志士。手中的剑又发出虎啸龙吟之声,仿佛已和他的心念融为一体,彼此间再不可分开。

众人都只听到宗绮梦轻声说道:“小楼一夜雪满天。”大家都知道这一招比“小楼一夜听风雨”更凌厉、更具威力、更为人称道的剑法,并不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意境。每一个的心头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感受到“雪花”的冷意,都情不自禁地想到雪中的寒冷意象。

水月光更是抱紧双肩,瑟瑟作抖,像是真的身处茫茫无际的冰天雪地之中。

李柔倩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意念却又偏偏忍不住想起那一年大雪纷扬、柴门闻吠的离乱情景,更觉身上冷得超乎想象。

羊伯老则是默默潜运“周流六虚寒冰劲”,他的寒冰劲气与“小楼一夜雪满天”的内劲息息相关,再者羊伯老内功精湛,比宗绮梦高出许多,此刻他将“周流六虚寒冰劲”的劲气布散于全身,自然可以抵御宗绮梦的寒劲。

李谡如的一张脸更加的白了,白得近乎于透明,连肌肤下的血管都历历在目。

他斜眯着眼,一线狭长的光芒自眼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他没有想到宗绮梦的剑法造诣精妙如斯,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只有狠下心来孤注一掷、奋力一搏,或许还有些希望。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因为侄女说的几句国家大事的话就重出江湖,如果继续呆在剑阁中,自己创造的武林神话依然还要在江湖上流传几十年。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在这种生死关头是根本就不该想这些问题的,可是又偏偏忍不住想起。多少年来奋力拼搏、激流勇进、力挽狂澜,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流了多少汗水、多少鲜血,终于谱写成一曲武林神话的传说,盛名威震江湖。到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何苦还要继续流血拼斗呢?已经没了多大意思,而且一旦失败,所有的光辉和荣耀都会随流谁懂逝。——世人的眼光都是这个样子,成,则阿谀谄媚,败,则拂袖咒骂,又一哄而上地去奉承新一代的胜者。他又一声喟然长叹,他已经输不起,一输便将今生的努力化为乌有。可是,又一想,此刻的情形还容得下自己全身而退吗?即使自己不出江湖,宗王师的势力也迟早要席卷剑庐,那时候奋起反抗,则完全处于被动局面,更无扭转局势的条件。心中下定了决心,此番若是不能战胜宗绮梦,就死在他剑下,作为一个练剑的江湖人,能死于敌人的剑下已算得上一件无上光荣的事了,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坦然平静的死亡的事呢?

李谡如忽然想起青年时在东海夜光岛随白云城主叶少卿学过一式剑法——“一剑山河”。叶少卿其人乃是五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谡如和他相遇时,他已是耄耋老人了,他练剑七十年也仍然没有练成“一剑山河”的精髓。李谡如当时只学会剑招。叶少卿的话仿佛穿过了四十年的光阴又在耳边响起,“剑法,唯有身、心、剑合而为一,方可达到上乘之境。上乘之境则是练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剑道,剑道,融入了剑客生平所有的学识、见识、悟性,以及经历。世间习剑者多,但入剑道者却少之又少,成为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轻快的流水在他心里滑过。这些年来他也从未参透“一剑山河”的剑理,隐居剑庐,心静如水,也还是不能领悟这一剑的涵义。或许只有遇到更强的对手才能激发起这一剑的精髓。——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暂时的安慰自己。

宗绮梦的剑式斜斜上指,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指向何方,剑尖突突地泛着蓝光,幻出一道凄迷而幽深的梦境。

他的眸子更加的空洞了,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爱恨情仇和生离死别的行尸走肉。白衣胜雪,却仿若即将枯死的叶,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更没有活着的勇气。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剑招所奴役,他即是剑,而剑却不是他,剑还是剑,他已不再是他,他只是一个剑的影子而已。

忽然涌起一阵难以掩饰和抗拒的肃杀之意,即使是邋遢道人方才施展“秋风渐起”和“秋风四起”这两招剑法时也没有这样浓烈厚重得化不散解不开得杀气。

二人之间的那七尺距离,仿佛成了绝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也无法靠近。

阳光伶伶俐俐地自窗棂上跃下,铺洒在临窗的一张大八仙桌上,积聚气派的荣耀的金黄色的桌面上更显得金光闪闪,耀眼生辉。桌面上有八双象牙筷子,却只有七只夜光杯,中央摆放了一个通体透明的罐子,罐子里盛满鲜红如血的酒,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什么东西了。桌子距离二人一丈。

阳光漫过筷子、杯子,又停留在罐子上,金色的阳光将红色的酒染成了一种诡异而妖艳的色彩。想来,斜阳又被一片云彩遮住了。

李谡如的剑式自下而上,洒脱与飞扬兼具地扬起,就像狂草大师张旭一个草字的最后一笔,显得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但同时这一剑里又充满了难以诉说的悲愤和愤懑。真正的忧伤是不能与人诉说的,不是不愿,而是难以言表,话语在大悲伤、大悲愤面前一向总显得惨白无力和言不由衷。李谡如的这一剑里包含着他心中此时的千头万绪和解不开、理还乱的愁苦。剑式上扬,整个人都仿佛变了,变成一条游鱼,在水中左右逢源,无不得心应手。接连着,扭身、错步、旋腰、低头、抖腕、屈膝,一连串的动作如流水行云般一气呵成。正是那一招“一剑山河”。

剑光初起时,似吐芽芳草,有着极其充沛和丰富旺盛的生命力。

再后来,就像冥冥一层薄暮,夜色将临而未临时分,视野所及大体上还看得清晰。

随着李谡如的一声呼喝,只剩下一道剑光,凝成一条锋锐而纤细的线。

宗绮梦却不退反进,他居然大踏步跨出三尺,手中剑剑芒暴涨,如一块千钧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时震起的水花。

他的剑芒也是一道弧。

弯弯的,浅浅的,蓝蓝的。

诡异之极,妖艳之极,神妙之极,这就是“小楼一夜雪满天”?

在场之人,无不大失所望,连水清源也不由得暗叫自己看走了眼,之前受宗绮梦的指点时,他以为宗绮梦的剑法即使不比李谡如高明多少,但至少也绝不比李谡如差,此番一见宗绮梦的剑意如此平淡无奇怎不叫人失望透顶?反观李谡如的招式,尽管只有一招但招式间乍一看开大阖,实则蕴含着无数妙招蓄势待发,可以在临敌之际幻化出千万种奇招妙式。这就像海面在风平浪静时总是让人掉以轻心,一旦身在海中,海面下地礁石、暗流和鲨鱼就会纷纷现身,展露出大海最粗暴最原始最残酷的一面来。

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的当局者李谡如不是迷惑、迷茫而是入了迷、进了迷局,像小孩子一见心爱的玩具就不愿释怀那般着了迷,迷在宗绮梦的剑法里,受宗绮梦的剑法所迷。若说宗绮梦的剑法是陈年老酒,那么李谡如就是实打实的酒鬼,若是剑法的鲜花,那么李谡如就是爱花的少女。李谡如甚至是不能自拔的。他整个人虽然都入了迷,但剑在手中,剑招在心中,剑意在意识里,他还可以感觉得到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剑理正在某个神奇的境地里一点一点复苏,像冬眠的动物在春风吹拂下逐渐醒来。他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剑理一旦苏醒,就像冬眠的动物醒来后一定充满了勃勃生机和盎然的生命力。由此后自己剑法的造诣一定更上一层楼,甚至可以超越当年的叶少卿。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狂喜之感油然而生。

水清源此时再见李谡如的剑招,不由得想起了山河,仿佛看到了战国七雄、春秋五霸的天下纷争终归于秦,楚汉之争万里河山又入了汉的版图,三国鼎立,纷争天下又归于晋,短命王朝大隋征伐四海,一统天下。唐太宗雄才大略创盛世繁华,入宋以来,遍地狼烟,烽火四起,满目疮痍。——这就是山河。

岁月无情,沧海桑田,山河依在,任风吹雨打,依然故我。

水清源曼声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尽心。”这时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诗句,像鬼使神差般地从他口中吟出。

李谡如的剑式也忽然变了,诗句仿佛成了“一剑山河”这一招的点睛之笔,于大开大阖之间陡然生出一种无形的气机,像滔天巨浪中翻跃而起的巨龙,狂啸。

宗绮梦的剑芒在啸声中淡化为虚无。

只是宗绮梦终究是宗绮梦,不是别的人。“小楼一夜雪满天”终究是“小楼一夜雪满天”,不是别的剑招。

宗绮梦只发出一声闷哼,事实上是他此时也只有、只能、只可发得出一声闷哼,他已无精气神来吐气开声化解受李谡如那一剑的剑意在体内的冲击之力。不过,对于入魔的宗绮梦来说已尽够了,而且是足够了,只要能呼出一丝气息,他的内息就会在瞬间复原。

李谡如遽然定住,剑却在手中巨颤,宛若一条传说中的巨龙即将苏醒,随时都会昂首长鸣,羽化登空,横绝四海。

他心中的狂喜,难以掩饰,化气为声,——只听得“咿呀”一声,手中的剑居然寸寸断裂,落了一地的废铜烂铁。顿时,全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轻松畅快,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开了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手中此刻只剩下了一截六寸长的青铜剑柄,可是他却感受得到剑意依旧驻足在剑柄上,像一个魂魄始终不肯离开已死去的。

宗绮梦的剑气又起。

如苍天下四方云动。

如茫茫碧海明月潮声。

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面色随着剑气忽白忽红忽青忽绿,握剑的五指,节骨突兀得苍白失血。水清源却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蠕动着的小蛇,随时都会跳出来吞噬人的灵魂。

李谡如又觉得一阵空,但绝不是空虚的“空”,而是一种——

在仰高山观沧海时的渺茫之感,自身和小我都在那一霎那间是“空”的。每一处都有一个“我”,“我”的影子留在了没一个地方。这就是李谡如的感觉。

他扬手,将剑柄刺出去。

可是就在这时,有一道剑光寒了一寒。他的手便再也不能动弹丝毫,仿佛前面无端生出一堵铜墙铁壁来。更令他惊诧的是宗绮梦的剑气也在同一时间内隐退,似乎从未出现过。

这一道剑光比宗绮梦的剑气更出人意表。

李谡如暮然回首,见到了一个人。

水月光惊叫起来,一脸的失色,“是你?居然是你?”